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浣女

陌上花開,誰念緩歸眷春深 作者:雷妍 著


浣女

在門前湘江岸的沙灘上,或后門外的池塘邊,時常有許多洗衣女子,她們不論老幼都是那么干凈、勤勉。她們中間有著親密的情感,彼此訴說著內(nèi)心的感慨,講述著動人的故事或有趣的新聞,她們笑語聲喧鬧時往往要超過了流水的聲音呢。

李家少官娘子——名兒叫竹嬌,是一個圓臉白皙的二十三四歲的少婦,短發(fā),細(xì)身子——不過腰肢卻不自然的肥脹了些,入時的短袖白上衣,青布長管褲,長眼彎眉,一身的玲瓏,合適、清潔、嫵媚;只是兩只手又紅又粗,不適于她的結(jié)構(gòu),一個銀質(zhì)點琺瑯的戒指已經(jīng)深深地鑲?cè)胫割^肌膚里,那是嫁后丈夫買給她的。先時戴著很合適,“工作”把手指變粗大了,她舍不得脫掉它,只好容它長在肌膚里,片刻不離地陪伴著她。她一向是好說好笑的,許多洗衣同伴愛她的和藹??墒墙鼇硭蝗怀聊蜒粤?,雖然有時還向人微笑一下,話卻說得太少了。經(jīng)過女伴們多次的詢問才知道她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大家都說:“這原是喜事,為什么不高興呢?”

“做事太不方便了?!彼龂@了一口氣,輕輕地說。

“你家有那么多的水田,又開著面食鋪,何必一定要你做事呢?”何奶奶心里明明知道李大娘——竹嬌的婆婆——厲害,故意撒下這么一個小網(wǎng),為的是一下子撈出少官娘子一肚子埋怨來。

“你不曉得,田產(chǎn)多,事更多,不做留給誰呢?”她平和地說著。何奶奶失望了,勇敢的馬三姑毫不放棄地又放了一炮:“聽人家說李大哥回家也不能到你房里去,又不許你們多說話,是嗎?”大家都想笑,可是誰也沒笑,等著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她倒反問著。

“很多人這么說呢。”

“隨人說去吧,我沒什么說的?!贝蠹液懿粷M意這回答,各人都低下頭去搓洗著衣服。馬三姑從水邊站起來在沙灘上走著,她一下從岸上下垂的樹枝上摘了一個大而薄的葉子,弄成一個小口袋的樣子拿到那個穿水綠短衫的阿巧旁邊,她拍了阿巧一下,阿巧回過頭來,明澈的眸子發(fā)著疑問的神氣看著她。她用嘴吹得那個葉子口袋圓脹如球,然后用手一捏啪兒的一聲,破了。她問阿巧:

“你說這葉子怎么破的?”

“氣脹的。”

“早晚她就得這樣子了,什么都悶在心里?!彼f著,拿破葉子的手往竹嬌那邊指,阿巧拉一下她的褲管小聲說:

“住聲吧!你不見她在出神嗎?”竹嬌洗的一個印藍(lán)花細(xì)麻布的帳子,在流動的江水里沖擺著,后來提起聚攏在一處的帳頂,再浸入水里。坐著是不好用力的,站著又太高,只得蹲著,腿擠著微脹的腹部,使她的呼吸都困難了。她站起來一段一段地擰著布里的水,沙灘的淺水上濺著許多白色小水花,她望著對岸上擠滿鋪戶的街道,望著自己丈夫在那里工作著的李家面食鋪,發(fā)呆了。洗好的帳子一頭落在沙灘上,粘了許多的沙礫。阿巧放下自己的工作跑過來說:

“大嫂累了,我替你洗洗?!辈蝗莼卮鸬?fù)屵^那帳子,在水里用力地甩著、沖著……擰著。馬三姑是不能沉靜的,向阿巧取笑道:

“我哥哥打魚的那股子神氣什么時候都叫你學(xué)來了?”

“莫討罵?。 卑⑶陕犚婑R三姑提她哥——那少年漁人,就紅了臉,似笑非笑地斥責(zé)著愛人的妹妹,大家都笑了。阿巧擰好了,替竹嬌放在竹籃里。竹嬌含著感激的淚笑著說:

“這怎得了?叫你受累?!?/p>

“沒什么,快到做飯的時候了,你回去吧!沒洗完的留給我替你洗。”

“都洗完了,以后再勞動你吧!”她說著給阿巧一個感激的微笑。別的婦人心也不壞,尤其馬三姑,她搶著說:

“莫講客氣話,這一點兒事誰都能幫你忙。”

“謝謝!短不了使你們受累?!彼f著拾起棒槌,提著竹籃走向更高的坡岸。

薔薇開遍了池畔,江水漲了,池畔有樹蔭、有鳥語、有蛙鳴、有薔薇,深紅、淺紅、白的,蔓延的、傾斜的、平鋪的,開遍了。帶著翠葉和小刺開遍了春的池畔。江邊的浣女遷移到多花的水邊,洗著零碎的深色的棉衣片子,人還是那么多,在和藹的聲韻與色彩下工作著,只是少了竹嬌,她們爭述著她生產(chǎn)的事:

“李家少官娘子生了一個男孩子?!庇质呛文棠唐鹬^,因為她的經(jīng)驗多,她又認(rèn)識接生婆。

“看她的臉色也應(yīng)當(dāng)是個男孩子?!绷硪粋€四十幾歲的婦人顯示著經(jīng)驗說。

“她婆婆也許會好待她了呢?”阿巧希望地說。

“可不是嗎,男孩子是有福氣的,你們沒聽說戲上多少娘娘因為生了太子得勢,因生了公主入冷宮,這就是‘母因子貴’?!焙文棠痰慕?jīng)驗不是一處來的,引著戲文這樣說。

“她的性子太綿軟了,婆婆那么刁,小叔小姑一大群,一點埋怨也沒有?!瘪R三姑終于替竹嬌抱不平。

“埋怨有什么用??!”阿巧又把一件舊衣片子浸在水里說。

“沒用也得說說,出出氣。”馬三姑說。

“她婆婆今春吃了一劑破血丹,把個四五個月的胎打下來了?!焙文棠滔蚰莻€四十多歲的婦人耳語著,意思是這些事不能叫那些閨女聽見,可是聲音很合宜,足夠一切女伴聽得清清楚楚的。

“喲!為什么呀?”聽了這吃驚的消息,那個婦人都忘了顧忌,大聲疑問著。

“娶了兒媳婦,快抱孫子的人不好意思和媳婦比賽了?!焙文棠陶f著自己也笑了,阿巧看了她們一眼沒說什么又低下頭去洗衣服。馬三姑卻插嘴道:

“吃藥沒吃死,倒便宜!”

“就你耳朵長,姑娘家什么話都接碴兒,”何奶奶道德地注視了馬三姑一下,接著又?jǐn)U張了這問題,“死倒沒死,頭發(fā)可脫了一大半,嘻!”

忽然天暗了起來,太陽溜在一朵黑云里,她們立刻覺得水有些涼了。開始了短小的休息,用沒洗的干衣揩著手上的涼水,阿巧順手拉過一棵爬蔓,在她身旁小方石上的薔薇叫道:

“三姐!來!把那五朵開在一枝上的花替我折下來?!?/p>

“白的,不好看,還不如黃蒲公英好呢?!?/p>

“個人所好唄,你不管我自己來?!?/p>

“管,管?!瘪R三姑的手很有力,而且不怕花刺,一下就折下半棵花來,還帶著許多小花苞,遞給阿巧,阿巧卻憐惜地說:

“罪過,看你毛手毛腳的,要不了這許多,我就要那五朵開在一起的,等會送給李大嫂,叫她五子登科?!瘪R三姑咕嘟著嘴,把那一枝折下的花又插在近水的濕泥里說:

“把它又種上了,還不行嗎?要李大娘那樣的婆婆管你兩天就省事了,你看我要不告訴我哥才怪的呢。”說著卻跑開了,她怕阿巧打她、追她。阿巧只是紅著臉恨恨地說:

“不理你,好人不理你這小鬼?!闭f完了停止休息,含著未了的羞澀開始搓洗著衣服:一個少年漁人在晚風(fēng)里撒網(wǎng)的姿勢占有了她全個思潮,想著不可捉摸的未來而茫然了?!榜R三姑的母親死了三年啦!”這個念頭先使她替馬家兄妹傷心,但不知為什么再一想她的心里反倒輕松了。洗完一件,又從籃里拿第二件時摸到一個冰涼溫軟的東西,一抽手,那東西咯一聲,咚!跳入水塘里。她立刻知道是馬三姑的埋伏,她瞪了馬三姑一眼,馬三姑笑了,非常響亮。太陽從那朵烏云里出來了,大地上立刻加深了色彩與光明。

“洗吧!一天就知道玩,看將來怎么說個人家!”何奶奶催著馬三姑,大家都開始工作著,工作的聲音和諧悅耳。從這兒可以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稻田的阡陌上架著踏水車的農(nóng)家夫婦,他們伏在架上,赤腳踏著水車上的小方板,一個一個熟悉得如數(shù)著念珠的手。他們灌溉著大眾的食糧。青天上浮著幾片云,安詳?shù)仫h過他們的頭頂,他們卻在足下的水田里看到了那天空中的云影。另一塊田里白發(fā)和少年的農(nóng)家父子插著秧,一束束的綠秧堆在田里再一束一束地拾起來,少年熟練地扔著,一行一行的。老人再一束一束地插起它們,一會兒水田上繪出綠點組成的圖案隨你直看也好,橫看也好,斜看也好,都能成為直行。他們不用儀器,不用度量,只憑著內(nèi)心那一股力,那一點經(jīng)驗,一手技巧,做出完美的活計來。天和地都是美好的,只要肯工作的人都應(yīng)當(dāng)享到自然的幸福。可是有例外,有例外!有一些女人:工作了沒人感激,痛苦了沒人安慰,疲乏了得不到休息,疾病了無從治療,她們只有忍受,忍受人類不當(dāng)忍受的,忍受別的動物不能忍受的各種各樣的痛苦。

