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里的人情
《水滸》又稱《忠義水滸傳》,其實,忠是幌子,義是門面,真正的關(guān)鍵詞,是人情。
(一)
常言說,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人情是個社會概念,《紅樓夢》里“練達(dá)即文章”的人情,是洞明世事、洞曉世態(tài)、洞悉世故的人際關(guān)系學(xué),梁山好漢們既不處社會,也不處家庭,照理說人情二字與他們毫不相干,可是在四大名著中,卻偏偏數(shù)《水滸傳》里這個詞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這是為什么呢?
《水滸》里的人情,說白了,就是送禮。唐宋人都把送禮叫作送人情,明清皆然,所以人情就是指湊份子當(dāng)禮物的錢財。薛姨媽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xiàn)了”,王熙鳳銀子上千錢上萬地調(diào)度“人情客禮”,都是潤物細(xì)無聲地送禮。但《水滸》里的禮送得卻一點不含糊,結(jié)實得就像好漢們的拳頭。金圣嘆貫華堂本第八回,林沖刺配滄州,發(fā)在牢城營里,獄友們提點他說:
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
第二十七回,武松被解到孟州牢城營的安平寨中,照例有許多囚徒來開導(dǎo)他:
好漢,你新到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書信,并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
第三十七回,宋江到了江州牢里,不待旁人指教,便自“央浼人情”,到處使錢,弄得沒一個不歡喜他,殺威棒寄下不打,卻過不了押牢節(jié)級戴宗這最后一關(guān)。戴院長好威風(fēng),掇條凳子坐下,狂罵落到他手里的“行貨”:“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宋江這是拿話逗他玩,因為只要報上自己及時雨的大名,對方一準(zhǔn)會納頭便拜。
送人情就是送禮,禮因人情而設(shè)。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作為中國社會人際交往的潤滑劑,人情往來在中國是一門精細(xì)的學(xué)問,其間的分寸拿捏最傷腦筋,既不能讓對方吃虧而失了咱的面子,又不能讓自家吃虧而失了咱的里子。連武大郎也叮囑潘金蓮不要白吃了王婆的酒,明日也買些酒食回禮,“休要失了人情”。王婆后來知道了,還連夸“大郎直恁地曉事”。不近人情在中國社會是很糟糕的評價,如蘇洵說“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辨奸論》),所以人情漸漸成了一種要挾?!段饔斡洝防飳O悟空說:“人情大似圣旨?!北舌l(xiāng)俗諺也有云:“人情大似債,頭頂鍋來賣?!边@樣一來,本來是柔軟潤滑的人情,硬是變成了一種剛需了。
牢城營里的管營、差撥,一把撕下罩在人情上面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它變成了純粹的賄賂。好在這種暴力人情,只是現(xiàn)貨交易,實付明收,一勾兩訖。還有一種人情,屬于期貨,當(dāng)場不結(jié)算,日后才交割,等于交情、情面、面子。這是以遠(yuǎn)程合約的形式所做的長線投資。人情這門學(xué)問最高深的地方在此,水滸里的夯貨們根本不懂,但懂的人卻真懂,且玩得精熟,書里頭也寫得十分細(xì)致飽滿。
坐第一把交椅的當(dāng)然是宋江。這位“如同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的小公務(wù)員,給讀者的印象是見人就發(fā)紅包。第一次見了李逵,就打賞了十兩銀子:“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彼谓⒙瑰X,看上去好像不問對象,其實最后哪一文錢都落到了實處。這不,鐵牛滿心歡喜之余,從此跟定了帶頭大哥,效犬馬之勞不說,最后把一條命也搭給了他。宋江說得好:“些須銀子,何足掛齒。我看他倒是個忠直漢子?!薄爸摇倍摇爸薄保铄拥膬r值不就是死心眼嗎?宋江是一個絕對理性的天使投資人,對所投的項目有清醒的判斷,看預(yù)期,看增量,然后一投一個準(zhǔn)。其中最成功的一項,是晁蓋一伙人劫生辰綱事發(fā),他通風(fēng)報信使之脫身。這是梁山事業(yè)的第一桶金,宋江拿到的回報也豐厚無比。
