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騷呢兄弟
故事總要有結局,不過也有一些故事,不死就不會有。
我們都記得曾經誠摯而又疼痛地愛過,忠實而又平凡地找尋過。在傷痛與治愈中徘徊,在夜空與藍天的交錯中,經歷過這樣的年代。
1
大雄熟悉新疆的每一條旅游線路,從烏魯木齊到阿勒泰,獨庫公路一直走到塔什庫爾干,他都能津津樂道地講出個所以然。這源于每一次被人追債、責罵、家庭變故、人生低谷,他都會選擇最快的航班飛到烏魯木齊。最近幾年更是頻繁,非要跟著我回一趟阿勒泰,想去青河避暑。他也是我第一個帶去見父母的人。在我父親的墳頭,我沉默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解釋,他倒是不客氣,見了我老媽第一句話就是:“媽,我回來了?!备愕梦依蠇屢彩肿銦o措。
我和大雄同齡,生于1984年,雖然是同齡人,他的臉上卻寫滿了秀氣與俊朗,與我這張寫滿滄桑與風沙的臉不可同做比較,我歸結于他出生在福建寧德,我出生在新疆青河。這兩個看起來一輩子都沒可能有交集的人卻成了好兄弟,我覺得很大原因是他口袋里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掉出百元大鈔,這在我們牧區(qū)并不常見。
最初的大雄神似吳尊,后來的大雄相貌有些變化,但這都阻礙不了女孩對他的喜歡與追捧。我曾見過三四個女孩在同一時間去找他玩,這也難怪,因為后來的他長相酷似王思聰。
大雄的故事太冗長,而且太瑣碎,三言兩語描述不清。曾經,我們在青河的戈壁灘上燒烤時,我向大雄打聽他的身世,他就從他爺爺入手,講起爺爺在一次吃飯時對他說:“筷子夾得越遠,離家就越遠?!彼运吞貏e羨慕炸油條的人。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羊群都打著哈欠,大雄還在講述和爺爺吃的那頓飯。
后來他再講起往事時,我都主動打斷,連羊咩咩叫都感覺很動聽,但這時不能有小云在。他曾說起他父親騎著摩托車帶著他,他趁著大風從耳畔呼嘯而過,跟父親說他想要一部手機,以為父親聽不真切之時會答應他,最終他打了三個月的工才買了第一部手機。
小云抬頭認真地問道:
“你父親為什么不給你買手機?”
“打工時,大家都會搶著要你吧?”
“哇,然后呢?然后呢?”
“……”
你永遠想象不到,這種無趣的生活居然會引發(fā)女孩刨根問底的興趣。
大雄是好人,認識他的人都這樣評價。他的笑容帶著一種無辜,見人都會害羞。大雄還是暖男,他會照顧好每一個人的生活,一起旅游時,會把房間提前訂好、車叫好,最重要的是,無論和誰在一起,他都會第一時間搶著買單。我理解他,面對富家女的表白,他都是倉皇而逃,他不想被別人說成小白臉。他愿意和小云在一起,因為她一窮二白,我也愿意和大雄在一起,因為我也窮得叮當響。但我時常也會安慰大雄:“你認命吧,無論和誰在一起,你都是小白臉!”他漲紅了臉,辯解道:“反正你和誰在一起,你都是干爹!”