一間北面開窗的屋子有一張大竹床,鋪著干凈的方格布單子。一個瘦女人坐在窗下做針線活計,后院叢竹的綠光反射到她的臉上,顯出可怕的蒼白。她兩頰深陷下去,眼已不是細(xì)長的笑眼了,是深的,張開的失神而失望的眼,眉也失去原來的彎弧,她就是竹嬌,給李家生過一個男兒的少官娘子??墒呛⒆幽??并沒在她的身旁,這房間除了床上一對十字布的枕頭上編繡著“是君良伴”的字樣外只有孤獨與寂寞。忽然,那生育的一幕出現(xiàn)在她的回憶里:

“奇痛的直覺,她自己如奔牛似的喘著,頭上進(jìn)著汗珠。她想號叫,又怕婆婆罵她輕狂,又怕外人聽到嘲笑,只得忍受。陣陣的奇痛中她只有喘,口不合地噴著氣;丈夫不在身邊,只有吸著水煙的婆婆和吸著旱煙的收生婆。惡劣的煙氣和厭煩的嘴的吸吮聲毒蛇似的由她的感官鉆入肚里,加重了疼痛,那兩個吸煙的女人不懂道德地講著一切難產(chǎn)婦人的死亡和怪胎的嬰兒,毫不顧及產(chǎn)婦的現(xiàn)實痛苦,她們不耐煩地等著,胡說亂講著。

“如大夢初覺的她,漸漸從昏迷中清醒了,自己身邊已經(jīng)有一個包好了的嬰兒。她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見了這小生命以后忘記了一切痛苦,覺得什么都有了希望。

“小孩子伸手蹬腳地哭,她忘了一身困乏去抱他,婆婆告訴她這是個男孩,她更高興了。心想孩子帶幸福來了,婆婆是不喜歡女孩子的。一個月之內(nèi)家里沒用她操作,除了在床上做了幾雙鞋以外,沒到江邊去洗衣服,沒到廚房去做飯。”

彌月過了,婆婆忽然主張,把孩子送出去叫人家奶著,每月給人家些錢,表面是說孩子生辰不好,應(yīng)當(dāng)吃外人的奶,而且應(yīng)當(dāng)寄居在別人家,不然會短命的;實際是怕因了這孩子竹嬌有借口減少工作。并且當(dāng)?shù)赜泻芏嗳税押⒆蛹酿B(yǎng)在乳母家,這是很普遍的風(fēng)俗,公公也沒反對。正好一個佃戶馮六的媳婦有一個三歲的孩子,據(jù)說已經(jīng)斷了奶。婆婆招來這個媳婦:四十左右歲,不干凈,眼睛有濕潤的紅邊兒,不時地拿衣襟擦眼睛。竹嬌的心碎了,自己清潔的寶貝兒子送給這么一個臟娘們?nèi)狃B(yǎng),真委屈。她雖不知三歲小孩子吃過的稀薄的乳汁給一個初生嬰兒去吃,營養(yǎng)是根本不夠的;但她覺得孩子在這么一個污穢的胸前去吸食,吸到每一個小血管里去是件委屈事。她落著淚抱緊了孩子,她知道這個溫暖的小人兒馬上就要被那生人抱去,她哭泣著,那媳婦倒還明白,說:

“少官娘子不肯就算了吧!”

“由不得她,年輕人知道什么?留他在家克死娘就晚了,娘克死他我更心痛!你抱走他好好喂他奶,不要錯待他,我也不用另外給你錢,只是鐵道南邊那塊地你們先白種著吧!奶他多大,多少日子不收租就是了?!逼牌艊?yán)肅端正地吸了一口煙,理直氣壯地說了一篇大道理,又點著第二袋煙。她想到這兒嘆了一口氣,失神的,針扎在手指上;她擠出一點血來,用碎布揩去,又開始縫著,尋思著:

“克死娘也不怕,娘克死他也不怕,死在一塊更好,反正不能叫她抱走?!边@是她當(dāng)時心里的反抗情緒,可是不知為什么說不出口,紅眼邊的女人謝過婆婆,就去接孩子,竹嬌幾乎發(fā)怒了,忍著氣和婆婆說:

“您的主意,我也不敢說什么,明天再叫她抱走不行嗎?我好給他洗洗澡。”她的淚落了孩子滿臉。孩子小手搖動著,小眼張望著,小嘴吸吮著玩。婆婆又大仁大義地說:

“你怎么這樣不心疼孩子?今天好日子,抱走不平安嗎?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路上遇到邪門歪道的可怎么好?你不痛他,我還痛他呢,肉上肉痛不夠,我兒子的兒子,李家門的根,不能叫你胡擺布,早上洗了澡,這會兒又洗澡,等著弄出風(fēng)(病)來就好了?!彼啦荒芡旎亓?,忍著淚說:

“那么給他換換衣服行嗎?”

