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丑——《美學新論》之一
蔣孔陽
美向著高處走,不斷地將人的本質(zhì)力量提高和升華,以至超出了一般的感受和理解,在對象中形成一種不可企及的偉大和神圣的境界,這時就產(chǎn)生了崇高。美向著低處走,愈走愈低微卑賤,以至人的本質(zhì)力量受到窒息和排斥,而非人的本質(zhì)力量卻以堂皇的外觀闖進了我們審美的領域,這時,它在對象中顯現(xiàn)出來的就不是美,而是丑。丑是美的對立面。
丑的美學意義是多方面的。首先,就在于它是美的對立面。天下任何事物都是對立面的統(tǒng)一:沒有黑夜,就不可能有白天;沒有地獄,就不可能有天堂;沒有丑,也就不可能有美。中國古廟中,大雄寶殿上,佛象無限慈悲,莊嚴肅穆,看起來非常美。但這一美的形象是建立在人間廣闊的苦難之上的,它是以人間的丑作為反襯的。其次,世界的發(fā)展有待于丑的刺激。恩格斯說:“在黑格爾那里,惡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借以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這里有雙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須表現(xiàn)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xiàn)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從階級對立產(chǎn)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成了歷史發(fā)展的杠桿?!?sup>恩格斯的這段話,從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說明了“惡的必需”,說明了惡和丑是刺激人們前進的一個重要動力。歌德在《浮士德》中,很好地闡發(fā)了這一思想:
人們的精神總是易于弛靡,
動輒貪愛著絕對的安靜;
我因此才造出惡魔,
以激發(fā)人們的努力為能。
第三,審丑歷來都是人們審美活動的一個重要方面,因此,歷來的文學藝術都有表現(xiàn)奇丑怪異的杰作。原始藝術和現(xiàn)代主義藝術,固然充滿了以丑為美的審美現(xiàn)象,就是古典藝術,也不乏歌頌丑的例子。例如李賀的“牛鬼蛇神”,不就很明顯嗎?《滄浪詩話》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第四,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經(jīng)過藝術家的靈心點化,轉(zhuǎn)化成為藝術中的美,成為抨擊丑的巨大的藝術力量,那更是文藝復興以來,西方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
因此,丑不僅是丑,它伴隨著美,與美共同演奏了人間歡樂與痛苦的二重奏。象美不是固定的、形而上的一樣,丑也不是固定的、形而上的,它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變化而發(fā)展和變化。在動態(tài)的時空結構中,由于時代和社會不同,丑的審美價值和意義也就不同。大致說來,丑的歷史發(fā)展可以分成三個階段:(1)原始時代。丑以怪誕兇惡的面貌出現(xiàn),但這一怪誕兇惡在當時并不認為是丑,而認為是美,或者美丑混雜,美丑不分。(2)古典時代。從古希臘到十九世紀。這時高唱美的贊歌,美丑分明,美就是美,丑就是丑。(3)西方現(xiàn)代主義時代。一方面回到了原始時代,美丑不分;另一方面,又進一步有意識地發(fā)現(xiàn)丑,表現(xiàn)丑,把丑當成美,丑成了美。正因為這樣,所以有的同志把古典時代的美學稱為“美學”,而把西方現(xiàn)代主義時代的美學則稱為“丑學”。對于這三個時代“丑”的不同發(fā)展,我們下面分別作一些簡單的描述。