2
最初我和馬史認識大雄的時候,他還沒有落魄,在上海有兩套別墅,一輛豪車。有一次,他來新疆,包了一輛越野車,帶著小云、我和馬史一起去了青河的夏牧場。
青河并不在阿勒泰傳統(tǒng)旅游線路上,至少夏牧場不在,那里沒有手機信號。大部分時間都是游牧人趕著羊追逐水草與四季。小云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但馬史不是,馬史對我說:“你看那個女孩屁股多翹,還蹦蹦跳跳?!蔽倚纳箽?,雜草明明掩蓋住了她的屁股。
金色的雜草在風中搖曳,空氣中彌漫著花開的芬芳,一大片雜草向著太陽憤怒地生長。我一屁股坐在雜草上,對馬史說:“這么好的風景!為什么是你和我在一起?”我抓了一把雜草,開始研究上面的古怪形狀。
小云拉著大雄對我們說道:“我們就在這里躺著,曬著太陽睡個午覺吧。”在那個放牧的小孩叫醒我時,只有馬史慵懶地睡在我旁邊,我對小孩說:“今年草長勢真好?!彼χ鴵]舞著鐮刀打著草,對我說:“冬天,羊,飽飽的?!瘪R史在四周打探:“大雄這家伙不會干壞事去了吧?!彼悬c兒郁悶地對放牧的小孩說:“今年我顆粒無收?!?/p>
小云是大雄在上海撿的女孩,之所以說撿,是因為他們是在夜店認識的。大雄請客戶去夜店消費,客戶指明要點“公主”陪喝陪唱,并且要求大雄也點一個。萬般無奈下,大雄從一堆姑娘里點了最不敢正眼看他的那個。紛亂的霓虹燈光下,大雄認真地問了小云一嘴:“你為什么做這個?”姑娘說:“老爸得病去世,老媽當服務員,我就是打工養(yǎng)活弟弟上學。”盡管這種套路的謊言在夜店里四處飛,但大雄還是深深地被感動了。客戶要灌小云酒,被大雄給攔住了:“她不能喝!”客戶不解,說不能喝就換一個。大雄說:“不要,我就是想和她說說話?!?/p>
從那以后,從沒正兒八經上過大學的大雄,每周都會去夜店給小云送一些書,從世界名著《茶花女》到《三十天學會做人》,并且閑暇時光都會和小云分享讀書感悟。他們在夜店門口捧著書,寶馬停在路邊,就差下一點兒蒙蒙細雨,如果忘卻身外之物,那一刻一定很幸福吧。
大雄還給了小云兩萬元錢,說:“你弟弟不是需要學費嗎?先拿著用?!?/p>
后來有一段時間,久不見大雄,小云給他打電話追問:“你在哪兒?”大雄說:“我在新疆?!毙≡普f:“我辭職了,去找你?!?/p>
小云完全不顧另外兩個男人的感受,買了張機票就飛到烏魯木齊,開始了我們古怪的“四人行”。
馬史私下跟大雄說:“小云以前干什么的你也知道,雖然只是陪喝陪唱不出臺,但我還是建議你別投入感情……我相信,你也就是玩玩而已吧?”
小云來后,完全無視我和馬史的存在,她的眼里只有大雄,大雄去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去野外撒尿都要隔著老遠喊:“大雄我怕!”大雄不耐煩了,質問道:“你是不是跟屁蟲,你總是跟著我干嗎?”
“我跟著你,我跟著你,我跟你一輩子,你能養(yǎng)活我嗎?”我和馬史正在草叢里憋大便,聽到這句話差點兒踩在自己拉的??上。
從此以后,兩個人形影不離。
那以后,我和馬史見到了大雄口頭禪就是:“騷呢兄弟?!薄膀}呢兄弟”在新疆話中的意思就是“厲害了,我的兄弟”,但我說的都是字面上意思:騷啊,兄弟!
小云對青河的牧民生活充滿了好奇,她問道:“為什么要拾牛糞?”