“隨你吧!我哪能做你的主?”婆婆慣會倒抓理兒地說話。她抱著孩子走到自己屋里吻著孩子的小肩頭哭了,滿臉眼淚地偎著孩子的小臉,小孩子一挨觸母親的肌膚就本能地張著小嘴找奶吃。她說:

“小寶寶!你知道??!媽媽心痛,你快點長大了回來,和媽媽一塊住?!彼拗顾?。

“小寶寶多吃??!媽媽的乳水是甜的,足夠你吃得胖胖的??墒撬齻円獡屪吣?,小寶寶!吃,吃……吃啊?!彼私o他換衣服。婆婆的命令又下來了:

“快點來,時辰都叫你給誤了!”她匆匆地擦干淚,從孩子嘴里拉出奶來,孩子哭了,她慌慌張張地抱著搖他,給他披上一件小花衣,抱到婆婆那兒,孩子仍不停地哭,婆婆接過孩子去;竹嬌從房里拿出一包小兒衣服小褥之類的東西,交給那媳婦,孩子已經(jīng)到了那媳婦的手臂里,孩子的哭聲更大了,她過去拍著孩子,心更如利箭穿刺般的疼痛。那個女人倒同情地說:

“莫傷心吧,過十天半月我就抱小官官來看你們,我也是有兒女的人,錯待不了他?!焙⒆咏K于被人家抱走了,她又開始著勞苦生活。她尋思著,落著淚,她想起還要預(yù)備長工們的晚飯,收拾起未縫完的衣服。春夏之交田事正忙,每天她要用大鍋燒著飯菜,還要到池里洗衣服。小叔小姑又都要她趕做夏季制服。年紀(jì)并不衰老的婆婆除了吸水煙以外有時納幾針鞋底子,仿佛女學(xué)生織毛衣似的人前做做,又大方、又輕便、又瀟灑,還惹公公愛。

端午節(jié)來到了,家家女兒襟上戴著絲綢抽作的小荷包,小孩子手足上圍系著五色線。天才亮,大戶人家或小康之家門外都用桌凳搭著高臺,上面燒著成把的香擺著供,供桌下有紙糊的龍船,船頭向著湘江擺著。一個衣服整潔的道士敲打著小鑼鼓,口里大聲而含糊地念叨著經(jīng)句,這是在超度水上的亡魂。到吃早飯時燒了紙龍船,經(jīng)聲也隨著停止了。早飯后江上賽龍船的鑼鼓又響遏行云,青年男女穿著五光十色的新單衣在江邊的街道上,往來交織著熱鬧的網(wǎng)。賽龍船的船手都是二十幾歲膀大腰圓的小伙子,他們并不是以此為職業(yè)的,他們各有固定的職業(yè),有的是舟子,有的是漁夫,打鼓打鐵的,也有的是農(nóng)夫,各個短打扮,頭戴涼帽,臉上除了喜悅,就是好勝爭強(qiáng)的神情了。船上披掛的并不是古畫上龍舟那么五色繽紛;只是船前一個紙布扎繪折糊的伸頸挺須的龍頭,船后一個彎曲的龍尾罷了。講究些的有一個花洋布的船篷,平常的依舊保留著小竹篷。炮響了,幾十只船分隊前進(jìn),倒也十分可觀呢。鼓聲越響,船搖得越快,漸漸的船身遠(yuǎn)了小了;漸漸的近了又大了,他們賽著快慢、花樣、姿勢……兩岸上的游人狂呼著、擁擠著,有學(xué)生、有商人、有販夫、有士兵,他們忘記人世上的階級,平等地歡悅地擠在一起。平常沒人注意的江邊竹樓,在冷清的時候高高地用杉桿撐著,住著不怕水的貧民,江水漲到碼頭上,竹樓里的人也沒人去注意他們,任他們在那兒守候著狂漲的江水,他們把生命托給站在沙石里的杉桿。今天卻不然了,許多有錢的太太小姐坐在小竹樓里看龍船,貧窮的孩子都被大人趕下樓去,為的是得些賞錢,留著將來零用。據(jù)說一個端午節(jié)的所得,足夠他們一年花用呢。

竹嬌的丈夫回家了,聽說那個奶娘也要抱孩子回家來吃節(jié)酒,竹嬌加倍地工作著,炎熱的天氣在她瘦削的臉上點了些紅暈,幾縷短發(fā)被汗粘在額上,又自然地彎起來,黑潤的小發(fā)圈加增了她的美。她刺魚、切肉、洗菜、煮粽子……不累,她有希望,“快樂”麻醉著她。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換了新衣去看龍船比賽。丈夫得機(jī)會來幫她做廚下工作。他是個黑大個兒,天真得像個孩子,正直,說起話來人能看見他的心,娶了親還過著單身生活,干看著父母的諸般恩愛。

“我?guī)湍阆床税?!要不然替你切肉?!焙诖髠€兒說。

“你莫弄壞呀!姆媽回來要罵我的?!彼鼻械刈柚顾?/p>

“傻人!我是面食鋪的少掌柜的,比你本事大多了。一落太陽爹爹就過江來找姆媽,鋪里晚上的客更多,什么不要我經(jīng)管!”說著揚眉吐氣地看著妻子,她笑了。他們覺得這一會兒才是真正的人生,想起平日家庭的約束,又憂郁起來。

“火車站上的洋房子多好啊,從外國又運來許多新車,今早上許多車站職員的太太、鐵路局職員的太太,都去看新車,招的很多人不看江上的龍船,反跑到車站去看新把戲。有的太太們坐上新車去游歷,都拉著丈夫的膀子,有說有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車上掛著彩綢,奏著音樂,他們一對一對的像什么圖畫上的神仙,咱們怎么不能常在一塊兒呢?你老是躲著我……”他嘟嘟囔囔地埋怨著,聽著她嘆了一口氣,把魚放在水盆里洗。

“咱們命不好,人家都是大命人哪!怎能和人家比?我就是躲著你,你一回家他們也是防賊似的防著我,好像我是個鬼會迷死你,等你走了,她還找碴兒罵我下賤……這是命,我前輩子做了壞事,命里該你們李家門的債,這輩子來還債的。”她說起來就氣憤了。

“你也別難過,早晚有那么一天拉著手兒,坐上火車走開就好了?!?/p>

“上哪兒去呢?”

