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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夾縫中的成長

風雨琳瑯:林徽因和她的時代 作者:陳新華 著


第四章
夾縫中的成長

1946年11月,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刊登了林徽因的一篇題名為《一片陽光》的散文。這一年,她42歲,剛由四川李莊北還。結(jié)束了8年南渡,艱難的堅守,當她終于有機會停下來喘息,由窮愁困頓里重回到往日的安寧,回到暌違已久的北平時,已經(jīng)是青春不再,病痛纏身。她于這樣的境地,重新翻檢出這篇完成已經(jīng)年的舊文,自然格外感懷。早春的日子,將午未午的辰光,傾瀉而入,潑灑一地的陽光,這本是最日常、最普通不過的景象。然而,當她隔著戰(zhàn)亂、流離、生離與死別的無常,再度和它相遇,那家常的溫暖與明亮便成為她中年的心境里最彌足珍貴的景象。它帶著她,穿越過往的時光,連接起所有值得珍藏的往事,值得紀念的人。

陽光的盡頭,藏在記憶最深處的,是她的童年。

那是1910年的杭州,陸官巷三進深的林家老宅草木深秀,藤花繞墻。最后一進的院落,白粉墻圍著小小的院子,北面一字排開三間房子,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廳堂兩廂,東邊是母親的房間,西邊是嬸嬸的房間。午后兩點鐘的光景,大人們都在前廳忙碌,6歲的林徽因獨自被隔離在此處養(yǎng)病。她得了小孩循例都會出的水痘,福建家鄉(xiāng)話叫作“水珠”。因為這美麗的名字,小小年紀的她竟然“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一種榮耀”。在那個午后,她盼著人來探病,好分享這份榮耀,幼小的心底不耐煩一個人漫長得似乎沒有邊際的病中時光,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午后的廳堂,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1],看呆了門邊這6歲的孩子。

多年以后,林徽因回憶當時的場景,仍然忍不住問:為什么陽光美得那樣動人?

對于她,童年是幼時的那一場“水珠”折射出的豐富而敏感的孩子的內(nèi)心,不可思議的藝術(shù)氣息;童年是老宅午后廳堂里的那一片陽光,逸出尋常的詩意,在每個孤單的日子,寂寥、悠長又溫暖的陪伴。

它們追隨了她的一生。

新世界

1904年6月10日,不過是江南早夏的尋常一天。杭州陸官巷的林家大宅里,一聲嬰兒的啼哭卻使全家上下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振奮。這個在父母婚后8年才出生的第一個孩子,幾乎是立刻就贏得了全家人的珍愛。他們依據(jù)《詩經(jīng)·大雅·思齊》中的“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給她取名“徽音”,希望這個孩子能像《詩經(jīng)》里說的,“繼其(大任)美德之音而子孫眾多”。

這名字一直被叫到1935年。那一年,因為總是被人和一個毫不相干的男作家林薇音搞混,她一氣之下改名為“徽因”,且傲氣十足,語出驚人:“我不怕別人把我的作品當成他的,我只怕別人把他的作品當成我的?!毖哉Z間的清高、對自我的認同,還帶著一點兒小女孩的任性和倔強,依稀仿佛,看得到她的身后成長的身影。

她的身后,首先是閩侯林氏世代書香的家族傳統(tǒng)。林徽因2歲時,父親林長民游學去了日本。稚齡的她跟著祖父,生活在杭州的大家庭里。大姑林澤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雖然都已出嫁,大部分時間還會守在家中。一邊是思想開明、滿腹經(jīng)綸的翰林祖父,一邊是擅長書法、舊學修養(yǎng)頗深的才女姑姑,滿庭的詩書氛圍,成了林徽因教育的起點。5歲起和表姐妹一道師從大姑發(fā)蒙讀書,她是最聰慧的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聽講,卻總能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大姑比父親林長民大了3歲,對林徽因?qū)捄窈吞@,視如己出。在她的悉心調(diào)教下,林徽因進步非常之快。6歲時,林徽因已能承擔全家和在外父親的通信事務,言辭生動,應答得體。9歲起,她開始教堂弟認字,并對家中的藏書、字畫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到14歲,她獨自一人編成一本家藏字畫的目錄。幼承庭訓,詩書傳家的耳濡目染、嚴謹教育在她的身上,已有了璞玉初雕后的晶瑩光彩。

從這樣的家族中走出,林徽因的根基和眼界,自然非同尋常。

在她身后,還有她聲名顯赫、不入俗流的父親。20世紀30年代,林徽因在短篇小說《窘》當中,寫到了一段父女親情。

“爹爹,他們又打伙著來麻煩我?!彼岷偷貑舅?/p>

“真丟臉,現(xiàn)時的女孩子還要爹爹保護么?”他們父子倆對看著笑了一笑,他拉著他的女兒過來坐下問維衫說:“你看她是進國內(nèi)的大學好,還是送出洋進國外的大學好?”

“什么,這么小就預備進大學?”

“還有兩年。”芝先答應出來,“其實只是一年半,因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讓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說是不是?”她望著她的爹。

“小鳥長大了翅膀,就想飛!”

“不,爹,那是大鳥把他們推出巢去學飛!”他們父子倆交換了一個微笑。[2]

父親對女兒寵愛有加,同時也珍視女兒獨立的能力,“學飛”的權(quán)利;女兒一派少女的天真與嬌羞,同時又堅定地希冀著獨立的未來。這是林徽因筆下父女的相處,看似隨意,卻真實生動,如信手拈來,無法不令人聯(lián)想到她和她的父親。

實際上,在小說的情節(jié)之外,林長民本人遠比這一段文字的描寫更加開明和通達,對女兒的疼愛,也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xiàn)實中的林長民深得西方文明熏染,行事從不囿于舊的禮教秩序。他的不拘泥、不刻板、不偽不飾,在公開演講“戀愛與婚姻”時已可見一斑。這次演講轟動一時,其中諸多段落汪洋恣肆,直指人性與情愛,言語之大膽、議論之深徹,實在是前所未有。

我常聽著好人家的青年男女交際的時候說是“怕人家說話”,我就不知道人家說什么話,我們實在是怕什么。不過,一方面要青年男女有勇氣,有膽量。一方面也要社會上發(fā)議論的人不可以來妄加批評。他那公園道路(指西歐),處處遇著公然接吻言情的一對一對男女,行人過者若無所睹,從來不去回顧的。我倒以為這是極好的態(tài)度,不妄管人家的是非。[3]

