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
湖底的冰已經(jīng)失去原有的團(tuán)結(jié),悄悄地,在暗中互相分離,互相擊碰,清脆得如環(huán)佩的音響,那么有節(jié)奏地,按照著春的吩咐逐漸融化了。那正是我們寒假后初開學(xué)的日子,有許多遠(yuǎn)來的學(xué)子,載著新年未了的怡悅來注冊。
我們的宿舍原是在西樓七號,現(xiàn)在卻要換到東樓十二號。同屋也換了,我的新伙伴是一個可愛的洋娃娃似的女郎,就是林珊——那一向被人稱作希臘美人的林珊,她和我不但同屋而且同班同系,因之她也很高興地移居到十二號來。
林珊是一個留戀夜色不愛早起的懶姑娘,相處不久,我們就為了起床的問題吵過幾次嘴,以至于一兩天不交談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幾次,不過總是她先來遷就我,然后我們也就遺忘得干干凈凈又從新做起好姊妹來。
——下次絕不再晚起了,免得你操心,好黃芹!借我“維多利亞時代詩人”的筆記抄抄行吧?她拋下一本沒寫字的筆記本,拖著有小高跟的拖鞋走向我,懇切地說,臉上做出懊悔到十二分的樣子。
——自己拿吧!在左邊抽屜里。真奇怪,上課為什么不抄筆記呢?我的臉上并沒有笑容,矜持得十分夠味兒。
——唉!你知道我的座位靠著窗戶啊!春來了,在窗外的植物上許有許多新發(fā)現(xiàn),柳條真像金線在春風(fēng)里披拂著,像古典美人的金絲發(fā)…
——那么一點(diǎn)也沒聽講?維多利亞時代在西洋文學(xué)上占多么重要的位置啊。我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
——不,不!別冤枉人,我聽了。聽我告訴你?。寒?dāng)我看著柳條的時候,我聽杜教授正拉著腔調(diào)讀《莎綠特夫人》里的一段,對不對?我說莎綠特夫人真傻,好好的世界,不說出來玩?zhèn)€痛快,反倒把自己關(guān)到古塔里。你呀……早晚就會像她似的把自己關(guān)在……圖書館里。說著,拖著有小高跟的拖鞋回到自己的桌邊坐下。我正看書,所以只看了她一下,沒接著和她爭論。不過她把我比成莎綠特——那中古的、犧牲在舊信仰下的女人,我真不服氣。書里的線索已經(jīng)紛亂了,我合起書本,看著她,找機(jī)會反駁,機(jī)會是這么難找,她的確很專心地抄筆記,像一個用功的孩子。窗簾外射入金色的斜陽,金色光籠罩在她的頭上,她的手像順了風(fēng)的小帆船,飛似的握著筆在紙上航行。她對于潦草的字往往認(rèn)不清,尤其是夾雜著法文,那么她就抬起頭來,作一個懷疑的鬼臉,看看我,我也就自然地走過去告訴她,她再一聲不響地抄下去。有著一個黑痣的柔腮,靜穆如一個遠(yuǎn)古的畫像,我對這用功的小妹妹加深了喜愛,再也不想和她爭論什么。
——?。⊥炅?!她突地拋下筆,同時把筆記擲給我,隨即把她的筆記關(guān)到抽屜里,快得像一陣旋風(fēng),緊接著換了一雙半高跟的皮鞋,披上短外衣,摘下墻上的弦琴,又匆匆地照一下鏡子,要走。
——快吃晚飯啦,還上哪兒去?
——學(xué)琴去!“去”字的尾音沒逝盡,她的足音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室內(nèi)空洞而寂寞,如果不是飯鈴響,我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在暖洋洋的三月簡直會叫人融化在自然里,在我的寢室里很少見到林珊的影子,除非在早晨,我起床的時候,她依然擁衾高臥。想到“春眠不覺曉”的句子真不忍心呼喚她,但是想到她每次遲到,在課室門外徘徊的那可憐像,我只得不再姑息。
——起來吧!珊珊!我呼叫著大家送她的雅號。
——??!不冷!在草地上,滑音滑不好……斷了,弦斷……她說了許多囈語,才惋惜地張開眼睛。
——起來!又要遲到,晚上總不肯早睡!