怎樣豐厚的回報呢?不妨來看第四十回,梁山好漢們傾巢出動,從山東勞師遠(yuǎn)征到江西,殺去江州,劫了法場,救了宋江。想不到這位孝義黑三郎才出生天,便道:“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作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這要求實在是太過分,因為眾兄弟剛為他血戰(zhàn)了一場。可宋江根本不加理會,就要讓大家替自己泄私憤,再來一場血戰(zhàn)。宋江硬是開得了這個口,而且大家果真也就殺了回去:“眾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nèi)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彼谓暮V定在于,他知道晁蓋們早欠下他一個“天大人情”,得還。
其實要說還人情,晁蓋他們早就還了又還。晁天王一坐穩(wěn)山寨,立馬想到酬謝一干人等,特派劉唐“送些人情與押司”,那是黃金一百兩。宋江只收了其中的一條,說其余且存放山寨。誰知那一條金子偏偏給閻婆惜看見,而惹出殺身之禍。但一百兩黃金畢竟只是十萬貫珠寶的零頭,何況宋押司當(dāng)初是“擔(dān)著血海也似干系”來報。這是雙方都心照不宣的事。于是我們就看到,宋江半推半就地不斷收取著天罡地煞們的人情回報,割了一茬又一茬,從聚義廳的二把手,直到成為忠義堂的掌門人。
拿到生辰綱這一原始股的,不只宋江,還有朱仝。當(dāng)日雖有宋押司的通風(fēng)報信,可晁保正家大業(yè)大,一時沒能走脫,朱仝、雷橫兩都頭趁夜領(lǐng)兵去拿。晁蓋從后門逃出,朱仝追得緊,直追到后面沒人跟得上,這才丑表功說:“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zhí)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后門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去。”其實雷橫也早就有心要放晁蓋,只是慢了半拍:“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卻不見了人情?!焙髞黻松w叫劉唐回人情給宋押司和朱都頭,果然沒有雷橫的份。金圣嘆批得有意思:
朱仝得見人情,雷橫不得見人情,甚矣朱仝之強于雷橫也。然殊不知先有宋江早已做過人情,真乃夜眠清早起,又有早行人也。
但孟超《水泊梁山英雄譜》將朱仝、雷橫合贊,贊詞曰:
義到臨頭,義到腳下,水到渠成,自合于義,此仍不足為至高無上之舉。真正義士,勇于赴義,勇于行義,行義唯恐落于人后,行義唯恐不在于己,甚至于以行義作競賽,以行義互相爭先。
分明是一出爭賣人情的鬧劇,居然給硬拗成競相行義的壯舉!第二十一回,又寫兩位到宋家莊去捉宋江,朱仝故技重演,自個兒偷偷揭開大哥藏身的地窖,去宣敘心曲:“我只怕雷橫執(zhí)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徑自來和兄長說話?!比缓笱鸱Q宋江真?zhèn)€沒在莊里,只說要拿了宋太公去縣上。雷橫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p>
這一回題作“朱仝義釋宋公明”,讓我們知道了《水滸》里的義究竟是什么貨色。人情是義嗎?像是,但不是。人情圓活,而義方正,因為義是公義,人情屬私恩。公義是內(nèi)心的訴求,不期望回報;私恩最后要算錢的,等量交換,或者加倍奉還。孟子曰:“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宋江、朱仝和雷橫,這幾個沒羞沒恥的基層干部,照今天的話說,都是吃飯砸鍋的主兒,整天盤算著人家的“好處”與“歹處”,盡干些吃里扒外、假公濟私的勾當(dāng),借一句魯智深的話說就是:“把官路當(dāng)人情,只苦別人?!?/p>
(二)
魯迅《故事新編》的《鑄劍》里,少年稱人為“義士”,那人嚴(yán)冷地說:“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jīng)干凈過,現(xiàn)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睆乃谓⒅熨?、雷橫們身上,我們看到了放鬼債的資本家,怎樣攢人品,聚人氣,市私恩,壞大法,假仗義之名,行漁利之實。
牟宗三的《水滸世界》一文我極是佩服,其中講到好漢們的義氣,我原也同意:
在積極方面,他們都講義氣,仗義疏財。消極方面是個義字,積極方面亦是個義字。義之所在,生死以之,性命赴之。天下有許多顛連無告者、弱者、殘廢者、哀號宛轉(zhuǎn)無可告訴者,此種人若無人替他作主,直是湮沒無聞,含恨以去。大圣大賢于此起悲憫心,伊尹之任亦于此處著眼,《水滸》人物則在此處必須打上去。