這番話,即便放在今天看也不過時,當時更可稱得上驚世駭俗,直有“禮教豈為我輩設”的痛快淋漓。以如此放浪形骸的風格,林長民在子女的教育上,自然也不會扮作封建的家長。林家素有才女傳統(tǒng),即便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流俗深得人心的晚清,林家的教育也是不分男女。到了林長民這一代,以他的眼界、他的性情,更是沒有半分重男輕女的心。林家保存著一張林徽因8歲時和胞妹麟趾、表姐王孟瑜、王次亮、曾語兒的合影,照片上有林長民的題識,細細描繪了每一個女孩子的樣貌。

壬子三月,攜諸女甥、諸女出游,令合照一圖。麟趾最小。握其手,衣服端整身亭亭者王孟瑜,衣袖襞積,貌圓□□□□(此處因原物字跡已難辨)瑜妹次亮也。曲發(fā)覆額最低者語兒曾氏,徽音白衫黑袴,左手邀語兒,意若甚昵,實則兩兒俱黠,往往相爭,果餌調(diào)停,時時費我唇舌也。瑜、亮,大姊出;語兒,四妹出;徽、趾,吾女。趾五歲,徽九歲,語十一歲,亮十二歲,瑜十四歲,讀書皆慧。長民識。

照片拍的是5個小兒女,題識寫的是5個小兒女,然而,不出場的林長民,作為父親和長輩的形象,格外鮮明而生動。面對“兩兒俱黠,往往相爭”,他以“果餌調(diào)?!保筚M唇舌,連呼辛苦。但是,任誰都看得出,這熱烈而大張旗鼓的訴苦背后,是對“俱黠”“皆慧”的那些女孩,忍不住的炫耀之心。這時候的林長民不再是那個叱咤政壇的風云人物,而只是一個伶俐的小女兒的父親——閑時喜歡帶她出游,愛用點心甜食討她歡心,收到她的來信會歡喜不已。在所有生活的細節(jié)中,他給了林徽因自己所能給的、毫不偽飾、至為性情的愛。然而,如果僅僅如此,他也無非是一個對于兒女沒有區(qū)別心,懂得疼愛女兒的父親,這樣的父親在民初即便不多,也并不在少。林長民的難得還在于,在父親的角色里,他擁有時人望塵莫及的胸次和懷抱。

先是一顆平等心。林長民曾對徐志摩說:“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4]這是他對于父親的理解,也是他自己身為父親的方式。這一點,在他給林徽因的家書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本日寄一書當已到。我終日在家理醫(yī)藥,亦藉此偷閑也。天下事,玄黃未定,我又何去何從?[5]

這封信寫于1916年5月。這一年,林徽因年方12。彼時,袁世凱在國人壓力下取消帝制。供職袁世凱政府的林長民也煩惱著前途不明,信中所說,盡是賦閑的心情。也許是考慮到女兒的年紀,林長民的信寫得言簡意賅,然而信中的文字,從“終日在家理醫(yī)藥,亦藉此偷閑也”到“天下事,玄黃未定,我又何去何從”,由表及里,從內(nèi)容到語氣,全是一副友朋間抒發(fā)懷抱、吐露心曲的姿態(tài)。

這是林徽因最熟悉的,父親的姿態(tài)。

漫長的成長時光里,這一對父女用這樣的相處,積累起知己意的默契,年紀越長,越入佳境。比如4年后這封歐游期間的家書。

徽女愛覽:桐湖之游,已五晝夜。希提芬更Hilterfingen一小村落,清幽絕俗,吾已欲仙。去年游湖,想汝所記憶者,亭榭傍水,垂柳壓檐,扁舟搖漾,煙靄深碧。而我今日所居,其景物又別?!嵋嗯紶柾鶃砥溟g,凡去年涉足處,皆已一一重訪,此等游覽,無足動我感念。但人生蹤跡,或一過不再來,或無端而數(shù)至,盡屬偶然,思之亦良有意味。吾與此湖此山既生愛戀,深祝偶然之事能再續(xù)此緣。晨起推窗湖光滿目,吾雙眼如浸入琉璃。書此相示,禽聲宛轉(zhuǎn),通曉未歇,似催我趕赴早郵也。

仍然是父女間的分享心情,互通有無,只不過昔日的兩地書,在光陰的路途當中,已逐漸地由三五句的短簡寫成了長書。書信中不復有國事,也不談家事,只有游歷過的景致。然而,山水、客舍、村落、樓臺,筆下的風景,縱然在萬里外的他鄉(xiāng)異域,到底還是難逃人世的傷感之情,屢仕而不得志的隱逸之思。

這一份不足為外人道的憂世傷生,若非精神和審美的息息相通,如何能體會萬一?而林長民和林徽因?qū)Υ?,早已心照不宣。人前人后,他們相互提起對方,出言從不猶豫。因此才有了徐志摩印象深刻的記憶:“她,你曾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sup>[6]

這是在民初,剛經(jīng)過“五四”洗禮的中國社會才開始有女性意識的萌芽,和林徽因同代的女子大多數(shù)還渾然不知平等為何物。比如徐志摩的發(fā)妻張幼儀,回憶自己的成長時說:“除非爸爸要求,我從不在他面前出現(xiàn),而且從不在得到他許可以前離開。除非他先開口對我說話,否則我不會在他面前啟齒。他數(shù)落我的時候,我就鞠個躬,謝謝他糾正?!痹谶@樣的氛圍里成長,她腦海里最根深蒂固的一件事是:“在中國,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聽父親的話;結(jié)婚以后,得服從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順著兒子……”[7]張幼儀出身顯赫,張家?guī)仔值苷急M時代先機,在民國政學商界皆有著非同尋常的影響,但她仍然難逃三綱五常的訓誡,更不用說普通家庭里的小家碧玉,蕓蕓眾生,更是淹沒在男尊女卑的觀念當中。即便有先知先覺、逃出群體的極少數(shù),也不免苦苦抗爭,度盡劫波。女作家廬隱在《自傳》中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富于男性色調(diào)的人物”。[8]馮鏗在“為人”和“為女”的選擇中,義無反顧地選擇“為人”,并揚言要“暫時把自己是女人這一回事忘掉干凈”。[9]丁玲拒不為《真善美》雜志“女作家”專號撰文,憤激地表示:“我賣稿子,不賣女字。”[10]還有蕭紅,在她寫下“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這樣的文字后,1938年,當聶紺弩鼓勵她要像一只大鵬金翅鳥,飛得高,飛得遠,在天空翱翔時,她卻回答:“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sup>[11]

