容齋隨筆卷十一　 十六則

1.將帥貪功

以功名為心，貪軍旅之寄，此自將帥習(xí)氣，雖古來賢卿大夫，未有能知止自斂者也。廉頗既老，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可用，致困郭開之口，終不得召。漢武帝大擊匈奴，李廣數(shù)自請行，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卒有東道失軍之罪。宣帝時(shí)，先零羌反，趙充國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問誰可將，曰：“亡逾于老臣者矣。”即馳至金城，圖上方略，雖全師制勝，而禍及其子卬。光武時(shí)，五溪蠻夷畔，馬援請行，帝愍其老，未許。援自請?jiān)唬骸俺忌心鼙患咨像R?！钡哿钤囍畵?jù)鞍顧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鑠哉是翁也！”遂用為將，果有壺頭之厄。李靖為相，以足疾就第，會(huì)吐谷渾寇邊，即往見房喬曰：“吾雖老，尚堪一行?！奔绕狡鋰?，而有高甑生誣罔之事，幾于不免。太宗將伐遼，召入謂曰：“高麗未服，公亦有意乎？”對(duì)曰：“今疾雖衰，陛下誠不棄，病且瘳矣?！钡蹜懫淅?，不許。郭子儀年八十余，猶為關(guān)內(nèi)副元帥、朔方河中節(jié)度，不求退身，竟為德宗冊罷。此諸公皆人杰也，猶不免此，況其下者乎！

2.漢二帝治盜

漢武帝末年，盜賊滋起，大群至數(shù)千人，小群以百數(shù)。上使使者衣繡衣，持節(jié)虎符，發(fā)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余級(jí)。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fā)覺，覺而弗捕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逼浜笮±粑氛D，雖有盜，弗敢發(fā)，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盜賊寖多，上下相為匿，以避文法焉。光武時(shí)，群盜處處并起。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擿，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nèi)有盜賊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fù)，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賊并解散。此二事均為治盜，而武帝之嚴(yán)，不若光武之寬，其效可睹也。

3.漢唐封禪

漢光武建武三十年，車駕東巡，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詔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編錄！若郡縣遠(yuǎn)遣吏上壽，盛稱虛美，必髠令屯田?！睆拇巳撼疾桓覐?fù)言。后二年，上齋，夜讀《河圖會(huì)昌符》，曰“赤劉之九，會(huì)命岱宗”。感此文，乃詔梁松等案索《河雒》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遂奏三十六事，于是求武帝元封故事，以三月行封禪禮。唐太宗貞觀五年，群臣以四夷咸服，表請封禪。詔不許。六年，復(fù)請。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后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顛，封數(shù)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誠敬乎？”已而欲從其請，魏鄭公獨(dú)以為不可，發(fā)六難以爭之，至以謂崇虛名而受實(shí)害。會(huì)河南北大水，遂寢。十年，復(fù)使房喬裁定其禮，將以十六年二月有事于泰山，會(huì)星孛太微而罷。予謂二帝皆不世出盛德之主，灼知封禪之非，形諸詔告，可謂著明。然不能幾時(shí)，自為翻覆，光武惑于讖記，太宗好大喜名，以今觀之，蓋所以累善政耳。