大雄說:“因為牛糞比較臭?!?/p>
我大聲反駁道:“牛糞相當于柴火,用牛糞燒出的奶茶更香,這種對比就如同爐火灶比煤氣灶做飯香,而牛糞比柴火更地道,這樣節(jié)約木材的同時,排泄物也被利用了?!?/p>
“騷呢兄弟?!贝笮蹖W著我說道。
“你就學會了這一句新疆話嗎?”我問大雄。
“??”大雄回答道。
大雄喜歡學新疆人說話,總喜歡帶個“?”字,煩?子的,討厭?子的。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總有一種被噎著的感覺。
晚上,我們坐在夏牧場的氈房里,大雄拿出他一貫的套路,說要講個笑話給我們聽。我特想拉住他,但是小云對我哼哧:“放開他,我就想聽。”小云撇著嘴,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還怪可愛的。
大雄說道:“很多動物一起坐船,就說輪流講笑話,要是誰的笑話不好笑就把誰扔水里,猴子第一個講,它講完所有動物都笑了,只有豬沒有笑……”還沒說完,自己就哈哈地笑了起來,小云也笑得合不攏嘴。這故事還沒完,笑點在后半段,所以我笑不出來,你撓我癢癢肉也沒用。
“你是豬?!贝笮蹖ξ艺f道,他笑出了豬叫聲,在大草原上真是一個異類。
那天晚上,我和馬史見證他們第一次親吻。
我和馬史竊竊私語地討論大雄到底是不是gay(男同性戀),被小云聽到了。她站在大雄面前直接質問:“你是不是gay?”大雄辯解道:“我不是gay!”“那你怎么證明自己?”小云不依不饒,“除非你親我一下。”我和馬史死活想不明白的是,證明就證明,親就親,可為什么舌頭要綁在一起。
那天開始,小云就好像動物撒尿宣示主權一樣對我和馬史說:“大雄是我的人了,你們以后就是我的小弟?!贝笮壅f:“接下來我們去伊寧、喀什,費用我全出?!?/p>
“可是我想換個人一起去?!瘪R史說道。
“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去,要不是看在包吃住的分兒上?!蔽乙埠懿环蕖?/p>
3
馬史沒有和我們一起走,他回北京了,他還有電影的事業(yè)要完成。我、大雄及馬史都出生在1984年,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大雄死活拉著我陪他們旅游,我說不想去,他說你不去我連沙漠和戈壁都分不清。我說戈壁是沙漠的前身,你不需要分清。我說我不想吃狗糧,他說狗糧是給狗吃的,你也吃不慣。最后小云一把把我拽上了車。
從青河的塔肯什口岸到塔什庫爾干的紅其拉甫口岸,全程兩千多公里,一個在新疆最北邊,一個在新疆最南邊,相當于從北京到廣州的距離。大雄租了一輛越野車,三個人就從青河出發(fā)了。
小云對新疆的風景充滿了向往,可每次遇到卻都表現得很鎮(zhèn)定,沒有我那么明顯,即使我在這里出生長大,看到荒涼的沙漠遼闊的戈壁,還會發(fā)出極大聲的感嘆并喊著停車照相,大雄就對我說:“別跟個外地人一樣好嗎?”
但這也阻礙不了小云的好奇心。
“克拉瑪依是石油換水嗎?”
“有時候還換人民幣呢!”
“達坂城的姑娘好看嗎?”
“好看的達坂城姑娘都被風吹走了?!?/p>
“大風車是給烏魯木齊供電嗎?”
“有時候還吹點兒涼風。”
“為什么在托克遜吃的拌面免費加面?”
“哪里不是免費加面!”
“這么大的戈壁灘怎么沒蓋樓房?”
聽完小云的這句話,大雄突然一個急剎車,我和小云都嚇了一跳,以為大雄要在戈壁灘上投資房地產,只見大雄小心翼翼指著一個指示牌,說:“這個地方有點兒夸張??!限速5km/h!得慢慢跑?!蔽姨ь^一看,上面寫著大大四個字:限重5噸。
一路上小云也學會?我了。
比如我說:“山坡上開滿了鮮花,讓人心醉?!彼蜁f:“在牛羊眼里不就是飼料嗎?”
比如我說:“問世間情為何物?”她就會說:“廢物。”
比如我說:“敲叩每扇人生的門,才能敲到自己落腳的地方?!彼蜁f:“你是要飯的吧?”
