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阿勒泰山下一家人
小鎮(zhèn)在藍天白云中無限延長,四周的群山層巒疊嶂,分界線是我們的思念,小心地傾聽著這里的故事,感受這里的遙遠悠長,也同樣感受這里的靜穆滄桑,如同歷史中一條縫隙,講述著生生不息的過往。
如今,我依舊眷戀著青河那片精致的藍天,只是,這種藍天在回憶與年齡的渲染下,漸漸變得溫暖而柔和,它不再似之前的偏執(zhí)與悲情。夕陽緩慢地落入熊貓山的懷抱,墨黑的夜空鋪滿了星星,小鎮(zhèn)與它的守護者一起進入了睡夢中。
1
早在十五年前,我整天泡在露天的臺球廳,白天一群老爺爺推著臺球桌來到廣場把它固定好,一群牧民把馬車停在路邊,放下馬鞭拿起球桿打洗牌,五張牌打?qū)那蛱?,誰先打完就贏錢,四個人一局能有三元錢的輸贏。
我常常揣上五元錢和牧民打得昏天黑地,每次都輸光。牧民球技一般,但是手氣很好,不是要打的球在洞口就是成對的牌號,甚至三帶二。
我曾為國語的普及打過架并做出過貢獻,我發(fā)現(xiàn)他們用哈薩克語交流,就堅定地對他們說:“嘿,阿達西(朋友),我知道‘tokoz’的漢語是九,你們打球嘛,漢語說,哈薩克語不說。”一個大夏天裹著棉襖的大叔對我說:“嘿,朋友,漢語嘛,不會。我嘛,阿爾根,我胡說不說(不亂說話)。”
和這些牧民熟悉起來后,阿爾根喊我:“嘿,朋友,放羊那個地方去嘛,有肉吃?!蔽夷贻p愛肉,就坐著他的馬車一路晃到了熊貓山下他的氈房里,他在院子里燒奶茶煮肉,我就在草地上逗著牧羊犬。
阿爾根指著遠處臥著的像熊貓的天然石塊說:“這個熊貓是保護我們的,春天洪水,冬天雪災,它嘛,保護我們?!?/p>
從外面進入青河只有一條路,在進入縣城的地方就能看到這個熊貓山,熊貓臥在半山腰俯視著腳下的小鎮(zhèn),幾千年來,照應著一代又一代人,放養(yǎng)的娃,飛翔的鷹,吃草的牛,只有它亙古不變,它以耆宿的姿態(tài),保佑著小鎮(zhèn)世代的人。
那段時間,他家的氈房就成了我的游樂園,只要打球輸了,我就坐著他的馬車穿過小鎮(zhèn)到熊貓山下吃羊肉,吃到肚子圓鼓鼓,再走路回家。我在他那里學會用哈薩克語說“我愛你”,也曾向一個哈薩克族女孩表白過,她紅著臉從我身邊跑過。
遇到王思謙大叔的時候,我正在大快朵頤地啃羊排,他站在我和阿爾根對面,拿出傻瓜相機,咔嚓,拍了一張照片,阿爾根對大叔說:“賈克斯么(你好嗎)?”大叔說:“賈曼(不好)!最近嘛,腿腳不靈活,那個我剛好前段時間買了一臺相機,我們嘛,好兄弟,我照完相洗好,照片送你一張哈?!?/p>
牧民很少照相,照一張送給他們會是一份珍貴的禮物。我很少遇到哈薩克語說得這么好的漢族人,便圍在他身邊打量。那時候的我可以一躍跳到馬背上,不下馬就能撿干的牛糞。牛糞當燃料煮出來的奶茶有種天然的香味,我們?nèi)齻€人就坐在一起喧荒(隨便聊聊)。大叔的漢語沒有哈薩克語好,帶著濃濃的山東口音;阿爾根的漢語則充滿了倒裝句。湛藍的天空下,牛羊吃草都像慢動作一樣,一切都變得緩慢,大叔給我講起了他們的生活。
大叔叫王思謙,皮膚曬得黝黑,精瘦的身板,穿著軍綠色的馬甲,藏青色的秋衣。喝一口奶茶,望著遠方,掏出一盒雪蓮煙給阿爾根,準備遞給我一根,又看了看我說:“和我女兒一般大,算了?!本桶褵煀A在耳朵后,自顧自地點煙,他說的故事就好像從那煙里冒出來飄向了遠方。
2
三十年前,我十六歲的時候,還在山東即墨的一個村子里,我是老大,家里還有七個兄弟姐妹,最小的只有三歲。那時毛主席的口號從喇叭傳出來:教育要革命??晌也⒉恢朗裁词墙逃业拿滞跛贾t還是我爹用一碗米從一個文化人那里換來的。我爹帶著我們一群孩子守在一畝地上,這就是全家的希望。我娘懷抱著三歲的妹妹,赤裸著干癟而松弛的乳房,妹妹不時地吸吮,但半點兒奶水都沒有。我爹抽著煙,干旱的土地上聽不見麥苗沙沙的聲響,就連老黃狗都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每天都會趴在地里,等著泥土里的種子露出芽尖,可是那一年我沒等到。村子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外出,闖關(guān)東去西北,只要聽說是有吃的的地方就往那里跑。老爹撫摸著我的頭:“你也長大了,不能總吃家里的飯。”