這樣一個時代里,林長民護送林徽因走出宅門,“推出巢去學飛”。在恭順的服從和鏗鏘的口號中,這一對父女心平氣靜,再自然不過地做成了知己。

平等之外,林長民身為父親的胸次,還體現(xiàn)在對女兒的愛護和引導。

對林氏父女知之甚深的徐志摩講林徽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那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在林徽因的成長中,一路以來,林長民都是那個精神世界的指引者,以開闊的胸襟和開放的姿態(tài)悉心愛護著、扶植著女兒身上他所懂得的、所欣賞的天分。

……春深風候正暖,庭花丁香開過,牡丹本亦有兩三葩向人作態(tài),惜兒未來耳。

每到游覽勝地,悔未攜汝來觀,每到宴會,又幸汝未來同受困也。[12]

美景當前,花開之時,期望她同在;煩冗嘈雜里,人世的熱鬧中,慶幸她未來。再沒有一個父親對女兒,會有林長民這般純粹到近乎癡的心思。由此也可見林長民的苦心,他自己羈絆于廟堂之高,倥傯一生,不得自由,到了女兒身上,就絕不期望她再步自己后塵。唯其如此,在林徽因的成長中,他呵護備至,最為看重的,不是人事的中庸、周全或者妥協(xié)一路的世俗智慧,而是清水出芙蓉的天然,是她審美的天性,藝術(shù)的天性,不為俗務所擾的自然、自由的天性。

這之后,是詩書的涵養(yǎng)。“得汝兩信,我心甚喜。兒讀書進益,又馴良,知道理,我尤愛汝?!薄叭曜x書中輟,光陰可惜。書箱到時,當揀出數(shù)種為汝講解?!暌P墨紙張,我來時當帶與汝?!?sup>[13]他苦心為她營造的,是經(jīng)史子集、四書五經(jīng)里的歲月悠長。

還有西學的啟迪。“京中亦有好學堂,我并當延漢文先生教汝?,F(xiàn)我新居左近有一教會女學堂,當可附學。”[14]從家書中的教會學校,延伸到以后的歐游和留美,直到林徽因確定了建筑學作為終身理想,直到英語對于她成為“一種內(nèi)在的思維和表達方式、一種靈感、一個完整的文化世界”[15]。他幫助她積累的,是中西學養(yǎng)的彼此增益,是雙重文化的兼容并蓄。

1920年,因“五四”“放野火”而辭官的林長民以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中國分會代表身份赴歐考察,不同于旁人的夫人隨行,林長民特意攜女同行。出行前,在給林徽因的信中,他表達了自己身為人父的最大心愿:“我此次遠游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纜諸國事物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悟我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sup>[16]

游歷世界,增長見識,擴大眼光,養(yǎng)成改良社會的見解和能力,在1920年,如果不做特別說明,即便是最大膽的想象只怕也想不到,這是對一個女兒家的寄望。這樣的成長意味著什么,京城名媛陸小曼的一句話或許可以為注腳。有一次在感慨自己和徐志摩相見恨晚時,她特意提到了林徽因:“我處處總為他想,我又愛他,我又恨他,恨他為什么不早來,我們?yōu)槭裁床辉缬?,既然不幸在這時機相遇,為什么又踏入那千年辭不開的網(wǎng)里去,可是早四年他哪得會來愛我,不是我做夢么?我又哪兒有她那樣的媚人?。课覐那安贿^是個鄉(xiāng)下孩子罷了,哪兒就能動了他的心呢?”[17]同樣是出身優(yōu)越、才貌雙全、被眾星捧月般追捧的陸小曼,在林徽因面前,居然自嘆不如地認為自己是個鄉(xiāng)下孩子。究其原因,多少和林徽因的留洋背景有關。民初的北京,雖不乏高門巨族的大家閨秀,比如凌叔華、袁昌英、陳衡哲、冰心、蘇雪林等,她們在成年后大抵也都有過留學的經(jīng)歷,然而像林徽因這樣在十六七歲的年紀,不為求取學歷,只為增長見識,擴大眼光,養(yǎng)成改良社會的見解和能力而遠渡重洋的,卻是少之又少。

林徽因也果然沒有辜負父親的厚望。幾年后留學美國時,她對當?shù)赜浾哒f:“我曾跟著父親走遍了歐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學習建筑的夢想?,F(xiàn)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啟發(fā)了我,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欲望。我們需要一種能使建筑物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論?!?sup>[18]這番話,已充分可見歐游于她的意義,她日后的人生以建筑為畢生志業(yè)的選擇、她為時人所稱譽的“女學士”的人生道路、她和梁思成為中國建筑學所做的篳路藍縷之功,無一不是因此而起。

事實再一次證明了林長民身為父親的遠見卓識。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歐游是林長民和林徽因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單獨相處。對于習慣了大家庭中相處模式的父女二人,突然之間旅行在外,朝夕相對,飲食起居全要親力親為,未嘗不是一種考驗——錢鐘書就曾說,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使人本相畢現(xiàn)的時候。然而,一路的勞頓、奔波中,只見到林長民對林徽因的小心關愛、呵護備至,比如林長民日記中記述的這兩段。

8月13日,林長民和林徽因進入瑞士邊境,父女同游瑞士湖。林長民在日記中寫:“沿湖畔行,隔岸燈火輝煌,館舍鱗比,蓋名區(qū)勝地,旅客輻輳之所,太繁盛處,客為湖山之玷。喚船欲渡,徽女憚涉,乃止。”

10月15日,林長民赴意大利開會,林徽因送至維多利亞車站。父女二人匆匆短別,林長民又記:“開車時刻一時誤記較遲,一登車即開車,窗中不及與徽女多數(shù)語,殊為惘惘?!?/p>