每到此時,大雄就摸摸她的腦袋,好像在說:我的女人就是棒。
我們終于在伊寧中亞市場南邊20米的地方吃上了加了雞蛋的缸缸肉。一人一個缸子,吃到不想離開,小云給大雄一口一口地喂,還問道:“接吻也是這個味道吧?”
我們在那拉提草原上撿野生的葡萄,小云不小心踩到水坑,大雄就背著她。一路上小云拿著葡萄,走一步給大雄喂一顆。
我有時候也會很欣慰,就好比看著恩愛的兒子和兒媳,就是老爸挺孤單的。
我們去了羅布人村寨,塔里木河川流不息,蘆葦和金色的胡楊一望無垠。
羅布人靠打魚為生,捕魚的木舟大多數是由精選的整棵胡楊樹掏制而成,船槳用的是結實的紅柳或胡楊枝干。他們大多數人選擇網捕或是用梭子戳魚的辦法,捕到的魚會掛到村口,供大家食用,一些好東西他們會埋在沙漠里。
一路上,我一邊查閱相關資料,一邊充當導游。
大雄在路途中學會了哼維吾爾語歌曲:
親愛的,你不要哭泣,
我的思念已經吹散在風里;
親愛的,你是否還記得,
那段逝去的歲月?
我從來沒有忘記。
大雄執(zhí)意要到羅布泊去看看。我們站在一座山峰上,我說:“你看宮殿、城堡、城墻、房屋,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p>
“我只看到幾個土墻?。 毙≡品瘩g道。
一定是沒音樂才看不到。大雄隨手用手機放了一首民歌。
我們三個人并排坐在一起,大雄遞過來一瓶啤酒,我們一人一口就著沙子喝著。去樓蘭的路上,車子陷入沙堆里,小云和我下來推車。以前都是喝酒喝到吐,小云罵:“第一次吃沙子吃到吐。”
我們坐在殘存的三間房遺址中間,瞭望佛塔。閉上眼睛,似乎還能聽到車水馬龍的聲音,曾經屬于這里的輝煌——古堡城墻,車馬街巷,樓蘭美女風姿可見,一片繁華。
汽車在天山山脈中穿行。在一個宣傳牌下,寫著這樣的宣傳語: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小云依偎在大雄的身上動情地說道:“沒有你,哪里都是荒涼的沙漠?!?/p>
我們走走停停,從開春走到了初秋,終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塔什庫爾干。他們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看著塔什庫爾干的石頭城。千百年來,繁華成為廢墟,曾經的愛情早已煙消云散。
4
后來,大雄和小云一起回到了上海。那一年,我還頻繁地和大雄聯(lián)系,他是我唯一認識的富二代,而且還是拜把子兄弟。小云開了一個淘寶店,他租了一個倉庫,專賣新疆特產,我就負責給他介紹各種客源。
大雄的父親開了一家鋼材公司,收入豐厚,并執(zhí)意把公司的法人代表轉給大雄,想著給兒子留一筆豐厚的財產。那幾年,幾大銀行給公司發(fā)放的貸款總額超過了三千萬元,但大雄的父親卻忘了這些錢該用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進行合理支配。2010年初,這家僅有八名員工的公司,讓大雄擁有了三輛豪車、兩套商品房和兩套別墅。
這個看似紅紅火火的鋼鐵市場,衍生出越來越大的欲望泡沫,很多人在這個看似繁華的世界里迷失了。
2010年年末,大雄給我打電話,說準備結婚了。我的機票錢他出,婚禮的舉行地初步計劃是在巴厘島,他催促我趕緊辦理護照。
2011年年初,各大銀行開始控制放貸,國家連續(xù)出臺了收緊信貸的政策。一些原本在大雄父親眼里坐擁成功和財富的人,突然光顧他的公司,向大雄的父親拆借資金。