“哪兒都可以!長著大香蕉的廣東,出椰子的南洋。用不了幾百塊錢,開一個小點心鋪,內(nèi)老板由你當(dāng),看哪個敢給你氣受?”他熱誠地說著,看她愛嬌地注視著自己,自己是救她的英雄!他熱烈地抱緊她,忽然小姑的聲音說:

“嫂嫂,小侄兒回來了?!?/p>

他們一同跑出去,她跑過去抱過孩子來:孩子雖不胖,倒也光潤。新?lián)Q的小花衣,戴著小花帽,會笑了,又發(fā)著唔唔的聲音。她偎著他的小臉說:

“小寶寶的爸爸給奶娘倒茶呀?!彼缫驯贿@母子歡聚的景象弄呆了,妻的聲音喚醒他,倒了一杯茶給奶娘:

“奶娘辛苦了,小孩子累人哪?!?/p>

“他倒和我投緣,我很喜歡他?!蹦棠锏难劬枚嗔耍蜕频卮鹬?,不安地喝著少官人倒的茶。

“今年稻子長得好嗎?”

“好,只是我家老板病了一場,近來才好,花了不少藥錢?!?/p>

“病好了比什么都強(qiáng),花點錢不要緊,錢去了再掙,是一樣的?!彼湍棠镩e談著,妻忽然把孩子交給他急急地說:

“我要去做飯,灶子要燒干了?!?/p>

正午的酒飯擺好了,大家照例地先喝雄黃酒以免一年的蟲毒,少官娘子穿梭似的傳送菜、飯,孩子在婆婆手里抱著,婆婆用湯匙給孩子喂了一口雄黃酒,小嘴受不了這么刺激的飲料,噗噗地小唇打著嘟嚕,哭起來,好像有人在肉上扎了他似的。婆婆厭惡地罵一聲:

“小逆種,倒隨你娘,為你免災(zāi)才給你喝的。”竹嬌的菜飯已經(jīng)傳送好了,奶娘也在廚房里吃著喝著。竹嬌接過孩子來說:

“奶奶怕蟲蟲咬你,給你喝點酒,還哭嗎?”

“要不說是小逆種呢?!闭f著他們開始享受現(xiàn)成的豐富的家宴,她把孩子抱到后院的竹蔭下,哄著逗著他,哭聲止住了。不過孩子呆呆的,頭熱臉紅。她知道孩子被酒嗆病了,可是不敢說明,小人兒昏昏的,她的節(jié)飯都沒吃好。

午后大家都知道孩子病了,婆婆說不是路上中了邪,就是中了暑,還是公公直爽些,打發(fā)兒子請來一個大夫,看了病,開了一個藥方子走了。竹嬌想快買藥來,給孩子吃了睡在家里,幾天就會好了??墒瞧牌庞职l(fā)下命令來:

“奶娘把孩子抱回去,叫你家老板買藥給他吃了早睡下。你留在這兒不方便,他娘的奶水早沒了,早點回去吧。唉!在你家也沒病,一回家就病?!敝駤蓭状蜗胝f:有奶汁,留他住下吧,可是她沒說出口來,她丈夫卻憤憤地說:

“到家就病了?在外人家病了誰能知道呢!”婆婆沒聽清兒子說的什么話,只覺得兒子在反抗自己,站在媳婦一條戰(zhàn)線上來反對娘。她怒不可遏,大罵:

“逆種!都給我滾開,養(yǎng)了這么個血胞孩子就捉精打怪起來?!焙诖髠€兒帶著滿腔的憤恨回到江對岸的鋪子里。小病孩子卻在昏迷中離開母親的懷抱,跟著生疏的人走到不可知的命運里。竹嬌不敢送他,他身上發(fā)燒的熱度燃著她的心。她含著淚,預(yù)備著晚餐。

第二天下午奶娘的大孩子來送信兒說小孩子不行了,婆婆說:“為什么不給他吃藥呢?”

“吃藥了,姆媽叫我把藥方子也帶來了?!惫舆^藥方看了,也是八行紅條信紙寫著黑草字。只是方子上端寫的不是“李小官”卻是“馮六爺”。他知道買錯了藥,孩子才會死得這么快。孩子雖和他沒感情,但究竟是李家的根。于是怒向膽邊生,要到官里控告奶娘。婆婆也怒氣沖天地附和著說告奶娘,奶娘大孩子嚇得臉焦黃,哭著說:

“姆媽不識字,爹也不識字,不是有意害你家小官官的!”