從“喚船欲渡,徽女憚涉,乃止”,到“一登車即開車,窗中不及與徽女多數(shù)語,殊為惘惘”,客居在外,種種細節(jié)里的林長民,一片拳拳愛女之心,完全可稱得上父女情長。

年少的天空優(yōu)裕明亮,愛也寬廣,寄望又深,林徽因輕輕松松就被送到了時代的前列。她接受舊學的啟蒙,也接受新式的學校教育,她認識著什么是作為人的自尊,怎樣有看世界的眼光。在1920年的陽光下,當林徽因帶著幼承庭訓打下的中學根基,帶著從上海和北京的教會學校學到的西學知識,帶著將來要改良社會的遠大理想,跟隨父親漂洋過海,遍游歐洲時,她的美好開始盡情綻放,那不僅是天賦的才情與美麗。當成長過程中所有的不確定逐漸沉淀,有一些東西就永遠保留了下來,那是中西合璧式“雙重文化”的完美儲備,是坦誠自尊、平等自由的獨立人格,是自我實現(xiàn)的人生觀念,還是全面公正、兼容并蓄的開闊眼光。這些從家世的豐厚饋贈、從后天的悉心培養(yǎng)中逐漸沉淀而來的內(nèi)在,作為人生的底色,一旦確立,就再也未曾改變。

舊庭院

成長的歲月也不盡是歡笑。如同童年院落里的那一片陽光,在無數(shù)的日子里帶給她溫暖,卻也是她一生中最孤單的記憶。

孤單源于身世和時代。

站在舊與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替的時代的夾縫之中,林家大宅中的氣息再過開明,也是過渡的味道——調(diào)和的努力難免會留下沖突的痕跡,投放在林徽因個人的世界中,就成為陽光下的陰影,持久地追隨她。林徽因一生,很少談論自己的童年。然而,源于時代與身世的陰影,如何能躲得過?

父母的婚姻是為了維系林家香火的舊式結(jié)合,這給了林徽因庶出的尷尬地位。而以妾的身份被娶到林家的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出身小作坊主家庭,像那個時代大部分的小家碧玉一樣,不通文墨,不諳詩詞,不擅女紅,不懂持家。殷實家境里老幺的排行,又造成了她的任性執(zhí)拗。這樣一個脾氣急躁、任性驕縱的女子,進入書香門楣,她的命運已是可以預見的了然,她也果然沒有能夠創(chuàng)造出反轉(zhuǎn)的劇情:在林家大宅中,她空有一副端正的容貌,既難得到丈夫的愛情,也討不來身為名門閨秀的婆婆的歡心??偹愕鹊搅只找虻某錾松此朴辛宿D(zhuǎn)機,但這轉(zhuǎn)機還未及細細品味,就已從掌心流走。林徽因出生以后,何雪媛又連續(x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卻相繼夭折。從此,她便時刻籠罩在無法傳延香火的惘惘的威脅當中。挨到1912年,林徽因8歲時,經(jīng)林長民的福建老鄉(xiāng)李孟魯介紹,林長民終于娶了第三位夫人——程桂林。對于何雪媛,提心吊膽的日子到這里算是到了頭,取而代之的,卻是更難熬的絕望。

被林徽因喚作二娘的程桂林是上海人,在一個以福建人為主的大宅中,或許她和何雪媛唯一的共同之處便是系出江南。然而,此江南非彼江南。十里洋場的大上海和浙江嘉興的小城,無論是眼界還是歷練,都不可同日而語。成長于上海風情中的程桂林,人既美,又乖巧伶俐,雖也只是略識文字,卻很快得到全家人的歡心。林長民對她寵愛之至,甚至自稱“桂林一枝室主人”。人世間的事,有時就是這樣,順理成章得,令人全無辦法可想。同在一個屋檐底下,眼看著何雪媛落入“冷宮”,人生從此不可救藥地壞下去,集萬千寵愛的程桂林卻是錦上添花,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嫁入林家的程桂林先生一女,夭亡,緊接著生下4個兒子:林桓、林恒、林暄、林垣。1922年,林家世交陳衍在北京見到林長民一家,特意作了一首白話詩,極盡細致地交代了當時的情形。詩中對于何雪媛卻只一筆帶過,且這一筆,講的也是她的女兒。相比何雪媛的無足輕重,程桂林則頗占了一些篇幅:“少者長身腰如杵,搴腕浣衣不畏凊。年年生兒已五六,大兒豐下方臥病?!?sup>[19]贊賞之情,溢于言表。

雖久未謀面,陳衍卻看得清楚,誰才是得寵的那一個。

沉湎于桂林一枝室的林長民,徹底冷落了后院的何氏。

何雪媛婚后的生活就這樣被歲月逐漸拉伸為無邊的寂寞和幽怨。杭州的家隨著林長民搬了又遷,而無論在上海、天津還是北京,幸福對于她都一樣既不可望更不可及。她只能永遠地守著自己不變的哀怨。

其實,這一場婚姻以旁觀者看來,并沒有人是真正幸福的。何雪媛固然一生抑郁,林長民在婚姻中也沒有找到知己。至于程桂林,那個被何雪媛恨了一生的女子,雖有丈夫的寵愛、翁姑的認可,兒孫滿堂,但這一生,她到底也不曾真正了解、懂得和她共枕而眠的丈夫。當年,她經(jīng)林長民的福建老鄉(xiāng)李孟魯介紹,在最好的年紀嫁與林長民為妾,原以為找到了一生的依靠。卻不曾想,10多年后,也正是這位李孟魯游說林長民前往郭松齡幕中,最終使他斷送了性命。中年喪夫的程桂林被接回福建,在亡夫的故鄉(xiāng)、自己的異鄉(xiāng)孤單終老。命運對她的安排,未嘗不唐突和殘酷。

然而這一切,在當時,是何雪媛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對于何雪媛,這一生情愛既然已沒有指望,余下的日子里,對程桂林的怨恨就成了生活的全部。掙扎于其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她的女兒。林徽因于是也成為這場悲劇的組成部分。