在商場中,拆借資金本是常事,大家身處同一行業(yè),偶爾流水緊張也是常有的事??墒聦崊s是,在信貸收緊時,他們的資金出現了嚴重的缺口。他們理想化地認為,只要填補上這些缺口,按照往年慣例,在還款后繼續(xù)提交貸款申請,銀行還會續(xù)貸,資金問題就會解決,公司可以繼續(xù)正常運營。
但大家都忽略了信貸收緊的政策。當大雄的父親把一大筆資金轉到對方賬戶時,對方最終并未按往年一樣順利續(xù)貸,更沒有像想象中如期歸還資金。2011年年底,大雄父親公司的信貸到期,而那借出的、再也不能回籠的資金,讓大雄家在一夜之間陷入了困境。
2011年年底,由于信貸收緊,除了鋼鐵行業(yè),其他許多行業(yè)也受到了影響。人們紛紛變賣房產來沖抵貸款。因此,本應繼續(xù)上漲的樓市受供求關系的影響,不漲反跌。
大雄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變賣了別墅和商品房,以及用于“衣錦還鄉(xiāng)”時所購買的豪車。公司的法人代表大雄也一夜之間上了黑名單。
從別墅搬到了租金很低的兩居室,小云的淘寶店有一單沒一單,自己吃的比賣的還多。在那套兩居室的出租屋里,小云突然情緒失控,無緣無故地對大雄發(fā)火。開始是小聲哭泣,后來就號啕大哭。每到此時,大雄都緊緊地抱著她,不說話。
貧賤夫妻百事哀,上門要債的人和小云廝打起來,大雄在旁邊不知所措,慌亂間給小云遞過去一把椅子,一下砸在了債主的頭上,頓時血流如注。債主用手捂著頭罵道:“這娘們兒還挺厲害的,我跟你們說,一周內還錢,你們跑不掉。”
那天晚上,大雄主動提出來:“要不你還是先回老家待一段時間,等我安穩(wěn)了你再回來。”小云沒哭,咬破了嘴唇也沒說話。
大雄和我說他分手的時候,我安慰他說:“這樣也好,因為錢看上你的人,最終會因為錢離開你?!睊斓綦娫挘彝蝗幌肫鹪诠訙洗髽?,大雄被小云拉到橋邊,小云拿出父親去世的證明以及母親打工的照片,哭著對大雄說:“我去夜店上班,真的是因為無路可走?!贝笮郾е骸皼]事,沒事,我只恨沒有早點兒遇到你,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p>
想到這里,我啞然失笑。
分手的時候,兩個人很久都沒說話。小云打破了沉默:“我回一趟長沙老家,陪老媽待一段日子?!贝笮蹎柕溃骸澳悄氵€會回來嗎?”小云說:“不知道?!彼麄兛粗S浦江大橋,小云還是忍不住吼了出來:“你沒有話對我說嗎,大雄?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是不是會恨我?”大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小云就那樣離開了,離開的時候留給大雄一封信:
大雄,你最愛吃的上海小籠包我不能再給你做了,我知道你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本想陪你一起扛下去,但是對不起,大雄,我走了。這張銀行卡留給你,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我知道,未來你的日子會很苦,我會每個月給你轉點兒錢。記得別再亂花錢了。我愛你。
小云
四季輪回,如果你情緒失控、生活窘迫的時候,恰好是在冬天,不僅會讓你措手不及,還會讓你如同掉進寒冷刺骨的冰水里。
5
大雄的父親變賣了老家的房子,償還銀行的貸款。大雄為了躲債,睡在朋友家的沙發(fā)上,靠著朋友的救濟勉強度日。能借錢的朋友都借了個遍,遠方的發(fā)小都不放過。有一段時間,他換了手機卡,躲到了新疆,住在馬史的空房子里。大雄時常對我說:“要是小云在,我是不是不會這么唉聲嘆氣?”