我和老娘徒步走到了海邊,在漁民的捕船下尋找發(fā)臭的螃蟹和大蝦,過于疲勞的老娘胳膊瘦得都脫了形,皮包骨頭,露出漫長歲月的青筋。
五歲的弟弟吃完臭的螃蟹發(fā)了高燒,老爹拿著鞋底追著我打:“你個狗日的,連個活螃蟹都抓不到,滾!”他沒跑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年幼的弟妹們開始大哭。晚上老爹和老娘商量:殺!殺了那條狗!
老爹親手殺了養(yǎng)了七年的老黃狗,被五花大綁的老黃狗喘著粗氣絕望地看著我們一家人,我哭喊著不要殺了它,被老爹一把推倒在地呵斥道:“你一口都別吃!”老黃狗鮮血淋漓地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吃了這頓肉,饑餓依舊困擾著整個家庭。十三歲的弟弟能挑起三十斤干柴和幾斤豬草穿過羊腸小道,身體單薄的我在家人眼里是個累贅,老爹抱怨道:“喝的紅薯粥都去哪里了?你還不如你弟弟?!?/p>
老爹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也熬過大饑荒,話不多,所以每次開口就意味著他深思熟慮過,我從小察言觀色,知道這個家里留不下我了。
在一個午夜,老爹對著干旱的土地長嘆一口氣跟我說:“你去新疆找你大姨去,她日子過得也不容易,你去了還能幫干家務。”第三天,帶著六個饅頭和三個紅薯雜糧,還有一封老爹寫的信,我就坐上了從山東開往新疆的火車。
從烏魯木齊到青河似乎比山東到烏魯木齊更遙遠,后者越走越荒涼,火車穿過山洞,沿途從房屋到窯洞再到一望無際的荒漠;前者越走越寒冷,感受到的不是四月的倒春寒,而是凜冬將至。沒有火車沒有班車,一個東風解放汽車的斗篷里裝滿了人就走。因為要去的青河屬于邊界,很多人被困在青河的路口,沒有證件不讓進入,一心想去投奔大姨的我繞開了路口,在戈壁灘里面遇到了牧民阿爾根,他趕著一群羊,我做著喝水的動作,他從馬背上卸下水壺給我倒到嘴里,語言不通,他指著方向問我:“嗨打(哪里去)?”我說:“查干郭勒鄉(xiāng)。”他說:“青格里?”我說:“查干郭勒鄉(xiāng)?!?/p>
還好當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只有一個方向可以去,青河在牧民嘴里就是青格里。三天的路程,白天幫阿爾根趕羊,晚上住在阿爾根的羊圈里。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馕,把面團放到爐子的炭里面,燒了兩壺水以后,一個香噴噴的馕就出來了。我甚至來不及抹去馕上的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3
大姨家在查干郭勒鄉(xiāng),距離青河一百多公里,村里只有三戶漢族人,剩下的都是世代游牧生活的牧民。來到大姨家,大姨第一句話是:“你妹妹沒來吧?”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大姨說:“還好沒來。”大姨擔心妹妹來了不僅不能干體力活兒,還要再多添加一副碗筷。
一片戈壁灘,幾個土房子,天瓦藍瓦藍的。家里有一頭奶牛,每天被我趕到草場上,我就和牧民的孩子一起玩耍。晚上回到家,大姨喊我給牛擠奶,起先不會擠奶,擠不出來就被牛娃子吃了。大姨指著我鼻子大罵:“你要學會和牛溝通,它熟悉你了才會讓你擠奶?!毕奶?,這里的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追人跑,每次大便,都要生火放上雜草熏蚊子才能露出屁股。我在擠奶的時候就給奶牛熏蚊子,對它說:“蚊子不咬你了,你的奶供弟妹們喝,他們才能長個子。”從那以后,每次都可以順利擠牛奶了。于是我都是在大便完再給牛擠奶。
