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莊底相思病來。我喜歡到村莊去,不單是貪玩那不染塵垢底山水;并且愛和村里庶人攀談。我常想著到村里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郡邑里領(lǐng)受那些智者底高談大論。
這日,我們又跑到村里拜訪耕田底隆哥。他是這小村底長者,自己耕著幾畝地,還藝一所菜園。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羨慕底。他知道我們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茆〔屋〕里,就讓我們到籬外底瓜棚底下坐坐。
橫空地長虹從前山底凹處吐出來,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們正凝神看著,驀然聽得隆哥好像對著別人說:“沖那邊走罷,這里有人?!?/p>
“我也是人,為何這里就走不得?”我們轉(zhuǎn)過臉來,那人已站在我們跟前。那人一見我們,應(yīng)行底禮,他也懂得。我們問過他底姓名,請他坐。隆哥看見這樣,也就不做聲了。
我們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們也無從說起。他對我們說:“自從我回來,村里底人不曉得當我做個什么。我想我并沒有壞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虧,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們就這般地欺負我——連路也不許我走?”
和我同來底朋友問隆哥說:“他底職業(yè)是什么?”隆哥還沒作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yè)底人?!闭f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底朋友說:“我是做買賣底。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里所記底賬不曉得是人該我底,還是我該人底,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底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底廢折!我們?nèi)滩蛔〈笮ζ饋恚「缫残α恕?/p>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哄走。我們問起他底來歷,隆哥說他從少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底。我們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來底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么一個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里有什么瘋?cè)嗽?,是造就這種瘋子底。你們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說:“笑話!瘋?cè)嗽菏侨睡偭瞬诺嚼镞吶ィ徊⒉皇前押煤玫娜怂偷侥抢锝摊偭朔懦鰜淼?。?/p>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cè)嗽豪镒?,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蔽一卮饡r,我底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cè)?,為何不到瘋?cè)嗽豪镒???/p>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么?”
我底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嘗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只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分誠實,是我們做不到底。我們?nèi)粝肫鹞覀兡切┦芫惺@出來底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并不瘋?!?/p>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fā)狂了,說那個干什么?我們談別的罷?!?/p>
瓜棚底下閑談,不覺把印在水面長虹驚跑了。隆哥底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底精神又貫注在那純凈的家禽身上。鵝見著水也就發(fā)狂了。他們互叫了兩聲,便拍著翅膀趨入水里,把靜明的鏡面踏破。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