原始時代人們占支配地位的思維意識是宗教意識。主體不僅沒有獨立性,而且與客體不分,一切模糊、混亂,充滿了神秘感和恐怖感。整個世界到處潛藏著惡意的精靈或鬼神。正因為這樣,所以神秘性、怪誕性和為了宗教的需要而采用的儀式性,成了原始藝術的基本特點。丑惡的形式常常與宗教的神圣感結合在一起,以至美丑不分,美丑混淆。有的寫實性很強的原始藝術,如洞壁藝術,它們把動物的形象刻畫得毛發(fā)畢現(xiàn)、維妙維肖。但它們這種寫實,本身就是出于神秘的交感巫術的需要。也就是說,他們把動物刻畫得逼真,目的是為了掌握動物的靈魂,以便歸他們支配。朱狄同志說:“在原始藝術中它所再現(xiàn)的對象的意義往往會超出它的物質(zhì)存在,而與巫術、宗教以及其它的社會力量聯(lián)系在一起,藝術家企圖通過他的象征符號去表現(xiàn)他所要表現(xiàn)的意義。”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由于原始藝術要采用超人間的神秘形式來表現(xiàn)宗教意識,所以他們的藝術與審美的活動關系不大,而是與圖騰、祖先崇拜、神靈崇拜等密切相關。這樣,為了宗教信仰的神秘需要,他們采用了扭曲、變形、怪誕、兇惡等藝術形式。這些形式,從文明人的角度看來,不僅奇特,而且可怕;不僅不美,而且丑。例如“面具”,“它是一種常人沒有的面孔,它要引起的是陌生感而不是親切感,因為面具所代表的不是人的表情,而是神秘世界中某種神靈所可能有的表情。正因為它要引起陌生感甚至恐懼感,因此它是不受人臉五官比例的支配的?!?sup>
我國古代的蛇身人面象,埃及的獅身人面象,以及黑格爾《美學》中所談的象征型的藝術,如千手佛、千眼佛等,它們的基本特點,是人的形象還沒有獨立起來,人還沒有明確地肯定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以至人和動物混淆在一起,甚至動物的形象支配了人的形象。在這種情況之下,美丑之間就缺乏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從而美丑不分,美丑混淆。
到了古希臘,情況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熱爾曼·巴贊說:“希臘人粉碎了巫術的桎梏”,“人類不再是神的創(chuàng)造物,而開始以其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神?!?sup>那就是說,人的本質(zhì)力量開始獲得了獨立自主性,不是非人的神創(chuàng)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來創(chuàng)造神。人的本質(zhì)力量進入到神的形象中,成為理想的人,成為雅典娜、阿波羅、阿佛洛狄忒等光輝的美的形象。公元前五世紀,正當希臘文化藝術發(fā)展的高峰期,著名的政治家伯里克利說:“我們是愛美的人!”柏拉圖把美看成是最高的理念,贊美對于美的追求和向往,可說代表了這種愛美的精神。從古希臘一直到十九世紀,探討美的本質(zhì)和理論,一直是美學研究的中心課題。追求美和為美獻身,也一直成為人們終身奮斗的理想。這時,美丑分明,美占據(jù)著絕對的支配地位。至于丑,則作為附庸、反襯和陰影,而出現(xiàn)在美的左右。正因為這樣,所以比起大量有關美的理論來,有關丑的美學理論不是太多。不過,雖然這樣,我們?nèi)匀豢梢栽谖鞣降墓诺鋾r期,發(fā)現(xiàn)一些有關丑的理論。例如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即曾談到丑。他說:
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摹仿。然而,“壞”不是指一切惡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種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種錯誤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傷害,現(xiàn)成的例子如滑稽面具,它又丑又怪,但不使人感到痛苦。
這里,亞里斯多德聯(lián)系喜劇來談丑,認為喜劇所摹仿或描寫的就是丑,它錯誤或丑陋,但不給人帶來痛苦或傷害。由于亞里斯多德關于喜劇的部分,早已散佚,因此我們無法了解他關于丑的全部理論,這是非常遺憾的。
公元一世紀,普盧塔克的《怎樣學習詩歌》一書,探討了丑在進入藝術之后,是否保留其丑的本質(zhì)?現(xiàn)實中丑的東西,經(jīng)過藝術的摹仿之后,能否變成美的東西?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丑在藝術中不能變成美。但是他又說,摹擬的美妙技術,如象口技摹擬尖叫的豬,卻可以使人興趣盎然。奧狄浦斯母親伊俄卡斯達的尸體,本來是很丑的,但經(jīng)過雕刻家的手,卻可以變得很美,這就因為“現(xiàn)實中的丑經(jīng)藝術刻畫后可以變得為人們所接受?!?sup>
三世紀的普羅提諾,認為物體之所以美,是“由于分享了來自神那里的理性”。對于一件沒有形式的事物來說,由于它“缺乏理性和理型,它就是丑的,并被排斥在神和理性之外,它是絕對地丑的了?!?sup>以是否分享了神的理性,來判定一件事物是美還是丑,很自然的把美學的研究導向了神學的研究。
