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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2月 南京

寫給戀人(楊靜遠·私人記憶三部曲) 作者:楊靜遠 著


1945年12月 南京

No.22 1945年12月12日 南京——樂山

到南京已經是第三天了。原諒我沒有立刻寫信。初到這樣一個生地方,一切都感到不便,加以旅行的疲勞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

我要告訴你的事太多太多,而現(xiàn)在時間和精神都不夠。這次和初到重慶是同樣地感到不慣,可是是兩種不同的滋味。重慶是擁擠、忙碌、熙熙攘攘、緊張,整個城市的脈搏是急劇地跳動著,使你的神經不能稍微休息。但是這兒,這雄偉的故都,卻仍然風光慘淡,人口稀少,市面蕭條。雖然到處你還可以看出舊時那繁華的外表,卻使你覺得它失去了靈魂。天氣縱然是這樣晴朗,太陽光下躺著的這座大城還沒有醒,它的呼吸緩慢到使你察覺不到。但它的確在慢慢地醒轉過來,每天,新的血液,活生生的,從一個滿身活力的個體內抽出來的細胞,由大運輸機輸送到這具半死的軀體中。不久,它自會活動起來。是的,南京和重慶,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在重慶,你厭惡她的浮囂,嘈雜,走在街上,一上來汽車就給你撲一鼻子灰,再一舉步迎面又撞著一個人,滿街是車,是人,你要想走得快,必須先學會鉆人縫,彎彎曲曲,走直路是走不通的。到南京,她的空曠荒涼使你沮喪,原來已經很寬的街道,因為人少更顯得寬而平坦。你感到她太大了,太冷清了。一到天黑,城郊一帶更是一個行人都看不見,非常可怕。昨夜不過6點多我從一位友人家回到宿舍(在北門外),一則不識路,二則不放心,我叫了一乘車坐回來,偏偏車又拉錯了一截,真夠驚駭?shù)?。我們那一帶離市中心有約莫40分鐘的路程,連飯鋪都找不到,每天三餐成了麻煩問題,等本署開伙更不知哪天。昨天我和三個同事逛街,順便去看看我們的辦公處。那是租的一家新華銀行的房子,非常講究,但還在打掃整理,離就緒還差得遠,不過明天就得辦公,那還不是去那兒一坐,裝裝樣子罷了。城內最繁華的地方,有名的秦淮河畔夫子廟,我去過兩次。9號晚上坐外交部汽車去那兒吃飯,的確還像個大都市的一角。霓虹燈中,各大飯館酒樓顧客滿座,平日在街上難得看到的“翻穿皮襖”的高貴太太小姐們都在這兒出現(xiàn)了。男賓多半是官員軍人之類。我不由得很不舒服地想到這都是發(fā)勝利財?shù)摹爸貞c客”們,到這兒來大嚼享受了。

昨天寫到此,徐先生(本署專員,武大經濟系十年前畢業(yè))邀我出去吃飯,另外還有兩位同事。到南京來魚蝦可吃飽了,餐餐上館子,已經感到膩味起來,只想吃到家常小菜飯。平日羨慕達官要人們五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現(xiàn)在才懂得他們的苦。

我的生活,從樂山到重慶可說一直沒有很顯著的轉變,從單純的學生環(huán)境換到單純的公務員環(huán)境,我仍然保持著晴天的湖水一般平靜而規(guī)律的生活。可是只在幾天之內,我有著生平未曾有過的經歷,出入于生平未曾身臨過的場面。不要吃驚,并沒有什么奇異,只是在我是一種新的體驗罷了。是這樣的。由于徐先生的關系,我被帶到一群四五個武大老校友的圈子中。他們都畢業(yè)十年以上,提起我,總不免拿“我們在武大那時候你才這么點兒高”的老話來逗我。這些在社會上輾轉了十年的中年人,碰到一起,卻又重溫舊夢,彼此暫且擺脫了社會塵封的面目,松弛一下肌肉和神經,放肆地閑聊,說笑話。當然我不敢說他們之間拿出了幾分真誠坦白,但至少一些話在普通交際場合中是不會說的。我可以簡單地描寫這幾個人給你。