她看窗外的天色,知道不早,倒沒撒賴地跳下床,白色的睡衣垂在腳邊,她的頭發(fā)蓬亂得像一個小瘋子,就這樣跑向洗臉房去。一張男子的半身相片掉在地上,自然她近來終日沉醉在外邊的引力就是這相片上的人了。他也是我們的同班,平日像電影上的武俠明星,身材很高大,喜歡穿有格子的上衣,有一對炯炯的眸子,不過在課堂上對答教授的問題時候卻完全如一個可厭的愚人,至少是一個沒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引動林珊的心,也許那句“戀愛是神秘的”話,在人間是有著真實(shí)性的。
暮春的月夜是迷人的,校園的湖畔山石中往往飄送出熱帶椰林里的弦樂聲。留戀風(fēng)景的人們誰也不肯很早地回宿舍,我在這樣的日子也不忍心捻亮了燈,只是打開窗子對著月下朦朧迷惑的遠(yuǎn)近景物呆想。校舍的樓窗,多半閃著燈光,瑩瑩地形成一個神話世界,那些沒有燈光的窗卻像一座座小山丘,點(diǎn)綴著夜世界更其復(fù)雜而有神韻了。我安心地欣賞著自然界賜給的幽靜美——是孤獨(dú)者特有的欣賞權(quán)利,沒有怨艾,沒有更多的希冀。
——把我拉起來!聲音自然是很熟悉的,那么清脆那么爽快,但是來得太突然,我微抖了一下,從寂靜的夢幻里挽回我的神志。天哪,是林珊,她從第一層樓窗的爬墻虎的枝葉及凸出的花磚石上登援而來,右手伸向上,對我笑著。
——你呀!好好的怎么不走樓梯?
——樓梯走厭了!她一騰身已經(jīng)坐在窗臺上。我擔(dān)心地?fù)碜∷?,她倔?qiáng)地坐在窗臺上,雙足垂在外邊打秋千,月光正足,她凝視著天際但隨即轉(zhuǎn)向我,微笑著。
——以后不許再爬墻了,那是男孩子的事啊。真的,珊珊!你怎么今天晚上回來早了。
——和朋友吵嘴了。
——可是你臉上并沒有生氣的樣子??!
——爬墻爬樂了,誰有工夫再生氣。
——你的朋友就是杜嗎?
——是他,你對他印象怎樣?
——很難說,我們還是不要背后批評人好嗎?我真想知道他怎么會取得了你的心。
——我的心?我的心嗎?不是還好好的在這兒嗎?你說的是那般浪漫主義者說的形而上的心吧?好!我不妨都告訴你。你知道一件事關(guān)在心里太久了,就會陳腐的,乘新鮮我告訴你……希望你有所收獲,把自己也解放一下好嗎?在這迷人的夜里你為什么不溜下樓去找一個朋友玩一個痛快,只是一個人坐在窗臺上發(fā)呆……
——像你這么活潑的小鳥今夜都回到籠里來了,我這在古塔里關(guān)慣了的人,也就不便再出去啦!
——我呀!是例外,而且沉醉久了,清醒一下也未為不好。聽我告訴你啊,你可不許笑,我們第一次通信息還是在課堂的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
——嗯,桌子底下。那次是馬博士的文學(xué)批評,我最討厭馬博士的教學(xué)法,那么嚴(yán)肅的一張臉,又喜歡叫人在堂上口答,批評、感想、印象……胡問一氣,那一次大約是批評易卜生吧?我記不十分清楚了。我知道他總要問到我,只好臨時求救吧。當(dāng)時大家的臉色都那么鄭重得有趣,好像他們真是要開庭審判易卜生為什么解放了娜拉似的坐得直直的。你也那么嚴(yán)肅。我右邊是窗子,后邊是墻,左邊是你,前邊就是杜桓。我觀察了他一下,他的情緒相當(dāng)安適,沒有恐懼,沒有掛慮,自然也不嚴(yán)肅,所以當(dāng)時他是我求救的唯一對象。我悄悄地寫著:“杜先生,易卜生的作風(fēng)略評怎么說?請賜教,多謝。下課到合作社吃冰激凌?!比缓髲挠疫叺淖老逻f給他……
——他就解了你的圍,是吧?