中世紀的奧古斯丁,認為上帝熱愛秩序,并創(chuàng)造了秩序。在努力仿效上帝的統(tǒng)一性時世界取得了多樣性的統(tǒng)一,或者說取得了和諧。這和諧就是美。在這和諧的整體里,丑占什么地位呢?他認為丑都是相對的。個別的東西看起來是丑的,但從整體來看,它襯托出整體的美?!氨热?,罪惡,一經(jīng)得到懲治,就會成為正義美的一部分。”“即使在微小而又卑劣的動物(如跳蚤)身上也可以看到精巧的結構,來進一步證實他關于世界已達審美完善的論點?!?sup>因此,在奧古斯丁看來,在這個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和諧的美的宇宙中,丑不是主要的,它只是美的較低級的陪襯。
十八世紀的英國經(jīng)驗主義者休謨,用快樂或痛苦的感情來區(qū)分美和丑,說:“美是一些部分的那樣一個秩序和結構,它們由于我們天生的原始組織,或是由于習慣、或是由于愛好,適宜于使靈魂發(fā)生快樂或滿意。這就是美的特征,并構成美與丑的全部差異,丑的自然傾向乃是產(chǎn)生不快。因此,快樂和痛苦不但是美和丑的必然伴隨物,而且還構成它們的本質(zhì)?!?sup>
此外,德國理性主義者的鮑姆嘉通,從感性認識的完善或不完善,來區(qū)分美和丑。哲學家斯賓諾剎則強調(diào)美和丑的相對性,認為:“最美的手,在顯微鏡下看,也會顯得很可怕。當我們近距離看的時候,我們以為是美的,其中很多原來是丑的。所以,事物就其本身來看,或者把它們歸于神的時候,那就既不是美的,也不是丑的?!?《通信集》)
美和丑,怎樣在藝術中表現(xiàn)?萊辛在《拉奧孔》中,根據(jù)不同藝術的特點,對此作了深刻的分析。他認為詩歌的描寫,把題材由空間轉(zhuǎn)向時間,所以“常由形體丑陋所引起的那種反感被沖淡了,就效果說,丑仿佛已失其為丑了。”而造型藝術不然,它把丑在空間上都展示出來,從而愈顯其丑。正因為這樣,所以維吉爾可以描寫拉奧孔的號陶痛哭,而希臘雕象則把這一痛哭轉(zhuǎn)化為靜穆的忍受。因此,“就它作為摹仿的技能來說,繪畫有能力去表現(xiàn)丑;就它作為美的藝術來說,繪畫卻拒絕表現(xiàn)丑?!?sup>就這樣,萊辛總結出一條規(guī)律:“美就是古代藝術家的法律;他們在表現(xiàn)痛苦中避免丑?!边@一規(guī)律,也可以說是古典時代的美學關于丑的一個總的看法:藝術應當表現(xiàn)美。為了美,丑要讓路。即使寫到丑,也只是美的陪襯,或者對立面。丑的存在,是為了更好地突出美。
可是,這一古典時代的美學關于美丑的看法,到了十九世紀,卻受到了沖擊。首先是以雨果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思潮,他們在美之外,提出了對于丑的呼喚。雨果在1827年發(fā)表的《〈克倫威爾〉序》中,說古代的人,面對著使人陶醉的大自然,他最初的話語只是一種贊美歌。但到了近代,人接近現(xiàn)實的真實,“她會感到,萬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她會發(fā)覺,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yōu)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sup>正因為這樣,所以近代人在美之外發(fā)現(xiàn)了丑。當然,這并不是說古代就沒有丑,但“古代的丑怪還是怯生生的,并且總想躲躲閃閃。可以看出它還沒有正式登臺,因為它在當時還沒有充分顯示其本性?!苯鷧s不同,近代的丑怪具有廣泛的作用,“它無處不在:一方面,它創(chuàng)造了畸形與可怕;另一方面,創(chuàng)造了可笑與滑稽?!闭驗檫@樣,所以近代的戲劇能夠描寫廣闊而又復雜的人生。
其次,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浪漫主義不同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們也注意到了丑,也把丑作為他們描寫的重要題材。司湯達、梅里美、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等,都高度贊揚無情的真誠,要以科學那樣坦率的態(tài)度去描寫生活的真實。那么,什么是生活的真實?這就是我們觀察得到的生活的各個方面:善與惡、美與丑。作家應當有強大的胃口,去面對生活中最丑惡的東西。關于這點,契訶夫有兩段話,講得很好:
有些人越是熟悉生活中的骯臟,反而變得越純潔。政論家、律師、醫(yī)生等,摸透人類罪惡的全部秘密,卻并不以不道德出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常常比寺院方丈更有道德。