4.漢封禪記

應(yīng)劭《漢官儀》載馬第伯《封禪儀記》，正紀(jì)建武東封事，每稱天子為國家，其敘山勢陗崄，登陟勞困之狀極工，予喜誦之。其略云：“是朝上山，騎行，往往道峻峭，下騎步，牽馬，乍步乍騎且相半。至中觀，留馬，仰望天關(guān)，如從谷底仰觀抗峰。其為高也，如視浮云，其峻也，石壁窅窱，如無道徑。遙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yàn)榘资?，或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臥石上，亦賴齎酒脯，處處有泉水，復(fù)勉強(qiáng)相將行，到天關(guān)，自以已至也，問道中人，言尚十余里。其道旁山脅，仰視巖石松樹，郁郁蒼蒼，若在云中。俯視溪谷，碌碌不可見丈尺。直上七里，賴其羊腸逶迤，名曰環(huán)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后人見前人履厎，前人見后人頂，如畫。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燋，五六步一休，牒牒據(jù)頓地，不避暗濕，前有燥地，目視而兩腳不隨?！庇衷疲骸胺猱叄t百官以次下，國家隨后，道迫小，步從匍匐邪上，起近炬火，止亦駱驛，步從觸擊大石，石聲正讙，但讙石無相應(yīng)和者。腸不能已，口不能默。明日，太醫(yī)令問起居，國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迫前人，欲休則后人所蹈，道峻危險(xiǎn)。國家不勞?！庇衷疲骸皷|山名曰日觀，雞一鳴時(shí)，見日始欲出，長三丈所。秦觀者望見長安，吳觀者望見會(huì)稽，周觀者望見齊。”凡記文之工悉如此，而未嘗見稱于昔賢，秦、吳、周三觀，亦無曾用之者。今應(yīng)劭書脫略，唯劉昭補(bǔ)注《東漢志》僅有之，亦非全篇也。

5.楊虞卿

劉禹錫有《寄毗陵楊給事》詩云：“曾主魚書輕刺史，今朝自請左魚來，青云直上無多地，卻要斜飛取勢回?！币云鋾r(shí)考之，蓋楊虞卿也。案，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為相，與之論朋黨事。時(shí)給事中楊虞卿、蕭澣、中書舍人張?jiān)蛞栏綑?quán)要，上干執(zhí)政，下?lián)嫌兴荆下劧鴲褐?，于是出虞卿為常州刺史，澣為鄭州刺史，元夫?yàn)槿曛荽淌贰＝岳钭陂h客也。它日，上復(fù)言及朋黨，宗閔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德裕曰：“給事中、中書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閔失色。然則虞卿之刺毗陵，乃為朝廷所逐耳，禹錫猶以為自請，詩人之言，渠可信哉！

6.屯蒙二卦

屯、蒙二卦，皆二陽而四陰。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剛，蒙以六三乘九二之剛。而屯之爻曰“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蒙之爻曰“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其正邪不同如此者。蓋屯二居中得正，不為初剛所誘，而上從九五，所以為貞。蒙三不中不正，見九二之陽，悅而下從之，而舍上九之正應(yīng)，所以勿用。士之守身居世，而擇所從所處，尚監(jiān)茲哉！

7.漢誹謗法

漢宣帝詔群臣議武帝廟樂，夏侯勝曰：“武帝竭民財(cái)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赤地?cái)?shù)千里，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于是丞相、御史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遂下獄，系再更冬，會(huì)赦，乃得免。章帝時(shí)，孔僖、崔骃游太學(xué)，相與論武帝始為天子，崇信圣道，及后恣己，忘其前善。為鄰房生告其誹謗先帝，刺譏當(dāng)世，下吏受訊，僖以書自訟，乃勿問。元帝時(shí)，賈捐之論珠厓事，曰：“武帝籍兵厲馬，攘服夷狄，天下斷獄萬數(shù)，寇賊并起，軍旅數(shù)發(fā)，父戰(zhàn)死于前，子斗傷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兒號(hào)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笨既怂肝涞壑В柚宰钋?，而三帝或罪或否，豈非夏侯非議詔書，僖、骃誹謗，皆漢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則在所不問乎？

8.誼向觸諱

賈誼上疏文帝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yè)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又云：“萬年之后，傳之老母弱子。”此既于生時(shí)談死事，至云“傳之老母”，則是言其當(dāng)終于太后之前，又目其嗣為“愚幼不肖”，可謂指斥。而帝不以為過，誼不以為疑。劉向上書成帝諫王氏事曰：“王氏與劉氏，且不并立，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又云：“天命所授者博，非獨(dú)一姓?！贝四擞趪鏁r(shí)說亡語，而帝不以為過，向不以為疑，至乞援近宗室，幾于自售，亦不以為嫌也。兩人皆出于忠精至誠，故盡言觸忌諱而不自覺。文帝隆寬待下，圣德固爾，而成帝亦能容之，后世難及也。