徐先生在學生時代是個不以功課為重,專門在“玩”上下功夫的角色。但他玩得都極正當,而且也富于天才。打球、騎馬、溜冰、打槍、開車、跳舞……凡是現(xiàn)代人的享受,他都不后人?,F(xiàn)在雖然已三十五六歲,身體漸發(fā)福,還保持那一股年輕人的“玩勁”。但頗為奇怪的,他的這種活潑并不與他作為一位官員的尊嚴身份相左。在他們那一群里,只有他能得到我相當?shù)淖鹁春托刨?。他精神飽滿,顯然工作能力很高,而這種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只有一個“會”享受生活的人才有。在這一點上,他比較像個美國人。他是上海分署的,今早就去上海了。談起我的情形,他忽然提議調我到他那邊工作,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這幾天我正在為這事發(fā)愁,因為聽說總署派往分署的人很難被接受。現(xiàn)在只要他去和廠長來一封信給陶先生,陶先生想必會放我走的。在無意的游玩中解決了這樣一個大問題,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不然的話,昨天那種生活會令我厭煩的。

現(xiàn)在說到一位寶貝,姓王。他在學校里是以rough〔粗野〕著稱的,生得圓睛豎眉,有點兒像漫畫上的小豬。一位“文武全才”,武大土木系畢業(yè),入軍校,然后參加作戰(zhàn)八年,現(xiàn)在混到一個少將,當然是一個軍中文官,大概是什么政治部主任之流。在校時兩度追求不成,到現(xiàn)在還是個光棍兒。雖然是學生出身,已染上一些軍人的粗俗,最近幾個月來在重慶又染上跳舞狂,到南京來,跳舞極便宜,當然拼命向舞場里鉆。他說社交娛樂中,要以跳舞為最高尚的,所以見人就勸說。當然一見我更是自告奮勇要教我,我也不在乎,樂得學學。昨夜第一次進舞廳“大光明”,在煙臭粉香油發(fā)紅唇中盤桓了一點鐘,輪流和王、徐跳過幾次??墒俏医z毫沒有跳舞的心情和樂趣。那兒真不是什么高明的地方,雖然在南京還算第一流的舞廳。你懂得我的心情,我厭惡這種生活,可是我又覺得應該見識見識。為了求知,我不得不跟我所不屑相與的人們廝混,犧牲我的本性。將來到上海,還不知有多少驕奢浮華的場合等著我參與。也許幾個月以后,我已不像現(xiàn)在這樣淳樸稚氣??墒悄阋欢ú粫槲覔?,你會相信我永遠保有內心的嚴肅潔凈。只要有你在我心頭,我不會忘去本性。?。∥叶嗝葱疫\,能在離家前遇到你,而且,不僅僅是“遇到”你!不然,我孤單地闖入社會,會沒有力量抵抗這一股濁流的沖擊的。愛情賦予我無限的勇氣,我知道無論怎樣,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在支持我,我不是孤獨的。

昨天下午,我跟徐、王坐馬車出中山門,馳騁在陵墓大路上,一直到中山陵。十年前游過的舊地,今天還是原樣,只是一路兩旁所種的樹長得好極了。那兩排法國梧桐,乳白色的樹干整齊地排列著,直伸到路盡頭,襯在蒼綠的松林上,像兩排白色欄桿,中間一條柏油路,潔凈如洗。若是有一匹馬騎著在這上面跑,那簡直是活神仙一個!

晚上在夫子廟吃館子,除他們二位外,還有兩位。其中一位清瘦蒼白,據(jù)說絕頂聰明(大學沒畢業(yè)就通過高等文官考試)。另一位穿軍裝,像個笑面羅漢。在他們這小小的聚會里,我大致看到這一批中國政軍界候補要人們的思想志愿。我不得不為中國前途悲。那位文弱書生會看相,王認真地請他看看,他在什么時候可以“發(fā)達”,他說,在50歲以后。至于書生自己,他是非常知命,他的祿份并不高,充其量做到一個幕僚。所以他說:“你們哪位當了大元帥,我來為你籌劃,包你事事順意。”這樣的腐朽,這樣的暮氣,就在我們上一批中國生力軍中彌漫著。我們這一代再過十年,又有幾個不落進這個黑暗可怖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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