認為文學的職責就在于從壞人堆里挖出“珍珠”來,那就等于否定文學本身。文學所以叫做藝術,就因為它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它的任務是無條件的、直率的真實。把文學的職責縮小成為搜羅珍珠之類的專門工作,那是致命打擊,如同您叫列維坦畫一棵樹,卻又吩咐他不要畫上骯臟的樹皮和正在發(fā)黃的樹葉一樣。我同意“珍珠”是好東西,不過要知道,文學家不是糖果販子,不是化妝專家,不是給人消愁解悶的,他是一個負著責任的人,受自己的責任和良心的約束。
因此,無論浪漫主義或是現(xiàn)實主義,都以生活的真實和生活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的名義,肯定了文學藝術應當描寫丑,肯定了丑在美學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們在基本的觀點上,卻仍然沒有超出古典時代的范圍:丑不是美,丑可以是描寫的對象,但卻不是歌頌的對象。他們的目的,主要是通過了解丑來克服丑。車爾尼雪夫斯基說:“了解丑之為丑,那是一件愉快的事。”
十九世紀中葉以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波德萊爾開其端倪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藝術,卻一反古典時代崇美抑丑的做法,他們大唱丑的贊歌,宣傳丑的美學?;蛘哒f,他們力圖使美學變成丑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開頭就說:“我是個有病的人……我是個兇狠的人。”在《罪與罰》中,他描寫人的犯罪和犯罪意識,并將之美化。在《白癡》中,“白癡”成了絕對美好的人物。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書名就告訴我們,他所要歌頌的,是惡,是丑,他所獻出的是“病態(tài)的花”。他說:
正是惡魔,拿住操縱我們的線,
我們從可憎的物體上發(fā)現(xiàn)魅力;
我們一天天墮入地獄,每天每日,
沒有恐懼,穿過發(fā)出臭氣的黑暗。
到了二十世紀,對于丑的偏愛,更成了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色。丑從各個方面,滲透進了人們的審美意識和文學藝術。形體被扭曲,形式是古怪而又荒誕的;他們所感覺的世界,也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在哈哈鏡中被變了形的世界;他們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非理性的反人性的本能和潛意識。傳統(tǒng)美學以為美的,他們都棄而不顧。丑在傳統(tǒng)美學中只是一種否定的力量,而到了二十世紀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中,則丑與荒誕代替了崇高與滑稽,成為非理性的審美理想的標志。
李斯托威爾說:丑“所引起的是一種不安甚至痛苦的感情……一種帶有苦味的愉快,一種肯定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樂。它主要是近代精神的一種產(chǎn)物?!?sup>為什么說,丑是近代精神的一種產(chǎn)物呢?分析起來,主要有下列幾點原因:
(1)近代自然科學發(fā)達,一方面打破了上帝創(chuàng)世的神話,另一方面也打破了理性萬能的講法。人是從動物發(fā)展起來的,他因為理性而超越了動物。但人畢竟是從動物發(fā)展起來的,他不僅沒有,而且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動物,他身上有許多動物的、也就是非理性的東西。正是這些非理性的東西,構成了人身上反人性的本質(zhì)力量。佛洛伊德對于人類潛意識的研究,就是探討這種反人性的本質(zhì)力量。這樣,惡并不完全來自于外界,人自己的身上就具有惡的根源。人的本質(zhì)力量不一定都是美的,他有丑的一個方面,那么,我們有什么理由反對丑呢?過去古典時代的文學藝術家,他們專門描寫美,或者描寫美對于丑的斗爭,他們沒有揭示出丑的本質(zhì),他們不說歪曲了生活與人性的真實,至少是反映得不全面。今天在自然科學的面前,我們赤裸裸地面對著自己的丑惡的本質(zhì),我們就應當還丑以真實的面貌,將之加以真實的表現(xiàn)。