9.小貞大貞

人君居尊位，倒持太阿，政令有所不行，德澤有所不下，身為寄坐，受人指麾，危亡之形，且立至矣。故《易》有“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之戒，謂當(dāng)以漸而正之。說者多引魯昭公、高貴鄉(xiāng)公為比，予謂此自系一時(shí)國家之隆替、君身之禍福，蓋有剛決而得志，隱忍而危亡者，不可一概論也。漢宣帝之誅霍禹，和帝之誅竇憲，威宗之誅梁冀，魏孝莊之誅爾朱榮，剛決而得志者也。魯昭公之討季氏，齊簡公之謀田常，高貴鄉(xiāng)公之討司馬昭，晉元帝之征王敦，唐文宗之謀宦者，潞王之徙石敬瑭，漢隱帝之殺郭威，剛決而失者也。若齊郁林王知鸞之異志，欲取之而不能，漢獻(xiàn)帝知曹操之不臣，欲圖之而不果，唐昭宗知朱溫之必篡，欲殺之而不克，皆翻以及亡，雖欲小正之，豈可得也？

10.唐詩戲語

士人于棋酒間，好稱引戲語，以助譚笑，大抵皆唐人詩，后生多不知所從出，漫識(shí)所記憶者于此?！肮朗篱g惟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杜牧《送隱者》詩也?！耙蜻^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李涉詩也?！爸豢譃樯涣耍瑸樯昧吮M輸僧”，“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杜荀鶴詩也?！皵?shù)聲風(fēng)笛離亭晚，君向蕭湘我向秦”，鄭谷詩也?！敖癯芯平癯恚魅粘顏砻魅粘睢?，“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zhuǎn)難”，“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明年更有新條在，撓亂春風(fēng)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羅隱詩也。高駢在西川，筑城御蠻，朝廷疑之，徙鎮(zhèn)荊南，作《風(fēng)箏》詩以見意，曰：“昨夜箏聲響碧空，宮商信任往來風(fēng)。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吹將別調(diào)中?！苯袢艘嗪靡司湟?。

11.何進(jìn)高叡

東漢末，何進(jìn)將誅宦官，白皇太后悉罷中常侍、小黃門，使還里舍。張讓子?jì)D，太后之妹也。讓向子?jì)D叩頭，曰：“老臣得罪，當(dāng)與新婦俱歸私門，唯受恩累世，今當(dāng)遠(yuǎn)離宮殿，愿復(fù)一入直，得暫奉望太后顏色，死不恨矣。”子?jì)D為言之，乃詔諸常侍皆復(fù)入直。不數(shù)日，進(jìn)乃為讓所殺，董卓隨以兵至，讓等雖死，漢室亦亡。北齊和士開在武成帝世，奸蠹敗國。及后主嗣立，宰相高叡與婁定遠(yuǎn)白胡太后，出士開為兗州刺史。后欲留士開過百日，叡守之以死，苦言之。士開載美女珠簾賂定遠(yuǎn)，曰：“蒙王力，用為方伯，今當(dāng)遠(yuǎn)出，愿得一辭覲二宮?！倍ㄟh(yuǎn)許之，士開由是得見太后及帝，進(jìn)說曰：“臣出之后，必有大變，今已得入，復(fù)何所慮?！庇谑浅龆ㄟh(yuǎn)為青州而殺叡。后二年，士開雖死，齊室亦亡。嗚呼！奸佞之難去久矣！何進(jìn)、高叡，不惜隕身破家，為漢、齊社稷計(jì)，而張讓、士開以談笑一言，變?nèi)绶凑疲伊际艿?，宗廟為墟。乃知背脅瘭疽，決之不可不速；虎狼在阱，養(yǎng)之則自貽害?？刹唤湓?！