那張小云留下來的銀行卡每個月十五號都會收到一筆錢,不多不少,一千元。他把這張卡當作飯卡,至少每個月不用餓著。
能拒絕大雄的人,都拒絕了;被借過錢的人,也陸續(xù)問大雄要錢。我曾經給大雄轉過一筆錢,大雄是我的兄弟,雖然沒帶我致富,但我也不能看他落難。我曾經也建議過他:“以你的姿色找一個富家女沒問題的,老天剝奪了你的財富,但并沒有剝奪你的顏值啊。”
有三年的時間,大雄到處打工,也依舊改不了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有一次在酒吧,一個并不熟悉的歌手說:“大雄來了,請我們吃夜宵?!蔽艺酒饋韱柕溃骸澳闶钦l?”歌手反問我:“你是誰?”我罵道:“你以為大雄的錢是撿來的嗎?!备枋终f:“不就是一頓飯嗎?”晚上大雄對我說:“我終于學會了過節(jié)約的日子?!?/p>
小云離開后,大雄好像與女色幾乎絕緣了。我在西塘見過一個富家女,自稱酒量特別好,喝了一杯便立刻醉倒在大雄的懷里,大雄把她送回房間后,又拉著我通宵在小屋唱歌。有太多這樣的機會,大雄要么裝傻要么遠離,他希望借到的每一筆錢都是純粹的??墒?,這個傻大雄,只有靠感情才能借到更多的錢??!
2014年,大雄找了一份新工作,為某個旅游App做推廣。他主動要求來到新疆,我和他又每天廝混在烏魯木齊。我?guī)е笮圻^我的日子,教他在吃飯的時候假裝買單,教他買打折的衣服,甚至教他坐公交車。他把工資都打回家給爸媽還債,用小云的卡養(yǎng)活自己。有一次吃飯,掃碼參與小游戲,搖手機跑馬賽,大雄瘋了一般地甩著胳膊搖手機,最后拿了一等獎免單,那一周大雄都喜氣洋洋。
我問過大雄:“你又聯(lián)系過小云嗎?”
“沒有?!?/p>
“可是你在花她給你的錢?!?/p>
“是啊,三年了?!贝笮壅f道。
那一年,我和大雄約馬史一起去了長沙。他問大雄:“你還和小云聯(lián)系嗎?她現在屁股是不是還很翹?”
我說:“他們早分手了!”
“我就知道,那女孩肯定不一般,還好你們沒在一起,她就像個小妖精?!?/p>
“那你有她電話嗎?發(fā)個視頻,給她一個驚喜?!?/p>
大雄呵呵地笑了:“我真的沒有?!?/p>
馬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不過,我上次來長沙,和一個客戶去夜總會喝酒,看到一個女孩,屁股和小云一樣翹,化著濃妝,那一舉一動和小云特別像?!?/p>
煙霧繚繞中,馬史接著道:“有個小個子男人,比那個女孩矮半頭,但手不老實,上下摸,還讓那女孩唱歌,我看著都惡心。你猜咋的,她已經喝得迷糊了。我就問了店長,她叫啥名字?那店長說叫‘靜香’。還好不叫小云??墒钦娴南瘢∧阏f這么好看的女孩在這里混,不好好找份工作,找個男朋友!這都什么世道?!闭f完,馬史捏滅了煙頭。
大雄癱在沙發(fā)上,肩膀顫抖著,下巴抽搐著,眼淚嘩嘩地在臉上流淌。大雄拉著我和馬史去了那個夜店,我們問店長有沒有一個叫靜香的姑娘,店主說有??!說完拉出來三個,問我們要哪個。
大雄在店里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小云。我們勸不住大雄,只能在周邊的夜店轉悠,陪著他找,最終也沒有找到。
6
后來,大雄慢慢地還掉了一部分債務,也有了一份收入很好的工作。小云每個月打的錢他都不再花了,攢了下來。