(2)英雄們的業(yè)績所造成的后遺癥。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都是“英雄”輩出的時代,但也是人類遭災遭難的時代。拿破侖、俾斯麥、希特勒這些“英雄”們,為了他們的“勝利”和“桂冠”,發(fā)動戰(zhàn)爭,制造分裂,把人類陷入巨大的苦難,真可說是“圣人不死,大難不止”。痛定思痛,人們不能不感到空虛、恐懼和荒唐,原來人類歷來所說的理想、偉大、光榮,竟只是少數(shù)野心家用來坑害億萬人民的美麗謊言!在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人們不能不感到幻滅,變成空虛。于是,人類的價值觀念,包括美丑、善惡與是非,不能不受到懷疑與詰難。原來以為美的,是不是真美?原來以為丑的,是不是真丑?就是在這種價值觀念轉(zhuǎn)變的情況下,人們內(nèi)心傳統(tǒng)的美的殿堂遭到摧毀,而把丑當成新的桅桿樹立起來。這種對于丑的崇拜,是對于英雄業(yè)績的幻滅所產(chǎn)生的一種后遺癥。
(3)二十世紀后工業(yè)化的西方社會,出現(xiàn)了種種的畸形和矛盾:一方面,生產(chǎn)高度豐富化、社會化,應有盡有;另一方面,生活卻高度個人化、孤獨化,人與人之間,老死不相往來。住在十里洋場的高樓大廈里面,每個人卻感到極端的寂寞和孤獨。吉阿康麥堤(Alberto Giaeometti)一幅名叫《市鎮(zhèn)廣場》(La Place)的雕塑,非常典型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這種孤獨感。
四個男女的形象,象電線桿子一樣地瘦長。他們共同站在廣場上,卻各不相干,互不交往,彼此顯得非常隔膜。另外,拿旅游業(yè)來說,近代旅游事業(yè)可說非常方便和發(fā)達。中國到日本,不過兩個多小時;再加十來個小時,也就到了美國。人變成了地行仙,說到那里就到那里。但是,和古代旅游事業(yè)比較起來,它卻失去了人情和風土,失去了幻想與浪漫的抒情味道。古代的人一次旅游,有那么多令人眷戀的地方。而我們今天,到那里就到那里。與鄰座同坐幾小時,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大家來去匆匆,快是快了,但卻興味索然。在這種情況下,從理智上來說,世界被人掌握了;但從感情上來說,世界卻對人生疏了。在一個生疏的、非人的世界中,除了找到怪誕、恐怖、痛苦與心靈的分裂之外,他又能找到什么呢?他要求感情和心靈的刺激!對于感情和心靈的刺激來說,丑更勝于美。這樣,僅僅為了刺激,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人們就寧愿追求丑。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丑成了近代精神的一種產(chǎn)物。
根據(jù)以上的幾點,我們是不是能說:二十世紀是丑的時代?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是宣揚丑的美學?我看不能這樣說。我們只能說,二十世紀給丑的表現(xiàn)創(chuàng)造了機會,它讓丑從被否定的地位走上了它應該得到的地位。那也就是說,丑到了二十世紀,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在文學藝術中得到了表現(xiàn)。至于這一表現(xiàn),是應該受到肯定,還是應該受到否定?我看我們不能再用“是或不是”的公式來簡單地加以回答。二十世紀,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變得如此多元化和復雜化,我們再不能用單一的框框來加以規(guī)定和說明了。黑色幽默派的作家約瑟夫·海勒寫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當中規(guī)定,主人公尤索林在戰(zhàn)爭中只要飛行四十次,就可以了。但第二十二條又規(guī)定,飛行員一定要服從上級,否則一定要受懲罰。這樣,大隊指揮官可以命令他無限地飛下去。同時,這條軍規(guī)還規(guī)定,只有精神錯亂的瘋子,才可以提出申請停飛;但它又規(guī)定,如果在危險到來時,你以發(fā)病為借口申請停飛,說明你不是瘋子,得繼續(xù)飛下去。面對著不可逾越的荒唐的軍規(guī),人們陷入了一種無窮無盡的圈套。現(xiàn)實生活就是這樣的圈套,人走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異化”的世界。尤內(nèi)斯庫的《禿頭歌女》,描寫一對男女,同乘一列火車到倫敦,忽然發(fā)見他們原來是夫妻,但才說是夫妻,卻又推翻了他們是夫妻的關系。到頭來,他們弄不清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在這樣一個混亂、顛倒而又荒謬的世界中,能有什么絕對的善惡和美丑又能用什么“是或不是”的標準來加以簡單的肯定或否定呢?