——哪兒?他很快地回了一個條兒:“林小姐!不行啊,我也不會,所以下課的冰激凌由我請?!?/p>
——于是下了課你們就去吃冰激凌,于是就成了朋友……
——自然你猜得很對。我喜歡他的豪爽,比如他不會什么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來,不做作。去年也是在文學(xué)批評堂上向那個王什么求救,可巧他也不高明,他卻掩飾地寫了好幾句錯誤的批判交給我,我照方一說,叫馬博土瞪了我一眼,叫我立刻坐下細(xì)想。杜桓是個可人的青年,他的外表很有中世紀(jì)的騎士之風(fēng)呢。
——所以我說你也該學(xué)一學(xué)“幽靜”,中世紀(jì)騎士的對象絕不像你這么自由活潑,至少要在修道院或古塔里關(guān)上一年半載的才夠味兒。
——就要悶死我啦。其實(shí)他也不一定完全像騎士。有一天才吃過晚飯,我洗完澡,想到外邊散散步,在湖邊的山坡上,有男子低柔的歌聲,間歇的琴弦伴奏著。我佇立在小松樹的后邊,傾聽著,歌詞雖然淺顯,但聲調(diào)是動人的,當(dāng)時我不知怎樣走到他的身邊,原來是杜桓自己又唱又彈的,臉上充溢了沉郁。我好奇地看著他,我們那時候已經(jīng)一同到西山去玩過一次,相當(dāng)?shù)氖炝?xí),而且我們都不會做作,自然地熟悉而親近起來?!斑@么詩意??!”我說著,坐在草地上。他笑笑把琴放在草坡上說:“不配!不過是自己對自己發(fā)發(fā)牢騷而已?!焙髞砦医K于探問出他煩郁的原因,原來錢花光了,家里還沒寄來,他說給我一切真實(shí)……
鐘聲沉重而蒼勁地傳來,我催促她快說下去,不然又要晏起了,她卻興盡了不肯再說下去,捻亮燈,唱起《藍(lán)色多瑙河》來。一片幽靜粉碎在燈光和歌聲里,我也看看功課表躺下去尋夢。
暑假來臨以前,林珊出人意外地忙起來,琴寂寞地懸在墻上,換拖鞋的工夫都沒有地忙著看參考書,作文評,寫大意……我冷眼留心她每一樣功課只要是可以拿在堂下做的,她都是做兩份,自然有一份是為杜桓。臨急抱佛腳本是一件不十分愉快的事,林珊卻毫無怨色地做著雙重的繁難工作,我很替她擔(dān)心,唯恐她做不好,影響了他們兩個人的學(xué)期成績。不過她的性情又很難插入意見,因?yàn)樗绻枰藥椭秃敛活櫦暗貋碚椅?,甚至于求我都可以,如果她自己認(rèn)為可以勝任,卻絕對不容人過問,所以我只有暗中替她著急,絲毫沒露出來。
夏夜已經(jīng)被玫瑰的氣息充滿了,只要你開著窗子,就會有陣陣的芬芳毫不吝惜地吹送進(jìn)來,窗紗徐徐地?fù)u曳在晚風(fēng)里,一切都是舒適的。可愛的林珊正好完成了雙份詩評,對我笑笑就入睡了,安然沉睡,呼吸得那么勻,淡紅的夾被有一半拖迤在床畔,燈光柔媚地照著她,令人想到兒時讀到的“林中睡美人”的故事。
我有著一半好奇一半掛慮的心情,無論如何不能入睡,后來鼓足了勇氣到桌上拿起她的作品來,手抖著,秀麗的字像她的微笑似的映入視線,我第一次對她敬服著,她的文字表現(xiàn)了她不愿顯露的天才,我想假如我們的教授對她沒有偏見的話,她的成績是驚人地進(jìn)步了。我的心為喜悅而跳動著,并且含了輕微的忌妒,不過瞬息就消逝了,忌妒是抵不過崇敬的啊,我相信此后林珊是個用功的學(xué)生,在課堂上馬博士不會再給她難堪了。
季終考試完畢以后,我因?yàn)橼s一點(diǎn)法文仍住在校里,林珊也因?yàn)椴豢想x開杜桓并沒回家,他們在快樂里沉醉著,不知道哀痛是什么。杜桓是一個世家子弟,生活奢侈到十足的程度,林珊也是一向在華美的世界里任性享受慣了的,為了她的浪費(fèi),我們又有幾次口角,我罵她是洋貨的消耗者,她罵我是關(guān)在古塔里的莎綠特。不過我們的友誼反倒與口角的次數(shù)俱進(jìn)了,她從來不因?yàn)槲覠┈嵉母深A(yù)有過隱瞞我的事,我也從未怕她隱瞞而不去干預(yù),各不相擾地發(fā)揮著各人的性情和意志。