那一年,大雄結婚了。我、馬史、金丹華是伴郎團成員?;槎Y是在女方的家鄉(xiāng)辦的,幾十桌的親朋好友到場。我參加過很多婚禮,總有一種恍惚感,覺得那一刻真摯的祝福是假的,但就這一次,我覺得是真的。因為這次是一場真真切切的假婚禮。女方的男人跑了,騙了女孩一百萬,留了一個孩子。女孩要給家里交代,大雄假扮成新郎,而我們也是假裝道賀的伴郎團。只是臺下的人不知道。
輪到大雄發(fā)言。那一刻,我想他一定把女孩當作了小云,要不然為什么會淚流滿面。每個女孩都不容易,都期待著一場華麗而動人的婚禮。他說:“一定有什么,是我輾轉反側費盡心思都要得到的答案;一定有什么,是讓我堅守終生不顧一切都要尋求的幸福。而此刻,就是最美好的?!?/p>
也是在那個月,那張卡上再也沒有進錢,也許小云已經知道大雄結婚了,也許她一直默默地關注著大雄。
可是小云,你聽到的也許并非如你所想。
大雄并沒有在夜店找到小云,他去了長沙所有的夜店,都沒有遇到小云。但不甘心的大雄放棄了一個互聯(lián)網公司年薪五十萬+和一個日薪一千元起的工作機會,跑到長沙找了一份工作。
那份工作收入并不高,幫朋友組建小團隊。白天大雄在公司上班,晚上就在這個城市跑代駕,一個月下來除去債務勉強為生。2017年,大雄把我也拉到了長沙?!拔疫@里還有沙發(fā)可以睡,你來吧。至少你還會做飯,做飯省錢呢?!?/p>
我依舊會“欺負”大雄。我們住在十二樓,我按了十一樓,他沒抬頭出了電梯門。等我回到家玩了會兒手機,下樓發(fā)現他還在人家門口等著。我說:“你怎么不回家?這是1103,我們住在1203?!贝笮刍腥淮笪颍骸半y怪連不上網?!边@不是以前的大雄。以前他也經常對我搞惡作劇,來到長沙后,他始終沉默不語。
大雄換了一張最便宜的手機卡,參與各種抽獎打折活動,還在酷熱的夏天站在酒吧門口等著喝醉的人找他代駕。
想要在長沙這個八百多萬人口的城市里找一個女孩,談何容易?又不是在青河。我曾經勸過大雄:“放棄吧。”
大雄說:“我至少在她生活的地方生活著,這里有她的氣息,我走著她走過的路,心里還安心點兒?!?/p>
千年的等待,一定會等來一剎那相逢。到了那一刻,恐怕連時間都會停滯,萬物都會屏息。
故事總要有結局,不過也有一些故事,不死就不會有。
我們都記得曾經誠摯而又疼痛地愛過,忠實而又平凡地找尋過。在傷痛與治愈中徘徊,在夜空與藍天的交錯中,經歷過這樣的年代。
如果真有一個結局,那么大雄就應該在這個城市里與小云相逢。
“你,你回來了?”
“你,你還等我?!?/p>
那比翼雙飛,相愛的人總有一天會在一起。
當然還會有另外一個結局——女孩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他們見面了,互相祝福了對方。
關于這個故事,也許已經有了結局,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
大雄時常會哼起在南疆學的第一首歌曲:
親愛的,你不要哭泣,
我的思念已經吹散在風里;
親愛的,你是否還記得,
那段逝去的歲月?
我從來沒有忘記。
我曾經問過大雄,我說:“如果小云是出臺的,你還會這樣愛著她嗎?”大雄說:“小云出過一次臺。那個男人讓她感到溫暖,并且開出了一個特別高的價碼,那是小云唯一出過的臺?!蹦菚r候他們還不認識。
很多時候,兩個人都不敢輕易去愛,因為你不知道對方經歷了什么磨難與悲傷;但如果你有勇氣,就去愛吧,即使會讓你難過。
因為散了,就真的找不到對方了。
騷呢,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