正如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英雄”,他們一方面是現(xiàn)代科學的產(chǎn)物,能用科學來制造殺人的輿論和武器;另一方面,他們又是荒謬的產(chǎn)物,自以為他們的殺人是多么的偉大和崇高。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也是一方面利用現(xiàn)代科學來挖掘和剖解人類的心靈,擘肌分理,探幽闡微;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把人類帶進了卑微和荒謬的死胡同,杳無希望,毫無作為。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宣揚和渲染丑和丑學,并利用現(xiàn)代科學的成果來裝點和粉飾丑和丑學。對于這樣的丑和丑學,我們一方面要承認他們揭示人類卑微和陰暗面的成績,讓人類不要滿足于自我吹噓的美夢,另一方面,我們更要嚴肅地提醒他們:不要忘記自己是人,不要象豬玀掉在泥淖中淹沒自己,我們要前進,要超越。我們不但要承認自己的渺小和丑,更要追求那閃爍著人性光輝的偉大和美。人生的征途,可以充滿丑;但人生的目的,卻應當是美。電視在國際趣聞的節(jié)目中,曾經(jīng)報導英國有一種丑的比賽:每個參賽的人盡量裝出丑相,以博取勝利。這些丑相都是極其難看的,它們都是為丑而丑,沒有任何的美學價值和意義。我們在文學藝術中,不需要有任何的這種出丑或裝丑!
李斯托威爾說:“那么多的當代藝術,就因為對丑的病態(tài)追求而被糟踏了。”這句話,講得很好。我們可以對丑進行研究,但不要成為嗜痂成癖的愛丑專家,被丑所糟蹋。我們在接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所開拓的丑的美學范疇的同時,一定不要忘記與丑的斗爭。怎樣斗爭?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注意:一是生活丑與藝術美的問題,二是作家如何才能描寫丑的問題。第一個問題,說的是生活中的丑經(jīng)過藝術的表現(xiàn),變成了美。李白說:“丹青能令丑者妍”(《于闐采花》),就是這個意思。一般喜歡舉羅丹雕塑的《老妓》,來說明這個問題。老妓名叫歐米哀爾,年輕時非常美,以至詩人維龍歌頌她,稱之為“美麗的歐米哀爾”。到了羅丹,卻將之雕刻成一個年老色衰、干癟丑陋的“老妓”。而記錄羅丹關于藝術的談話的葛賽爾,看了這個雕象,卻禁不住驚呼:“丑得如此精美!”詩人所歌頌的“美麗的歐米哀爾”,變成了丑陋的“老妓”;而丑陋的“老妓”到了羅丹的手上,卻又“丑得如此精美”,變成了藝術中的美。當中幾個轉(zhuǎn)折,說明了生活丑與藝術美之間的曲折關系。首先,藝術的美不美,不在于生活是丑或美。生活的美可以成為藝術的美,生活的丑也可以成為藝術的美。正因為這樣,所以年輕美貌的歐米哀爾和年老色衰、變丑了的歐米哀爾,都可以成為藝術描寫的對象,都可以成為藝術的美。其次,生活中的丑成為藝術中的美,不是丑變成了美,而是生活中的丑經(jīng)過藝術的表現(xiàn),變得更丑了。年老的歐米哀爾,“肉體受著垂死的苦痛。”“發(fā)見自己活象一具尸體而感到恐怖”,羅丹在雕刻中深刻地揭示了歐米哀爾老年的這種丑,引起人們心靈的震顫,從而不能不驚嘆于他藝術表現(xiàn)的精美絕倫,不能不贊嘆他藝術的美。因此,生活中的丑到了藝術中,不是變美了,而是暴露了它丑的真實面目,讓人真實地認識它丑的本質(zhì)。變美的不是丑本身,而是藝術。第三,生活中的丑不僅不以丑的面目出現(xiàn),而且作乖弄丑,風枝招展,把自己打扮得似乎很美。不知道真情的人,常常為丑所惑。即使身在局中的人,也會當局者迷,棄美而就丑。可是藝術卻把生活如實地客觀地寫出來,使當事人變成旁觀者。旁觀者清,自然比較能夠辨別美丑了。藝術強大的教育作用,就在于它能夠通過燭照美丑,來明辨是非,把生活中被顛倒了的美丑重新顛倒過來。