作為這個大家庭的一分子,林徽因深深感受到母親的不幸與辛酸。偌大一座林宅,幾代人同堂,母親的去處就只有無人問津的后院。當家中寬敞的前院響起二娘和弟妹們快樂的喧鬧聲,母親的心事就只能藏在清冷的后院向自己傾訴。在這樣的心境底下,注意到后院的那一片陽光并為之深深吸引的孩子的心,除了異乎尋常的藝術(shù)感受,更多的,恐怕還是對一個安穩(wěn)而和暖的現(xiàn)世的強烈的向往。

1937年,已是而立之年且為人母的林徽因?qū)懢土硕唐≌f《繡繡》,講述一對遭丈夫、父親遺棄的母女的悲慘際遇。闊綽人家出生的繡繡,乖巧善良,原本應該有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不幸的是,母親生了五六個子女,卻都中途夭折。父親新娶了姨娘,從此對母親不聞不問。失去丈夫歡心的繡繡的母親,在日復一日的怨憤中日漸暴躁。繡繡成日掙扎在父母無休止的吵鬧中,左右為難,處境堪憐,終于在病痛中離開人世。

這一篇虛構(gòu)的小說中,角色的設定,從生過幾個孩子,只留下一個女兒,其余盡數(shù)夭折,性格日益孤僻激烈的母親,到另娶他人,對母親漠不關心的父親,乃至孤單的小女孩繡繡,處處可見林徽因童年生活的影子。小說中,林徽因借繡繡之口,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和傷痛。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jié)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里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只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xiàn)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20]

這段場景,寫出了繡繡的為難,也寫出了自己的為難。雖然擁有遠比繡繡幸運且優(yōu)渥的人生,然而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夾在最親近的兩個人中間的林徽因,同樣有著不能言說的痛楚:她深愛著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深愛著母親,又恨母親無知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的人際關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21]

如此糾結(jié)而復雜的情感體驗,一如她筆下那個無助的小女孩繡繡。

小說的結(jié)尾,為了房契而爭鬧的父母失手之下打碎了繡繡用自己的皮鞋換回的、她自己視為珍寶的兩只小花瓷碗,寓意著家庭的破碎、情感的破碎、美好童年的破碎。無助的繡繡在寒冬的冷風里離開了人世。林徽因以徹底的悲劇作為故事的收梢,以警醒世人。而現(xiàn)實中,為了維護家庭的圓滿和諧,她不得不付出一個小女孩所能付出的所有心思和努力。對她知之甚深的摯友費慰梅講起她的童年,不無唏噓和遺憾地說:“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親戚把她當成一個成人而因此騙走了她的童年。”[22]這一點,在父親的家書里,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我在京一切安好,不知祖父大人安好否?天氣已寒,祖父室內(nèi)爐火常溫否?吾兒當留心照應為要……

連接汝來書,為娘病極懸掛,汝孝順可愛。娘病已愈,汝當安心……

二娘(指程桂林)熱度增高,至為懸念。我星期六方能到津,此信可示二娘。囑其安心靜養(yǎng)……

小小的年紀,過早體會冷暖,要和緩父母的關系,要調(diào)節(jié)母親和二娘間微妙的沖突,要維持母親在家中的處境,還要擔當起照顧家庭的重任。除了成熟和獨立,她實在找不到更多的選擇。

1914年,祖父林孝恂病故,父親耽于公務,無暇他顧。全家在京津之間幾次遷徙,上上下下,大小事務,幾乎全由林徽因打理。中間更逢同母妹妹麟趾病逝,二娘生病患肋膜炎,弟妹皆幼,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獨自料理一切,辛苦可以想見。在父親當時給她的一封信中,林徽因日后曾這樣批注:

二娘病,不居醫(yī)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囑吾日以快信報病情。時天苦熱,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則啼哭無常。嘗至夜闌,猶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聽,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時許,桓始熟睡。乳媼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23]

受父囑托的林徽因,既要照顧病中的二娘,書信快報父親二娘病情,又要安撫母親的情緒,不僅如此,就連半夜哄孩子的事情,也須親力親為。當此際遇,一個成年人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還不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好。林家大宅里的林徽因,就像紅樓夢里的探春,精明能干、成熟周到,用她的聰明、大氣為自己的生命開創(chuàng)出不同于母親的格局。

只是,這樣的早熟和獨立,難免透著些小心隱藏、不為人察的辛酸。對于女兒的擔當,林長民頗覺欣慰,曾在家書中說:“我不在家,汝能為我照應一切,我甚喜也?!鄙頌楦赣H的林長民也忽略了女兒早熟智慧的后面,敏感、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從父親到母親,從母親到二娘,再到同父異母的幾個弟妹,林徽因的成長過程中,大家庭中互爭長短的微妙而殘酷的關系和身世的陰影,在她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永遠的創(chuàng)傷。優(yōu)越的學養(yǎng)、閱歷不能替代,全家的鐘愛也不能彌補。因為記憶太深,她強烈地擯棄三從四德式溫順,要不斷地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自由;因為傷痕太重,她唯恐怕悲劇再演,殘痕重現(xiàn),所以下意識地盼著一個全新的將來。

這樣的林徽因走向自己的人生,其實有許多東西,就已經(jīng)注定。

對照記

1916年,林徽因和表姐王孟瑜、王次亮、曾語兒一起,進入北京培華女子中學讀書。大宅門里自幼一起成長的四姐妹,此時皆已出落得容顏姣好、亭亭玉立。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培華校服,上身是中式偏襟立領琵琶扣短襖,弧形下擺,略有翹腰,襯出纖細的腰身,衣袖過肘,一律的白色袖口,下著西式及膝百褶裙,配以黑色絲襪,黑色帶襻皮鞋。這一襲新式學堂流行的文明新裝,襯得四姐妹越發(fā)清新素雅,行走在街上,總有輕薄男子尾隨而來。四姐妹于是常找來身材高大、身手矯健的表弟同行,充當護花使者。[24]

對于林徽因,培華女中的意義,自然不僅僅在這一套統(tǒng)一著裝里的姐妹親情。林徽因曾說:“你們知道,我是在雙重文化的教養(yǎng)下長大的,不容否認,雙重文化的接觸與活動對我是不可少的?!绷旨掖笳镩L大的林徽因,足跡所至,總不免在新與舊、南與北、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從專業(yè)興趣的萌發(fā)到個人職業(yè)的確定,從士大夫式使命到現(xiàn)代知識人的擔當,甚至私人領域中的婚姻、情感與交友,雙重文化的接觸與活動于林徽因,是成長的背景、思想的背景,也是無所不在的生活的背景。她的一生,正是由雙重文化的相互對照,實現(xiàn)了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而若論雙重文化的教養(yǎng),真正的開始,其實是這里。從這里,她開始正式接受西式教育。她日后的人生,冥冥中的機緣和指引,也和這所學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一切的源頭,在這所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英國人蘇慧廉以及他的妻女。