——黃芹!我訂婚了。有一天我們在屋里靜靜地讀書時,她打破寂寞地對我說。
——和誰呢?我心里知道一定是杜桓,可是像林珊這樣活躍的人說不定會出人意料之外地做了愛人以外的男子的未婚妻,那么一來才有趣。
——還用問嗎?自然是和杜桓啦!你看,他給我的戒指是從遠(yuǎn)方買來的紅寶石鑲就的,紅得像東方的朝陽。
——你們貴族的婚姻不是要用鉆石戒指下定嗎?
——下定?你說得多么粗俗啊!我們因?yàn)殂@石成了一般俗人虛榮心的目的物,白慘慘的一點(diǎn)也不美,我們用這紅寶石象征著我們未來的幸福和喜悅……杜桓今天太快樂了,狂了似的拖著我在女生會客室跳起旋律舞來。她說的時候眼睛看著窗外,幸福的微笑隱在她頑皮而俊俏的嘴角。
——他一定還送了你一些更珍貴的東西吧?你也太快樂了,珊珊,我聽見你微微顫抖的聲音,就知道你們太幸福了。
——他……給了我更可珍貴的東西……她憧憬著,望著窗外,臉色紅潤如春日初放的海棠。我從未見林珊羞澀過,今天我看見了,她不敢正看我,躲避著我的視線。
——拿來給我看看吧!
——哦!不能。
——為什么呢?我又看不壞。
——……你不笑我們嗎?唉!黃芹!我們是必須在開學(xué)前結(jié)婚了,他待我太好了,他給我……
——什么?。吭俨徽f,我就不問了,人們都有守著自己秘密的權(quán)利,不是嗎?我半躺在自己床上,向窗外望著晴空的白云,不去看她,也不再問她。
——好黃芹,別生氣??!我內(nèi)心是不能存一絲秘密的,不過……黃芹!你還跟我好嗎?她的確可憐得像一個孩子,跑來坐在我的身邊。
——什么力量也不會破壞我們的友誼啊,除非你們結(jié)婚以后忘了我。我說著,有些傷感地略變了些腔調(diào)。
——是不是?你難過了,黃芹!只怪我,今天他狂喜地?fù)碜∥姨瑁膬?nèi)在熱力電般地威迫著我,他……吻了我……我沒拒絕他。黃芹!你會看不起我吧?可是我心里存不住絲毫的秘密,寧可叫你看不起吧。我并不怪他,只怪我自己不拒絕他,你知道在當(dāng)時我暈沉沉的又輕飄飄的,忘記世界上一切事物,只覺得天宇、房屋、樹木、我和他都被一種神妙的力編織成一個,再也分不開。好黃芹!……你不許告訴人,你不許笑,你馬上忘記這件事。她投在我身上哭起來,又笑著,不知她此時心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太天真了,太可愛了,純潔的心靈又怎能容下秘密呢?在小說上記載著的情侶們不是在初見就會有著親吻一類的把戲嗎?他們是可原諒的,至少我會原諒她的,縱然對杜桓沒有過好的印象,但我相信他們是幸福的。我想在她結(jié)婚的那天,我要穿一件華麗的衣服表示我的喜悅,這筆費(fèi)用我馬上就該寫信向父親索要,免得臨時來不及。我們當(dāng)時各自沉在自己的幻境里沉默著沒有話說,只是蟬聲悠悠地訴說著“熱啊,熱啊”的。
已經(jīng)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林珊的婚期依然沒有消息,而且她的神色也換得和往昔迥不相同,寡言笑,望著遠(yuǎn)方,上下樓梯也是一步一步地像一個初下飛機(jī)的公使夫人,對這世界是生疏的,因而自己的姿態(tài)是那么神秘、空幻。這一切對于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感到孤獨(dú)和哀怨。我想到林珊一定被什么非常的變故所圍襲,把我倆的友誼全個忘記,但是她又不常出去,往往臉向墻在床上讀小說,或者縫綴一些不必要的針線,比如從先高興時繡著的枕頭袋,因了興盡沒做完的工作,她重新拾起來一針一針的繡著。自然她不會用這些東西來作嫁妝,我是知道的,但她突然的改變我是絲毫也想不清,最奇怪的是她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訪。