至于作家如何才能描寫丑的問題,首先是一個熟悉的問題。誰最熟悉丑呢?表面看起來,似乎應當是本身就是丑惡之人。他朝夕與丑為伍,懂得丑的里里外外和各種歪門點子。但是,作家描寫現(xiàn)實生活,除了有深入了解的一面之外,還要有超脫與超越的方面。那就是說,他還要與生活保持距離,還要遠遠地高過于生活。只有這樣,他才能用自己的心靈的火,把現(xiàn)實生活燃燒起來,使現(xiàn)實生活通體放出光輝。丑惡之人雖然熟悉丑,但他既不能超脫,更不能超越。他們以丑為美,耽溺于丑,喜愛丑,這樣,他們反而寫不出丑之所以為丑。文學藝術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而且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悔。丑惡之人,他們差不多都是“常有理”,他們干丑惡之事,干得心安理得,他們既不能反思,更不能反悔。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們陷溺在丑里面,安于丑而不能自拔。葉赫留道夫的懺悔,使他走向“復活”;而丑惡之人從來不知道懺悔。所以他雖然身在地獄里面,但終因缺乏菩薩的心腸,所以始終不能超度眾生。讓地獄之中升起朵朵蓮花!因此,丑惡之人不能描寫丑。
能夠描寫丑惡的人不是丑惡的人,而是與丑惡作斗爭的人。一方面,由于經(jīng)歷與工作的關系,他與丑打交道,熟悉丑;另一方面,他的秉性清廉,不僅不甘與丑為伍,而且深惡而痛絕之。這樣,久而久之,他把丑惡爛熟于心,必欲鑄為形象,公之于世,暴之于眾。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這樣寫出來的,果戈理的《死魂靈》也是這樣寫出來的。作者所寫的是一幅群丑圖。他們有意識地寫他們的丑,讓他們拼命地表現(xiàn)自己。就在拼命地表現(xiàn)自己的當中,他們丑態(tài)畢露,自己否定了自己。丑在文學藝術中的美學價值和意義,就在于自己否定自己。作者描寫丑,而又讓丑自己否定自己,這里,除了需要作者高度地熟悉生活,熟悉業(yè)務之外,還需要有一支大膽的筆,有一顆火熱的心。只有這樣,他才能把對于丑的憎恨變成靈魂的閃光。他把他所刻畫的,都變成自己人格力量的印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成為他的心血的結晶?!俺鲇倌喽蝗?,濯清漣而不妖?!蓖趺嵩伜傻倪@兩句詩,很好地表達了丑的描寫者的志氣和胸襟。只有具有這種志氣和胸襟的人,才能描寫丑。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33頁。
- 《浮士德》第一部第1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
-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455頁。
-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500頁。
- 熱爾曼·巴贊:《藝術史》,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第84頁。
- 參考吉爾伯特、庫恩合著《美學史》,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37頁。
- 引自《西方文論選》上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38頁。
- 吉爾伯特和庫恩合著《美學史》,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81頁。
- 吉爾伯特和庫恩合著《美學史》,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81頁。
- 休謨:《人性論》,商務印書館,第334頁。
- 萊辛:《拉奧孔》,人民文學出版社,第135頁。
- 雨果:《〈人克倫威爾〉序》,引自《十九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英法美卷),復旦大學出版社,第373頁。
- 《契訶夫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第35頁。
- 車爾尼雪夫斯基:《文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第118頁。
- 波德萊爾:《惡之花》,人民文學出版社,第4頁。
- 《近代美學史評述》,上海譯文出版社,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