蘇慧廉,原名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年出生于英格蘭約克郡一個貧寒的家庭,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工作之余為所在的教會從事布道工作。家族的信仰使得他小小年紀即立志以傳教為一生志業(yè),并且在聽聞了一個傳教士徒步登上乞力馬扎羅山,穿越雪山往非洲冒險傳教的故事后,萌生了前往異域傳教的強烈愿望。

1881年夏,英國基督教組織偕我公會派駐溫州的唯一一位傳教士李華慶去世。地球的另一端,夜闌人靜中的蘇慧廉在手邊的雜志里看到“招募一個年輕人去溫州接替另一個年輕人”的消息,他突然感到“自己就是那一個人”,于是他跪下來禱告:“主,我愿意去,但除了中國,除了中國!”

為什么“除了中國”?因為當時在西方人的眼中,中國是擁擠的、愚昧的、地獄般的異教世界。如何想象一個傳教士,竟然到世界上最現(xiàn)實的民族面前出售一個純粹的理論?[25]

這是1881年,蘇慧廉的時代,兩個彼此隔閡的世界,互相之間的觀望,謹慎而充滿提防。

蘇慧廉還是被命運選中。1883年的早春,這位年輕的傳教士漂洋過海,來到位于中國江南的小城——溫州。盡管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眼前的一切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當時的未婚妻、后來成為他妻子的蘇路熙(Lucy Soothill)留下一段文字,記錄了他們關于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據(jù)說溫州是中國最干凈的城市,我會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街道上很多廁所,空氣很臭,而且沒有凈化環(huán)境的設施。一個來拜訪我的女士無法忍受,對我這個比她更難受的女人說:“親愛的,我什么時候能把臉上的手帕拿下。”所以不用奇怪這里經(jīng)常暴發(fā)瘟疫。

溫州街道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乞丐和狗,這是無法忽視的。我們避免接觸這些乞丐,其中大多數(shù)骯臟的程度無人能夠匹敵……[26]

1883年的春節(jié),當沿著蘇路熙筆下狹窄、擁擠、臟亂無比的街道回到冷清的家中時,蘇慧廉備感孤寂:“不會說當?shù)厝说恼Z言,前面的生活也許是死亡,誰又知道呢?”[27]年關時節(jié),溫州舉城燃放爆竹,這個年輕的傳教士在給父母的家書里抱怨,自己的身邊甚至沒有一個壁爐,看不到前方的半點曙光。

45年之后,67歲的蘇慧廉以自己對中國文化深入的了解和研究,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聘為訪問教授。這一年,學成返國的林徽因和梁思成在火車上偶遇一對迷戀中國文化的美國夫婦,4個年輕人一起踏上漫長的歸途。他們從莫斯科一路東行,經(jīng)過鄂木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終于在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黃昏,從天津登上一列漏著雨的慢火車。這一對從美國來的小夫妻從沒想到,他們心目中“通向其藝術(shù)和哲學久已深深吸引他們兩人的地區(qū)的偉大旅行”,竟然和想象大異其趣。一路上,只見到“車頂上坐滿了乘白車的旅客。盡管如此,雨水還是漏進來”,落到他們用報紙折成的帽子上,落到立在座位靠背上點著的蠟燭上。他們“就這樣到了北京,一個鼻孔里是晚香玉的味道,另一個鼻孔里是糞臭,混合著人力車夫和乞丐的叫喊聲……”[28]

45年,一個人大半生的時間,于蹣跚轉(zhuǎn)身的中國社會,只如一夢。醒來,還是舊時場景,舊的人群。只不過,人群中依稀開始有林徽因、梁思成的出現(xiàn)。45年前,異鄉(xiāng)人蘇慧廉苦惱于前路的黯淡、融入中國社會的艱難;45年后,滿載著美國的體驗回國,并急于要把它們付諸實踐的林徽因和梁思成,在他們血緣的故土,感覺自己就像美國作家歐文筆下與時代、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瑞普·凡·溫克爾”[29],迎接他們的,同樣有異鄉(xiāng)般的陌生。

文化的啟蒙和傳播艱難而緩慢,蘇慧廉和林徽因,各在一個因果的兩頭,各是一個因緣的開始。

1883年,困惑中的蘇慧廉最終決定效法耶穌門徒保羅,“和猶太人在一起就做猶太人,和希臘人在一起就做希臘人”。到了溫州,就和溫州人一起做溫州人。在舉目無親的溫州城,他開始嘗試穿清朝的服飾,吃本地食物,克服空氣中的惡臭,習慣路邊的乞丐和狗。這樣過了僅僅半年,蘇慧廉已經(jīng)可以用溫州本地話傳教。一年后,他的未婚妻蘇路熙追隨而來,他們?nèi)豚l(xiāng)隨俗,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度過了生命里最好的華年,也逐漸找到了他們認為最奏效的傳教方式:醫(yī)療和教育。他親手創(chuàng)辦了溫州第一所西式醫(yī)院——白累德醫(yī)院,用西醫(yī)西藥為民眾醫(yī)治疾病,還親手創(chuàng)辦了溫州最早的新式學?!囄膶W堂。分班教育,學校周日放假這種今天看來極平常的管理方式,都是由蘇慧廉和他的同道們開一時先河。1903年,藝文學堂舉行開學典禮,蘇慧廉請來孫詒讓和李提摩太一中一西兩大宿儒參加典禮,寓意明顯——他期望通過教育,把學生塑造成匯通中西、心智健全的人?!爸匾氖且^腦清晰,心胸坦蕩,對人生有精神上的追求?!?sup>[30]