冬天大雪封山,夜晚就能看到狼的綠色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它們只有在沒有食物的時候才會靠近人類的居住地。有一年冬天,村里羊群在夜里被狼襲擊,很多羊被咬死叼走,奶牛沖進了羊圈,狼撕咬牛沖撞,雞飛狗跳,最終奶牛一身血淋淋地把狼趕走。那一天,有幾頭牛受傷被屠殺,這頭牛不理任何人,站在被屠殺的地方,默默地嗅著地,仿佛在為離去的同伴禱告。
院子的地窖里只有白菜和土豆,成年不變,每次撈上啥吃啥。我會偷偷把土豆留下來,跟牧民的孩子換奶疙瘩吃,奶疙瘩干硬,越吃越有味道,一啃就要好久,嘴里總是有個東西嚼著,會覺得一天都開心。
一年以后,我可以和泥巴蓋房子了,幫村子里的牧民蓋個爐子弄個羊圈,大家都知道小王能干活兒。牧民養(yǎng)的老鷹抓上了兔子,都會分給我們家。
夏天來臨,牧民們在草原上聚集,搭起氈房,將牛羊馬放在附近自由自在地吃草。每年舉行的阿肯彈唱會會吸引不同部落的人前來,有人甚至騎馬從幾百公里外遠道而來。彈起古老的樂器冬不拉,牧民就會圍坐聽歌,聽得如癡如醉,迷人心扉。
而另一個真正傳統(tǒng)而且能體現(xiàn)男人勇猛的游戲就是叼羊。叼好了羊才能叼狼,以前的草原上有傳統(tǒng),騎馬去叼狼。草原上最強壯的人能一次抓起一匹狼活活摔死。我也被他們推薦參加了叼羊比賽,幾十人騎著馬,大家就開始快速去搶羊,搶上以后掛在胸前,然后騎馬狂奔,其余的人就要從他的身上搶下小羊,圍成一團。一時間草原上激烈一片,男人粗壯的喊聲震撼草原,誰能把羊扔到指定的地點,誰就取得勝利。在未成年組里,我搶到了羊,并且扔到了指定的地方,得到的獎勵就是牧民們伸出的大拇指,姑娘們對我的微笑,以及一只剛出生的牧羊犬。
要說冬牧場,守護在牧民身邊的不是野兔,不是旱獺,也不是狐貍或者北山羊,而是牧羊犬。這些牧羊犬有古老而高貴的血統(tǒng),與狼搏斗,看護羊群,引導頭羊方向。能適應寒冷至極的冬天,也能攀爬幾千米的高山,從阿勒泰山脈到西伯利亞,這些牧羊犬都不離不棄地保護著游牧民族以及他們的羊群。
我的牧羊犬叫力克,可以在草原上自己覓食,也會經(jīng)常叼回來老鼠和旱獺,不過家里人都不吃。我每天帶著它去放牛,白天讓它看著牛,我就偷懶跑到河邊游泳,天快黑了,我就在村口等著它,它就會趕著牛慢悠悠地回來。
有時候我也會帶著力克去釣魚,在河邊挖條蚯蚓,用針做成釣鉤,用羊腸子做成氣泡(魚漂),釣到魚了,力克會雀躍。它把魚叼到一塊石板上,排成一排,懶洋洋地趴在那里,等著魚被曬成魚干。
我和力克跟隨牧民去了夏牧場,有巨大的石堆墓的三道海子。夏季下過雨,三道海子就變成了花海,樹木罕見,三道湖泊形成的天然草場,巖石上的壁畫,屹立的鹿石,還是能讓你感覺到幾百年前祭祀的氣息。力克學著我采蘑菇,它還能聞出是否有毒,仔細地嗅一下采摘的蘑菇,才放心地和我回家。
那一年冬天,剛剛成年的我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雪,放牛這一路上大雪紛飛,白茫茫的戈壁灘,風在號叫,鬼哭狼嚎似的,冷氣從領(lǐng)口吹進身體,全身冰涼。風雪越來越大,我喊著力克回家,逆風行走,兩只手腫得像皮芽子(洋蔥),裹起一把雪,揉在耳朵上(大人都說耳朵快凍掉了,用雪來揉耳朵)。那一場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積雪比我高,牧民家都受到了雪災的影響,凍死了不少牛羊。到了開春,大姨就把奶牛賣掉了,掙了三百元錢,那只奶牛死活不愿離開,五花大綁才拉到車上,它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眼含淚水。賣奶牛的錢,蓋了兩間平房,給大兒子娶媳婦用。而我成人了,也該獨立去生活了。