“莫告吧!小戶人家經(jīng)不起官司的,他們既不是故意的,饒了他們吧,誰叫咱們把……誰叫咱們孩子命不好呢!”竹嬌流著淚勸阻著公婆勇敢的豪舉。

一個長工用小木棺把小尸體背回家來。昨天還活著向媽媽微笑的小人兒,今天卻全身鐵青、僵硬地直躺在小棺木里。竹嬌暈過去。在黃昏的池邊多了一個小墳頭,青蛙咯咯的好像哀悼這小生命的夭亡。

她漸漸清醒了,對著窗戶有初升的月光照在竹叢上。她起來,打開窗子,一陣小風(fēng)吹清醒了她的頭腦。她記得方才在堂屋里,現(xiàn)在怎么在自己的屋里?她又想起來孩子的夭亡。她喃喃地說: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彼龘u搖擺擺下意識地走到公婆的屋里,機(jī)械地替他們收拾床鋪。他們并不驚訝一個悲哀過度而昏迷的人清醒不久就來工作,他們安適地吐了口氣想著:

“她并不難過,她還能工作,倒省下給兒子續(xù)弦的一筆費用。”

她孤單地呆立在自己的窗里看著小庭里的月色,她記起丈夫昨天在廚房里告訴她的:“坐著火車走!……用不了幾百塊錢開一個點心鋪?!彼模骸白?,走!”她輕輕地拉開立柜的銅鎖,拿出首飾匣,顫抖的手拿出比較珍貴的首飾,又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從娘家?guī)淼膸资X——現(xiàn)洋,包好了,又包好了些應(yīng)用的衣服,堅決地推開后門走出去,把門虛掩上。月已大亮了,照在一片片的池塘上、花上、樹上、廣大的草坪上、稻田上。她被這月光吸引住了,她記起那一群洗衣的伴侶,她有些留戀,可是熱地方的香蕉樹、椰子樹,又好像燈塔似的呼喚、引領(lǐng)她。她繞著小巷走到門前的湘江邊,她怕遇見熟人,她又走下去一個碼頭才坐上擺渡過江。月亮照著緩緩的江水,千百個桅桿在江邊靜靜地豎立著,千百只船靜靜地休息在月光下。水冷冷的櫓聲,吱吱地送她向希望中駛?cè)?,她把整個的不幸如噩夢似的忘卻了。

登岸了,多店鋪的街上還有著小都市的熱鬧,她快走到李記面食鋪的時候,忽然畏縮起來,自己覺得好像一個私奔的女人,勇氣消失了。正在猶疑、退縮、心和心交戰(zhàn)的時候,卻見丈夫從自己的鋪子里走出來去敲一個鄰近的小門。門“吱”的打開,走出來的是一個女人。月亮照出她是個出賣身體的女人,竹嬌的丈夫醉醺醺地卷著舌頭說:

“心肝,等急了吧?”

“有好姑娘陪你,今夜不來也要得??!”那女人怪聲怪氣不自然地撒著嬌,吱的一聲小黑門把這一幕怪劇關(guān)進(jìn)去。竹嬌好像在看戲,她覺得那個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雖然他從李記面食鋪走出來,雖然他穿著丈夫的衣服,雖然他用丈夫的聲音說話;但他是另一個人。丈夫是正直的,天真的,這個人卻是一個玩妓女的鬼!公正光明年輕的丈夫沒有了,一種惡劣的勢力把丈夫葬埋了。從悲哀和憤恨的幽暗里生出這么個可怕的狂蕩的鬼魅,這一切抓破她的幻想與希望,切斷了她的憂患和掛慮,她不悲哀,不懷恨,只是覺得空虛、輕松、安靜,過江的目的使她忘懷了,她又上了另一個渡船,舟子已經(jīng)困倦了:

“這么晚了還過江?”舟子埋怨著,卻撐開渡船。她怕他不肯開船,拋了一個雪亮的銀元在船板上,藐視地說:

“一塊錢一渡,要得吧?”

舟子笑了,一個忘記疲乏的感恩的笑,拾起錢來裝到衣袋里:“要不了這許多錢?!贝瑩u開了,船頭和船尾撥轉(zhuǎn)好了。江上的月是清白的,遠(yuǎn)處近處,有霏霏的煙霧,煙霧里回雁峰的影子使她記起山峰下桃林里的娘家,她記起桃林里的童年,她記起娘臨死時拉著她說的話:“這小妮子命不壞,我病不好了也放心她!她婆婆家有好幾頃水田,有鋪子,人口又少,公婆又不老,過門有吃、有喝、不用操心……”這些話在記憶里如小冷箭似的刺在她的身上,皮上起著雞皮疙瘩。舟子問:

“停在哪里?”

“眼前是什么地方?”

“王家碼頭?!?/p>

“再撐下去!”她恨王家碼頭,她恨那一片洗過衣服的沙灘。船吱吱的在月光下晚風(fēng)里的湘江上漂去。兩岸的燈火如失了光芒的小星,錯落地流閃,飛逝過去。她自己忽然想到一個歸宿——死,她命舟子攏岸。

“這不是碼頭啊!”