——珊珊!我不知道該說不,你怎么改變得這么厲害呀?我看了真難過。有一夜黑沉沉的要有雨來,我們熄燈后各自在床上反側(cè),我再也忍不住地這樣問。
——我嗎?你也覺出我改變來了嗎?唉!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肯多管我的事了呢?原來你仍然關(guān)心我,我不能不改啊,命運(yùn)使我改變……
——告訴我,你是不能擔(dān)當(dāng)過多的痛苦的,我該替你分擔(dān)哪。
她聽了我的話并不回答,良久,我聽見她哭出聲來。
——?。『蒙荷翰辉S哭,你說,誰欺負(fù)你啦?杜桓嗎?我忍不住義憤填膺地捻亮了燈,跳下床去,光著襪底跑到她面前。她的枕頭已經(jīng)被淚水洇濕一大片。
——請你不要冤枉他,他一向是和從前一樣好,他也和你一樣的莫名其妙啊……黃芹,你暫時不要理我,也不要離開我,叫我哭一個痛快,以后我就不再哭了。她說完了果然放聲哭起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也不便阻止她,直到她哭得疲乏為止。
夜已經(jīng)深沉了,她哭完了,爽快地拭著淚,又恢復(fù)了從先的樣子,臉上郁悒之色也減少到毫無蹤影。
——從此以后我和杜桓再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我父親破產(chǎn)啦!我必須設(shè)法節(jié)省,甚至于應(yīng)當(dāng)自食其力。杜桓仍是有產(chǎn)階級的驕子,我該叫他忘記我!哎呀!黃芹!我真差一點(diǎn)要自殺,投到清澄的湖心里,極有詩意地死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想到死后浮尸的可憎模樣,我立志不那么傻氣,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然后給父親增加勇氣。我的全家仍有一個好前途,是吧?咦?你怎么落起淚來?何必難過呢?我哭完了馬上松快多了。
——那么你和杜桓就這樣悲劇似的分離了嗎?我自己也聽出我的語聲有些嗚咽。
——悲劇總比喜劇夠味,說不定也許是一個問題劇呢。你還有“點(diǎn)心”嗎?我哭得餓起來,運(yùn)動的確幫助消化。
——奇怪,你似乎又活躍了,近日來那寡言笑的神氣又做得那么像。我把一盒蘇打餅干遞給她,她吃得很有滋味。
——你還以為我的難過是假裝的嗎?我真難過,倒不是怕受窮,實(shí)在是因?yàn)槭虑閬淼锰蝗涣?,命運(yùn)是太不客氣了,一點(diǎn)也不容人準(zhǔn)備,現(xiàn)在講給你聽了,我感到無債一身輕呢。我本想回家去看看從經(jīng)濟(jì)場所失敗下來的父親;但是父親來信不許我回去,他說等著把小范圍的家整理好再通知我。父親是個好強(qiáng)的人,自然他不愿意叫我看到家里的狼狽情形,父親一定消瘦了,我想。
——不要想得太糟吧,伯父是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了,處理生活總不會像你說的那么難。杜桓那方面也不要太決絕,無論如何你們的性格是相同的,其他的家庭狀況豈不是微枝末節(jié)?