蘇慧廉在溫州生活了26年。當他離開時,已是一個講一口流利漢語,熟研中國經(jīng)典的首屈一指的教育家、漢學家。1906年,蘇慧廉受邀前往李提摩太創(chuàng)立的山西大學堂就任西齋總教習。一戰(zhàn)后,他受聘牛津大學,成為牛津大學的漢學教授。在蘇慧廉之前,擔任這個席位的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年)、托馬斯·朗茲·布勒克(Thomas Lowndes Bullock,1845—1915年),無一不是如雷貫耳的名字。蘇慧廉之后的繼任者,牛津大學看中的是來自中國的陳寅恪。[31]

從溫州的傳教士,到牛津大學的漢學教授,中西之間,他化身為一座橋,渡了許多人。林徽因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之間最直接的聯(lián)系,是培華女中,這所由蘇慧廉的女兒謝福蕓(Dorothea Hosie,1885—1959年)創(chuàng)辦的學校。

謝福蕓畢業(yè)于劍橋大學。因為父親的耳濡目染,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從劍橋大學畢業(yè)后返回中國。她期望像父親一樣,在這片待啟蒙的土地上做一番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業(yè)?!拔乙M我所能去滿足中國人的需要。如果我能,我愿意把劍橋移到中國去?!?911年,26歲的謝福蕓下定決心要在北京辦一所面向貴族、如母校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一般的女校。興學重教,這是家庭的耳濡目染。至于為何要面向貴族,謝福蕓感慨說:“通過帝國最后一位皇太后慈禧的作為,人們可以了解到這些貴族婦女對國家命運所起的影響。慈禧太后如果對科學真知和現(xiàn)代歷史有哪怕最膚淺的一點認識,她怎么能去支持義和團?”[32]……“我們希望她們的古典氣質(zhì)和新知識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p>

中西合璧,不是一份華麗的裝飾,它是聲嘶力竭的討伐與流血之后,是價值的苦痛沖突當中,對去路艱難的摸索和找尋。

謝福蕓的想法得到了父親的支持。1911年9月,在她和她的劍橋大學校友包哲潔(A. G. Bowden Smith)共同的努力下,北京培華女中正式開學。不同于19世紀中期以來以使婢、棄女、貧苦兒童為生源的識字班性質(zhì)的教會女學,培華女中的定位完全是按照謝福蕓最初的設想——面向貴族階層招生,所收的第一批學生清一色來自士大夫家族。就連校址的選擇,她也頗費了一番苦心——設在石駙馬大街。這條街緊靠著紫禁城,家長們都希望他們的孩子能離皇宮近一點。

1916年,學校創(chuàng)辦5年以后,林長民將林徽因送進這里接受西式教育。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的物是人非,謝福蕓已離開培華女中,蘇慧廉也已在大洋彼岸,然而,他們的教育理念并沒有隨革命的炮火而灰飛煙滅。這便是教育的傳承。在林徽因的時代,培華女中延續(xù)它一貫的貴族路線,仍是北京最好的中學,有著極高的門檻、不俗的口碑。或前或后,和林徽因做過同學或校友的,有梅貽琦的女兒、歷史學家洪業(yè)的女兒,還有瞿同祖的夫人——出生于“四代翰林”之家的趙曾玖。

對于林徽因,12歲的年紀進入培華女中,顯然意味著一個新天地的開始。對自然科學、歷史、地理的涉獵拓寬了她的思維,使她形成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科學而全面的知識結(jié)構(gòu);音樂美術(shù)的修養(yǎng)陶冶了她的性情;英語的學習為她展開了一個迷人的文化世界。不僅于此,謝福蕓創(chuàng)校時說:“我們夢想中國的女孩子們能夠?qū)W會知足常樂,學會務實有效,學會勇敢直面真理。”[33]因此,培華女中對于林徽因的意義,還在品格的塑造和行為的訓練。坐在培華女中安靜而寬敞的教室里,林徽因擁有著健康樂觀、絕不過激的人生態(tài)度。那些壯懷激烈的革命口號與她無關,對女性、對出身的歧視與她無關,苦難和貧窮與她無關。她只是被教導要“受嚴格之訓練、人格之感化,養(yǎng)成個人及社會的健全良好習慣”,只是從容地完善著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并學著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去思考。

1924年,林徽因從培華女中考取了半官費留美資格,和她同為培華女中校友的趙曾玖日后則從培華女中考入燕京大學國文系。

蘇慧廉在兵荒馬亂中埋下的種子,一點點生根、破土、發(fā)芽,在滿地焦土中孕育出一點青翠的生機。

林徽因和蘇慧廉的因緣,到這里,卻還不算結(jié)束。

1929年,一個意欲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年輕人從哈佛大學遠赴牛津大學,學校指定漢學教授蘇慧廉為他的文學學士論文導師?!疤K博士是寬厚長者,他向我解釋,他剛巧在校對他的《漢語佛教術(shù)語詞典》,但樂意在午茶之際的任何時間接見我……”蘇慧廉為這個年輕人開啟了漢語的大門。“我自學漢語始于蘇慧廉博士送我的第一本布勒克《漢語書面語漸進練習》……這是一本內(nèi)容充實的自學手冊,使初學者通曉簡單的古典文學語句,附加逐詞(或逐字)的英語譯本?!祭湛藳]有談四聲,只解釋部首,并且列舉了214個部首?!睆倪@些部首的形狀和結(jié)構(gòu),他“開始熟記部首和其他漢字,這是新穎的切身體會,漢字的美學形態(tài)開始產(chǎn)生魅力”[34]。

1931年論文完成,年輕人說服蘇慧廉為他進行一次布勒克的古漢語書面測試。之后,他聽從蘇慧廉的建議,前往中國調(diào)研考察,學習中文。他在北京結(jié)婚,成家,在北京和他的妻子一起認識了林徽因和梁思成,從此開始了一段橫跨中西,長達半生的、綿長而深沉的友誼。