“這兒好,停下!”在一元錢的權(quán)力下,他順從地把小船停泊在這參差不平又生著小樟樹叢的岸邊。她回看長流的江水,她看著回棹的渡船,她要死。小兒清晰的笑臉忽然呈現(xiàn)在月光里,她喃喃地說:“好!媽媽不叫江水帶走,媽媽要到小寶寶的旁邊去?!?/p>

她上了岸匆匆地走著,從小巷穿行著。小巷盡頭的幾棵大芭蕉遮蔽下的小茅屋是女伴阿巧的家,她需要見她一次。她坐在小窗下的土堆上喘了一口氣,她累了,小房里沒有燈光。她站起來想走近窗子,聽聽好友的呼吸聲。吧嗒!一個東西落在地下,是她的小包袱。她完全忘了它,因為它已經(jīng)失去重要性,它是個累贅,沒用的東西。在兒子和她的未來世界里,看這種東西如地下的破瓦礫,如糞土;可是在這兒卻人人為它們賣命。阿巧的家很苦,送給阿巧吧!她叩著良友的門,小門是竹片編成的,不十分緊,因為窮人家是不怕盜賊的啊,開門的是阿巧:

“大嫂!您?”

“我,是我,我不進(jìn)去了?!?/p>

“您夜里怎么出來的?”

“偷著出來的?!?/p>

“進(jìn)來吧!他們找您怎么辦呢?這兒也是一個路口啊?!?/p>

她們靜靜地走進(jìn)屋里。

“大娘呢?”竹嬌想起阿巧的娘。

“在對面睡了?!?/p>

“我要出遠(yuǎn)門,有些東西不好帶,送給你吧!”

“上哪兒?一個人?大哥也去嗎?”

“哦,這些東西沒用了,送給你也許有點用?!?/p>

“這么一個包袱還不好帶?是什么?”

“沒什么好的,你留下,我們有更好的不要這些了!”她不肯說出里面是什么東西來,更增加阿巧的不安,她放下包袱就走了。

“再見,阿巧,你是好心人,我喜歡你,你又剛強(qiáng),又能干,將來吃不了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阿巧莫名其妙地呆看著她異常的舉動,沒經(jīng)驗的少女純潔的心里只有“莫名其妙”??此吡耍芸旌芸斓刈吡?。

小墳頭在接連著池邊的地上沉睡著,月光更明澈了。水晶的世界絕沒有塵世間的俗慮與罪惡,池水是幾面照著水和樹影的鏡子,一個站在生死交界的少婦委靡地坐在小墳頭邊,一雙蒼白的顫抖的手撫摸著半濕潤的新土,淚一滴滴地?zé)o聲地落在墳上,沒有光亮的沁入土里。突然她摟住這小土堆伏在土上嗚咽起來。漸漸的哭聲小了,她好似睡在那兒,處處是靜的。遠(yuǎn)處的火車無力地喚了一兩聲,像是呼喚什么,又什么也呼喚不起的無力地停止了,連一個青蛙也沒有喚醒。

月下蜿蜒的小阡陌上狂奔著少女阿巧,她一面跑一面呼叫:“大嫂,大嫂;”沒有回聲,她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似的,她嗚咽地喊著“大嫂……大嫂……”聲音在夜里凄慘地寂靜地飛,飛向田間、水上、樹上,和遠(yuǎn)遠(yuǎn)的鐵道上、更遠(yuǎn)的電線上;但是沒有回聲。她也跑到了小墳邊,夜風(fēng)吹著竹嬌的白衣襟飄動飄動的,阿巧的視線被吸引住了。她抽了一口冷氣小聲沉痛地說,“是她!是她!”她恐怖地兩手推著兩邊的鬢發(fā),張大了眼睛看著這不動的同伴,她帶來的“那個小包”又被忘記的掉下來,落在竹嬌伸在地上的腳上。她悠悠的:“哎呀!”身子動了一下,這給了阿巧希望與勇氣,跪下去拍著竹嬌說:

“大嫂,大嫂這是怎么說起的?”竹嬌聽了抬起頭來,看著她道:

“你去吧!我在這兒伏著好受?!?/p>

“不行,夜涼呢?!?/p>

“我什么都不怕,涼點心里痛快。”

“不是那么說,我求你,先上我家去坐坐不好嗎?有話慢慢說?!?/p>

“……”她搖搖頭嘴里動了動,沒說什么又把頭伏在小墳上。

“你平時多么明白呀!今天怎么拗性了?你在夜里的野地里怕涼不怕涼我不管,可是過了夜,天亮了,家里找到你,可怎么辦呢?”

“誰還等到天亮?。 彼樆卮?。

“可是到底為什么事?反正你不是真和我要好,你不肯和我說實話。”阿巧哭著說。她仍硬心不回答。

“你知道姆媽也老了,我又沒兄弟姐妹,平日拿你當(dāng)親姐姐似的看待,你既然這么見外,我也想開了,還等天亮哪!還不如我先死了。”她說著站起來要走向池邊,竹嬌清醒地拉住她:

“你死不得,你有希望,你不能和我比?!彼昧Τ隽艘豢跉庥终f:

“我完了,我給人出多少力,結(jié)果把我的什么都奪去了,父母,孩子,都死了!”

“小官官死了?就是這個小墳頭?”

“死了,就是這個小墳頭,埋了我的小寶貝,她們要他死了,她們埋他在這兒?!?/p>

“可是你還年輕呢,大哥也待你好。”

“他?嘿嘿!”輕藐凄厲的聲音,似笑又似哭。

“他怎么了?”

“他呀,他也死了?!?/p>

“沒聽人說呀,什么病呢?”