——你不要勸我,我的心又亂了,亂成一團(tuán),我還不如死了好,咱們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果然我們有一禮拜的時候沒提到杜桓的事。注冊手續(xù)辦理好以后我們對齋務(wù)主任要求仍然同住在原來的宿舍。雖在初秋,炎夏的余威仍沒全消,午飯后我們各洗了一次澡,因?yàn)闆]正式上課,很想睡一次痛快的午覺,當(dāng)我梳著水濕的頭發(fā)時,卻有校役喊我的名字?!l找我呢?我疑惑地說。
——也許是他,杜桓。林珊像受了驚似的握著我的手。
——他找我做什么?
——一定為我的事,他自然知道咱們是最要好的。你去嗎?
——為了你,我是要去的。我匆匆又梳了一下頭發(fā)就跑下樓去,因?yàn)樾R酆暗穆曇艉艽蠛芗?,我是?jīng)不住誰喊的。我覺得杜桓是個待救的人物,再也不容我遲緩下去,當(dāng)我走出甬道,林珊也追來。
——你不要把我的家務(wù)告訴他??!她說著眨著忽閃急爍的黑瞳子。
——知道!我一溜煙拋下她,奔向會客室去。
在那兒已經(jīng)有幾對賓主小聲地談著話,或者低悄地笑著,也有的翻閱著茶幾上的畫報焦急地等待著。杜桓在棕色的地毯上徘徊著,見我來,揚(yáng)著帽子,撥開煩憂笑著,那偉梧的形體襯著室內(nèi)古雅的陳設(shè)很相稱。我讓他坐在一張紅色的沙發(fā)里。
——不忙嗎?黃小姐。他的聲音很誠懇而簡練。
——沒上課,不忙,您的功課訂好了沒有?
——訂好了,馬博士的“論理”我沒選。林珊……怎樣?好像許多日子沒見她了……不客氣地說,我今天來是打聽她的。她總不肯見人,黃小姐!一切不怕你見怪,我和她在一塊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提到你,我知道在同學(xué)里她最和你要好,我們的事你也知道一些吧?我們……已經(jīng)訂婚了,我認(rèn)為這是一件值得告訴朋友的事,自然她也沒隱瞞你,誰想到訂了婚倒疏遠(yuǎn)了呢。他說著捏著帽子的邊緣,搖著,輕輕地喟嘆了兩三聲。
——的確,她變得是太快了。
——你沒聽她說為什么不滿意我嗎?自然我不是沒有缺欠的,但是她原來最能原諒我啊。黃小姐!我們都是同班,求你幫助我,告訴我她為什么厭棄我。他的直爽并不次于她,被愛情惹苦了,臉上再也找不出歡樂來。
——你放心好啦!她是另有苦衷的,絕不是對你有不滿意。
——她的苦衷是什么?你替她說了吧,我求你,我該替她分擔(dān)哪。只要她還理我,什么苦我都不怕。不,只要她不痛苦,不理我我也不怨,她不肯對我直說卻叫人傷心。
——杜先生,你們都夠忠誠的了,我自然要盡全力使你們減少痛苦,為你們從側(cè)面盡我應(yīng)盡的力。至于她最近心情的轉(zhuǎn)變還是叫我守著秘密吧,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
——她不再見我了嗎?