4
一個背包,一雙布鞋,一條狗,一個人。從查干郭勒鄉(xiāng)到青河要走三天,晚上在路邊鋪上稻草,力克窩在我身邊睡去。天沒亮,就和力克上路,力克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它會吃老鼠吃蘑菇,也不會問我要一口干糧。我給它喂紅薯它也不吃,它不是不想吃,它是怕吃了我就要餓肚子。許多年后,我想起那個夜晚都會覺得:戈壁灘之所以遼闊,不是因為視野,而是因為黑暗。
艱難困窘,饑饉薦臻。去了縣城先是問老鄉(xiāng):“有沒有即墨人?”問到最后連一個山東人都沒找到。最后找到阿爾根,他對我說:“我們家那個地方有個氈房,你住下,你的狗嘛,我認識,你嘛,也是好人?!本瓦@樣,我和力克在青河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窩,至少不是地窩子。
和阿爾根生活在一起,學會了簡單交流的哈薩克語,也懂得一些禮節(jié)。他們夏天都會在附近的草場放羊,我就在當?shù)毓さ卮蛐」?,打土塊,蓋房子,賺的錢都攢下來寄回老家,在信里說一切都好。
力克就每天陪著我在烈日下打土塊,挖土、泡泥、翻泥、裝模、脫槽、碼整齊,打一塊兒一分錢,一天打下來四百塊兒,整個人腰都直不起來。五斤的水三五口就喝完,汗如雨下,一會兒身體就會干透,就繼續(xù)喝水,仿佛那幾年的生活就是那樣過來的。力克會心疼我,每當我休息的時候,它都會趴在我的后背上,給我按摩。
晚上回去還要幫助阿爾根趕羊擠牛奶做奶制品。每逢古爾邦節(jié),牧民家就會宰一只羊。以前在村子里,過節(jié)都只能吃上一塊肉,那一年過節(jié),阿爾根拿來一盆子肉,而且阿爾根的母親一個勁兒往我碗里遞肉。越是饑餓,味蕾越發(fā)達,清水煮肉有股淡淡的清香,我細嚼慢咽,怕吃完就沒了。剩下的骨頭我都收起來,留給力克吃。力克把每根骨頭咬碎,吃掉。我們都美美地吃了一頓肉。
秋天到來,我就去牧民家?guī)兔Υ虿?,我把這種勞作叫打草戰(zhàn)斗。用鐮刀割草,草有人高,手起血泡,一鐮刀下去驚起無數(shù)蚊子,就沖著你而來,整個人被包裹起來,可還是擋不住小咬(比蚊子還小的吸血動物),整個人被咬得奇癢無比。忍著,再用繩子把草打成一捆,力克咬住繩子和我一起搬到馬車上去。
那一年我在河里游泳,對面有幾個哈薩克族女孩在洗澡,我憋在水里不敢出聲。力克就在河邊嚎叫,它也跳下水游了過來,它怕我溺水。對面的女孩看到我,抱著衣服就跑掉了。那幾天,我都不敢出門,怕被當成流氓犯抓走。也是在那天,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你也成年了,你不小了。我看著力克,它正年輕,我說我要娶媳婦了。它一下?lián)涞轿疑砩希蛭业哪?,看來它也需要一個媳婦。
有一次,我病了,力克竟然把鄰居家掛的羊肉拖回來放到我床邊。被我大聲訓斥后,兩天不見,第三天晚上乖乖地趴在我腳邊撒嬌,它金褐色的眼睛散發(fā)著野性,一身亮麗的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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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廣播里和報紙上都在鼓勵女性援疆,時常會聽到“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信息。縣里也有漢族同胞娶到了外來的媳婦,可是這些來新疆的女性會選擇部隊或者單位的人,我這個“盲流”并不在她們的選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