“心病,死了良心的男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急死了?!?/p>

“可憐的孩子!你急什么呢?世上就是那么回子事,他不死又怎么樣呢?一個男人家,他總是自由的,女人是他的奴隸。……”阿巧又像明白,又像糊涂的不知做什么打算,半天她才說:

“大嫂,你比我大,我又嘴笨,說不出什么來,你的主意還能錯嗎?可是咱們在月亮底下走走不行嗎?我長這么大還沒敢這么大膽地在野地里看月亮,走完了,我回我的家,你打你的主意?!?/p>

“這有什么,這個膽子我還有。”說著挽著阿巧站起來開始散步,阿巧走得很快,竹嬌也不問,好似在死前要抖擻余力似的,也走得很快。一個失意的半瘋狂的少婦,一個清醒熱心的姑娘,走,走,越過鐵軌,到了一個橘林里,白色的橘花在月下晚風(fēng)里放著迷人的香。林里,一所厚木房,阿巧拉緊了竹嬌的手臂叩門,半晌一個含糊的老人聲:“誰?”“我!馬伯伯開門哪?!遍T開了,一個老人衰弱地抬眼家嚨地問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是阿巧,什么事?這么晚還出來?”阿巧沒及回答,竹嬌卻說:

“你進(jìn)去吧!我走了。為什么使勁拉著我?”阿巧不出聲用力把她拉進(jìn)去,隨即關(guān)好門說:“李大嫂家有事,我們要見三姐。”

老人聽了哆哆嗦嗦地答應(yīng):“哦!好……哦……洋火呢?三伢子!起來,找洋火!”屋里左邊門開了,一個人舉著美孚油的小燈出來不耐煩地說:“吵什么?”隨聲走出來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身材雄壯,赤露的手臂上布滿蜿蜒的青血管,突出的肌肉呈現(xiàn)著力。他看見阿巧,把燈放在她面前的幾上,墻上呈現(xiàn)出掛著的漁網(wǎng)和人影。他問:“什么事?”又看見竹嬌,“啊,李大嫂……”老人卻不知什么時候走開了。

“三姐呢?”阿巧羞澀地,焦急地說。

“早醒了。”門里才發(fā)出這個聲音,馬三姑已經(jīng)扣著衣紐子出來了?!皢??大嫂也來了,坐啊!”她先給竹嬌放好一個凳子,又去搬,看見哥哥早給阿巧預(yù)備好了一個竹椅子,她撇了撇嘴:

“西邊小道南邊拐,人人有個偏心眼?!?/p>

阿巧說:“講要緊的啊,三姐,你叫馬大哥駕了他自己的船過江找李大哥來,他們吵嘴了。”竹嬌聽見去找自己的丈夫就急道:

“不,阿巧!沒事,我先走吧!”阿巧按住她的雙肩,馬大哥從墻上摘下衣鉤上掛著的藍(lán)布衫,穿上就往外走,阿巧急急說:

“路過我家啊,告訴姆媽,我在這兒,不,不要說了,姆媽醒不了,李大哥的鋪子在太子碼頭,曉得嗎?”

“鬼才不曉得呢?!遍_了門,在月光下這青年飛馳而去。

太陽才升出地平線,天上充滿了瑪瑙般的光。湘江的水粼粼地發(fā)著瑰麗的光波,無盡休地流著,沿江而行的鐵軌上奔馳著一列南下的客車,不留戀,不退縮,向著目的地前進(jìn)。任意噴著煙吐著氣,吼叫著,在軌道上自由奔馳著。一個半開車窗的車廂里有一對青年夫妻,疲乏地偎倚著,閉著眼坐著。一會兒那青年的妻子醒了,張開眼,定了定神從男人身邊移近車窗,晨風(fēng)吹著她的短發(fā),晨曦慈愛地照撫著她的臉,她看著外面空曠蔥綠的田野,看著遠(yuǎn)方的江水與煙樹。

“天亮了,你早就醒了?”青年丈夫也醒了,對妻子說。可是她沒回答,仍靜靜地凝視著遠(yuǎn)方,窗外風(fēng)景迅速地倒退著。

“你餓不餓?”他說著從一個小竹筐里拿出幾個混糖饅頭,兩尾甜糟魚,自己吃著,看看妻子仍沒有回答。

“怎么了?還生氣?還沒忘?你也不怕對不起阿巧和馬家哥妹?”他說著咬了一口饅頭嚼著。對面椅子上的老頭,一個人半躺在一個座位上,枕著包袱,被那青年吵醒了,見他大嚼著,敵對地瞪了他一眼,又無可奈何地閉上眼,抓抓頭皮又睡了。

“誰能一輩子沒錯呢,改了就得!要是心窄想不開,可白找別扭。切!再說,你是得明白,要是你天天守著我,我也不能學(xué)壞??!你瞧著吧!日久見人心,我這話要不是從心里說出來的,叫火車軋死我?!彼淹V沽顺詵|西,焦急誠懇地等著她的回答,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下說:“吃吧!饅頭還堵不住嘴?!?/p>

“你不吃,我也不吃,趁早扔了它!”說著卷卷包食物的菜葉和紙包就要往窗外扔。

“你敢?那是阿巧送給我的。”她說著去奪那個包兒,被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撫摸著那長入肌膚的銀戒指,長嘆了一口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