——不至于吧,她還要上課呢。我安慰著他。
——在課堂上能說什么呢?在路上等著她又怕她不理我……
——我見你平素頗有勇士的風(fēng)度,怎么對于她就前怕后怕起來?我笑他那為情愛弄愚蠢了的神情。
——??!也好,也好,我在上課經(jīng)過的路上等她吧!謝謝你提醒我,謝謝!他話沒說完就告別而去,似乎馬上就去等待林珊,在上課必經(jīng)的小路上。
林珊問了一切我們會見的情形,她卻不肯出宿舍一步,我真后悔不該說杜桓等她,但是她這么做又太可惱:為什么一定叫一個好好的青年陷在哀痛里呢,而且對她自己并沒有好處。
——那么你永遠(yuǎn)不見他了嗎?我微慍地責(zé)問著。
——至少是會見的方式不同吧。說完了就緊緊閉著眼睛,閉著嘴,像一個美麗的石像。
上了一禮拜課,林珊總托我為她請病假,不出東樓一步。自然我們又有過幾度口角,但她絕不動搖地請著假,借我的筆記。有幾次見她有些消瘦,不由想起她罵我的話來,她卻成了關(guān)在古塔里的莎綠特。我自然不忍看著她有莎綠特的結(jié)果郁悶而終,所以總希望她能從怪誕的見解里解脫出來。
照例在秋季開學(xué)不久的時候,有一次迎新會,為了歡迎各地遠(yuǎn)近而來的新同學(xué)而貢獻(xiàn)著精美的游藝。白天的游園會舉行完了,晚上接著在大禮堂有游藝會,布告貼滿各處,用不同的文字和不同的字體寫著色調(diào)不同的標(biāo)語,一草一木都呈現(xiàn)著親切與喜悅。開會的秩序表也張掛在禮堂外的布告牌上,音樂、舞蹈、話劇……一共十幾項(xiàng),但那最引人注意的是紅筆的字跡:“歌劇《謙屈拉》,泰戈?duì)栐?,林珊主演?!?/p>
——我今天可要看見她啦!今天!看完布告,杜桓突然跳在我的面前,有如久別的弟兄似的握住我的手說。
——她近來一步也不出宿舍,什么時候排的歌劇呢?她演得好嗎?也許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吧?
——這倒不用擔(dān)心,我相信她會有驚人的成績!他那么堅信不疑地說完,匆匆走開,連一句再見都沒說。
今天新同學(xué)是很幸運(yùn)的,除了幾個裝束態(tài)度特別的,在白晝被人在湖畔浸濕了以外,別人都那么喜滋滋地坐在禮堂的前幾排座位里。因?yàn)闆]找到林珊,我只好自己赴會,杜桓卻預(yù)先給我占好一個座位,熱誠地和我說著他今天的快樂。不過他的話多少有一點(diǎn)欠倫次,忽天忽地的,我只是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或者回答著“是”“不”一類的單字。
開會的項(xiàng)目流水似的過去,在我們有成見的心里,卻焦灼地等著《謙屈拉》上場??茨?!第一場是印度山林的野景,大葉的植物和紙作的濃艷的花朵,十足地表現(xiàn)著異國的情調(diào),一個戎裝的少女上場了,這就是古印度公主謙屈拉,她有著剛毅的性格,自幼男裝,好打獵,英姿奕奕很惹人愛。
——林珊!杜桓似乎都忘了這兒是會場,好像他也正在劇里的山林里奔馳,甩著帽子站起來叫,我急拉他坐下,幸好觀眾沒人注意他。臺上的林珊果然轉(zhuǎn)過身來,用她特有的女中音唱著頌贊山景,我們才知道是異國文的劇詞。當(dāng)電光里的春神、花神出現(xiàn)的時候,她又唱著祈求美貌的禱詞,漸漸的,她脫下戎裝,穿上公主的華服,垂著長大的綴著珠寶的兩條辮發(fā)。
——她的頭發(fā)長得太快啊!杜桓喃喃地。
——假的,先生!我的聲音比他還小,因?yàn)闀鎏o,誰也不忍心少聽一個音符,不肯少看她一個動作。
第二場謙屈拉已做了一個王子的妻,她是美如明月地歌唱著謙屈拉的幸福,背景是華貴的古王宮。