這名年輕人的名字叫John King Fairbank,他的妻子名叫Wilma Canon Fairbank——后來,林徽因和梁思成據(jù)其諧音,分別為他們?nèi)×酥形拿?,叫作費正清、費慰梅。梁思成告訴他,“費正清”的意思是“費氏正直清白”,有這樣一個中國化的名字,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俺蔀橐粋€真正的中國人”,事實上,這也成為梁思成和林徽因之于費正清最大的影響。在中國的日子,他們?yōu)橘M正清打開了一扇通往知識精英階層的大門,使他從中國社會的一個旁觀者,變?yōu)橛H歷者。費正清日后說:“我們在中國(或者在別的地方)最親密的朋友便是梁思成和他的妻子林徽因,他們是兩個把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盎格魯——撒克遜的文化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的人。中國對我們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而梁氏夫婦在我們旅居中國的經(jīng)歷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睆牧只找?、梁思成,一點點融入北京的生活,費正清和他的導師蘇慧廉當年一樣,把這個遙遠的地方變成故鄉(xiāng)般的精神寄托的所在。在離開以后,他成為全球最權(quán)威的中國問題研究專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領域的美國泰斗、美國學術(shù)界的“頭號中國通”。

這個中國化的名字深刻影響了幾代美國漢學家,乃至他們身后的西方中國學界。

1935年5月14日,蘇慧廉在牛津布隆伯格街去世。去世以后,他創(chuàng)建的功業(yè)在他傾注最多心血的土地上逐漸被遺忘。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國大陸中文世界有關他的生平,只留下不過三百字語焉不詳?shù)挠涗?。“蘇慧廉”成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又過了幾十年,來自溫州的沈迦無意中在1937年出版的一份名叫《宇宙風》的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一篇署名華五的文章《英國的漢學家》。文章以身邊人的視角記錄了蘇慧廉的生平,以及臨終一幕。由這篇文章的線索按圖索驥,不斷打撈,不斷拼貼,經(jīng)歷6年的時間,這個曾經(jīng)受惠于蘇慧廉功業(yè)的溫州人最終以近30萬字的篇幅、千余條的注釋,還原出蘇慧廉的一生和他的時代。

在那篇提供了最初線索給沈迦的文章里,華五寫道:

最后一次我立在他的病榻前,他的兩眼望著我,好像有無限的衷曲隱藏在里面,終于用著顫動的聲音對我說:“國家是不會亡的,一個人可以死去,一個民族絕不會消滅。短時期的受外國壓迫,在長久的歷史中,不算什么一回事,你們不要太悲觀。努力,努力向前去?!薄?sup>[35]

華五本名郭子雄,1927年入光華大學就讀,成為在光華大學任教的徐志摩的學生。彼時距離徐志摩從英國返國,剛滿5年。對這一段留學時光追念不已的徐志摩以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建議郭子雄前往劍橋大學繼續(xù)求學,并為他寫了三封推薦信,一封給倫敦的拉斯基,另兩封給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狄更生和雷蒙賽。1929年,郭子雄聽從徐志摩的建議,遠赴英倫,攻讀政治經(jīng)濟學,由此得以和牛津大學的蘇慧廉結(jié)下一段師生之誼,并見證了蘇慧廉臨終前對大洋彼岸的中國的一番寄語。

從蘇慧廉到林徽因,到費正清,再到徐志摩,那個亦中亦西、亦舊亦新的大轉(zhuǎn)型的時代,文化的沖突、碰撞,以及彼此間的吸引,有如神秘的因緣和連接,穿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命運,穿起他們互為因果的一生,命中注定的相逢。

[1] 林徽因.一片陽光[M]//梁從誡.林徽因文集:文學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55.

[2] 林徽因.窘[M]//梁從誡.林徽因文集:文學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62.

[3] 林長民.戀愛與婚姻——在高等師范學校講演[M]//梅生.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第4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3:139.

[4] 徐志摩.傷雙栝老人[N] .晨報副刊,1926—2—3.

[5] 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1.

[6] 徐志摩.傷雙栝老人[N] .晨報副刊,1926—2—3.

[7] 張邦梅.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M] .譚家瑜,譯.合肥:黃山書社,2011:11,7.

[8] 廬隱.廬隱自傳[M]//錢虹.廬隱選集: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604.

[9] 馮鏗.紅的日記[M]//馮鏗,羅淑.紅的日記.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0:109.

[10] 丁玲.寫給青年女作者[J] .青春,1980(11).

[11] 聶紺弩.和蕭紅在西安的日子[J] .魯迅文藝,1946,1(1).

[12] 林長民1916年5月5日致林徽因[M]//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1;林長民1918年4月致林徽因[M]//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7.

[13] 林長民1916年4月19日致林徽因信[M]//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0.

[14] 林長民1913年5月29日致林徽因信[M]//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67.

[15] 梁從誡.林徽因集:文學卷[M]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編敘.

[16] 林長民致林徽因信[M]//陳學勇.蓮燈詩夢——林徽因.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318.

[17] 1925年3月18日陸小曼日記[M]//柴草.陸小曼文存:太原:山西出版集團三晉出版社,2009:201.

[18] 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史的伴侶[M] .曲瑩璞,關超,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33.

[19] 陳衍.壬戌冬月與林宗孟會于京師,屬以白話詩,成十八韻[M]//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69.

[20] 林徽因.模影零篇之四——繡繡[M] //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63—64.

[21] 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M]//梁從誡.林徽因集:文學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416—417.

[22] 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史的伴侶[M] .曲瑩璞,關超,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12.

[23] 梁從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3.

[24] 陳學勇.林宣訪談錄[M]//陳學勇.林徽因?qū)ふ妗只找蛏絼?chuàng)作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04:142.

[25] 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0—11.

[26] 蘇路熙.樂往中國[M] .吳慧,譯.溫州:自譯本,2007:25—26.轉(zhuǎn)引自: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3.

[27] 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8.

[28] 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史的伴侶[M] .曲瑩璞,關超,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44.

[29] 瑞普·凡·溫克爾,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的著名短篇小說《瑞普·凡·溫克爾》中的主角,獨自到哈得孫河畔茲吉爾山上去打獵,飲下仙酒沉睡了20年,醒來后發(fā)現(xiàn)人世滄桑,一切都十分陌生。

[30] 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98.

[31] 陳寅恪因二戰(zhàn)未能成行,后因眼疾治療無效,雙目失明,不得不放棄牛津大學的職位。

[32] 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10—311.

[33] 沈迦.尋找·蘇慧廉:傳教士和近代中國[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10.

[34] 費正清.費正清對華回憶錄[M] .陸惠勤,陳祖懷,陳維益,等,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1:23—24,29.

[35] 華五.中國的漢學家[J] .宇宙風,19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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