12.南鄉(xiāng)掾史

金石刻有《晉南鄉(xiāng)太守司馬整碑》，其陰刻掾史以下姓名，合三百五十一。議曹祭酒十一人，掾二十九人，諸曹掾、史、書佐、循行、幹百三十一人，從掾位者九十六人，從史位者三十一人，部曲督將三十六人，其冗如此。以《晉史》考之，南鄉(xiāng)本南陽西界，魏武平荊州，始分為郡。至?xí)x泰始中，所管八縣，才二萬戶耳，而掾史若是之多！掾史既然，吏士又可知矣。民力安得不困哉！整乃宗室安平王孚之孫也。

13.漢景帝忍殺

漢景帝恭儉愛民，上繼文帝，故亦稱為賢君?？计涮熨Y，則刻戾忍殺之人耳。自在東宮時(shí)，因博戲殺吳太子，以起老濞之怨。即位之后，不思罪己，一旦于三郡中而削其二，以速兵端。正信用晁錯(cuò)，付以國事，及爰盎之說行，但請斬錯(cuò)而已，帝令有司劾錯(cuò)以大逆，遂父母妻子同產(chǎn)皆棄市。七國之役，下詔以深入多殺為功，比三百石以上皆殺，無有所置，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周亞夫以功為丞相，坐爭封匈奴降將事病免，心惡之，賜食不置箸，叱之使起，昧于敬禮大臣之義，卒以非罪置之死，悲哉！光武遣馮異征赤眉，敕之曰：“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諸將非不健斗，然好虜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無為郡縣所苦。”光武此言，視景帝詔書，為不侔矣。

14.燕昭漢光武之明

樂毅為燕破齊，或讒之昭王曰：“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面而王耳。”昭王斬言者，遣使立毅為齊王。毅惶恐不受，以死自誓。馮異定關(guān)中，自以久在外，不自安。人有章言異威權(quán)至重，百姓歸心，號(hào)為“咸陽王”，光武以章示異。異上書謝，詔報(bào)曰：“將軍之于國家，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及異破隗囂，諸將欲分其功，璽書誚大司馬以下，稱異功若丘山。今人咸知毅、異之為名將，然非二君之明，必困讒口矣。田單復(fù)齊國，信陵君敗秦兵，陳湯誅郅支，盧植破黃巾，鄧艾平蜀，王濬平吳，謝安卻苻堅(jiān)，慕容垂挫桓溫，史萬歲破突厥，李靖滅吐谷渾，郭子儀、李光弼中興唐室，李晟復(fù)京師，皆有大功于社稷，率為譖人所惎，或至殺身。區(qū)區(qū)庸主不足責(zé)，唐太宗亦未能免。營營青蠅，亦可畏哉！

15.周南召南

《毛詩序》曰：“《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fēng)，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fēng)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吨苣稀?、《召南》，正始之道?！睋?jù)文義，“周公”、“召公”二“公”字，皆合為“南”字，則與上下文相應(yīng)，蓋簡策誤耳。“王者之風(fēng)”，恐不當(dāng)系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與召公自不相涉也。

16.易中爻

《易·系辭》云：“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中爻者，謂二三四及三四五也。如坤、坎為師，而六五之爻曰“長子帥師”，以正應(yīng)九二而言，蓋指二至四為震也。坤、艮為謙，而初六之爻曰“用涉大川”，蓋自是而上，則六二、九三、六四為坎也?！稓w妹》之六五曰“帝乙歸妹”，以下配九二而言，蓋指震也。而《泰》之六五亦曰“帝乙歸妹”，固亦下配九二，而九三、六四、六五，蓋震體云。它皆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