——那個王子是誰扮的?杜桓問。
——大約是社會系的一個姓……楚的吧?我仍專心看著臺上。
——林珊在什么時候和他排戲呢?我一切都不知道。杜桓說。
——靜一點(diǎn)吧!先生!我十分焦急地說。
他以至大的忍耐看完歌劇就走出禮堂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追隨他出去,我們無言地走在秋夜的清涼里。
——謙屈拉似乎和原作有點(diǎn)出入呢。我不經(jīng)心地說。
——原作?啊!我恨林珊!黃小姐,我不陪你走了,找她去!他狂癲地走向禮堂的北門。
禮堂的后臺并不十分亂,林珊劇裝還沒換下去,假辮發(fā)垂在腰際,她見到杜桓略略驚悸一下,但又鎮(zhèn)靜下去,微笑著。
——你做得太好了!珊珊。真怪!你并沒排練呀。我搶著說。
——在中學(xué)演過,只這兩天念念詞,自己唱唱就可以了,他們要排我就不演了。她已經(jīng)把假發(fā)摘下去,原來的卷發(fā)又美麗地襯托著她愛嬌的臉龐。
——珊!杜桓很感動地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個字,再也說不出什么來。
我約他們到外邊去散步,林珊并不拒絕,我不勝驚訝;我留下他們,自己先回去,林珊也沒拒絕。我更加奇異而疑惑地歸去,不安地等著她,一面也想著她終歸是要演一幕喜劇的,不由得我又幻想起在她的吉期我的穿著計劃,大褂子是過時了,必須要一件好夾袍。我想著終于抗不過一天的疲乏而沉沉入睡了。
翌晨我醒來已經(jīng)八點(diǎn)了。林珊的床空著,有一封信用粉絲帶系在我的燈傘上,信是她寫的,皮上寫著:“黃芹,黃芹!”親切地重復(fù)地寫著我的名字,此外沒有別的稱呼。什么時候留給我的呢?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呀!我真沒用!我匆匆打開信紙,呀!林珊走了……
黃芹:
再見!我先祝你好,因?yàn)槲业脑挷恢獜暮握f起呢,不過我想什么也沒有祝你好還要緊的,不是嗎?我決心離開這座夢幻的藝術(shù)宮,走到現(xiàn)實(shí)生活里去,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不容易的事“才夠味”?。 安艍蛭丁比齻€字是我倆的口頭語,你明白我。你說我走的“夠味”嗎?本來該在暑假之末悄悄走開,但是那太平凡,不夠味,而且對于這個美夢多少又有一些留戀,至少我還想和杜桓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在我出走前,他一點(diǎn)也不知道,和你一樣。臨走沒有什么送給你,只是那雙有高跟的拖鞋送你吧,你曾幾次贊美它著地的聲音,其他的東西隨你用,或者標(biāo)賣了,冬天捐給窮人。我不再要它們,一則它們過于華麗,日后的生活要它們沒有用;二則我要在生活轉(zhuǎn)變的時候做一次豪爽,你一定會替我辦的。我只拿走我的琴,那一度安慰著我心靈的好伴侶,另一樣我拿走我的鋼筆——它是有用的。
朋友!沒有感傷,沒有過多的告別辭,我走了,我穿著平底鞋走的,路途盡管坎坷,我自己先要站得穩(wěn),對吧??。≡僖?!
林珊
我茫然地張望著校園的石子路上有穿著黑色長衫的歌詠隊(duì)走向禮拜堂去,鐘聲又遠(yuǎn)遠(yuǎn)傳來。林珊哪!走得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吧???!林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