但是,牟宗三所不屑的學(xué)究氣如今卻在我身上發(fā)作,我不相信了。不錯,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武都頭斗殺西門慶,確是替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出頭做主;林沖殺陸謙,楊志殺牛二,也都是自身被逼到絕境的沖天一怒。但是,《水滸》里還有太多的“打上去”,其所打的對象,開打的動機,都值得懷疑。李逵“排頭兒砍將去”的江州百姓不在少數(shù),最惡劣的是劈死四歲的小衙內(nèi),連朱仝都覺得“忒歹毒些個”。值得細(xì)論的是武松醉打蔣門神一節(jié)。
武松剛解到安平寨,眾囚徒便介紹了里面暗無天日的罪惡,什么盆吊啊袋壓啊,種種摧殘犯人的精致把戲。施恩乃孟州牢城營老管營的公子,安平寨的小霸王。武松的一雙精拳頭,本來應(yīng)該沖著他打上去的,但武松并不,因為施恩著人每天好酒好肉地伺候著自己,武松欠他人情了,結(jié)算方式便是替他賣命,奪回快活林,那可是一份大產(chǎn)業(yè)。施恩夸說道:
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
警匪一體,黑白通吃,真是黑惡勢力的標(biāo)配。但那些被收保護(hù)費的妓女們辛酸的淚水,武松何曾介懷?他自降身份,把自己變成了那八九十個棄命囚徒之一。這一回題作“施恩義奪快活林”,與“朱仝義釋宋公明”真是相映成趣。王望如的批語很到位:“獨計林名‘快活’,人人得而奪之,朝梁暮晉,亦可朝晉暮梁。而必以奪之者為‘義’,取武松感恩圖報之心耳。若夫施恩之占強霸市,王法有所不貸,‘義’云乎哉!”
“快活林”的名字起得好,濃縮了好漢們的理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圖個“快活”,而且要“快活”成一個弱肉強食的“霍布斯叢林”(Hobbesian Jungle):
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xué)得他們!”
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涂!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兄弟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
這些“立地太歲”和“活閻羅”們,滿血負(fù)荷著赤裸裸的生物性本能和欲望。黃永厚說牛二是“只憑大自然驅(qū)使”,牟宗三則說好漢們是“原始生命必須蠢動”?!八心枪沙渑娴臍饬?,你如何叫他不蠢動?”他又說錯了,因為這些好漢絕不會蠢到輕舉妄動。吳學(xué)究到石碣村,假意要買十幾條各重十四五斤的大魚,阮氏兄弟垂頭喪氣說只能搞到五六斤一條。吳用挑弄說是不是官家有禁,阮小五牛氣沖天地說:“甚么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可緊接著阮小七便泄了氣,交了底:“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官府禁不得,閻王禁不得,怎么強盜就禁得呢?禁得阮氏兄弟“絕不敢去”,更不敢“打上去”。好漢們的拳頭分明欺軟怕硬,他們不怕官司不怕天,只怕比自己更強的強人。強不過別人呢,就一副過屠門而大嚼的饞相和熊樣。
水滸世界是個昏天黑地的世界,無一樁官司不黑,而梁山好漢們樂于利用這黑。第二十一回,閻婆大鬧鄆城縣,知縣因為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無辜的唐牛兒再三推問,“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半鼥V”兩字,真有詩意。第五十回,雷橫一枷劈死了白秀英,盡管朱仝“上下替他使用人情”,卻因為死者是知縣的相好,“把這文案卻做死了”。“做死了”便沒了朦朧之美,大煞風(fēng)景。緊接著下一回,金枝玉葉的柴大官人的叔叔被高太尉的堂兄弟的妻舅占了宅子和花園,柴進(jìn)蠻有把握地說:“這里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這時說出一句話來,令我驚為天人:
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
(三)
少不讀《水滸》。是的,《水滸》是要把人讀壞的。倒不是教你動不動就“打上去”,不利于對腎上腺素的管理;而是讓你三觀不正,把這世界看顛倒了:權(quán)就是理(might is right),情勝于法。官無不貪,民由來暴。敗從上作,亂自下生。陸建德說《水滸》造成了他的閱讀災(zāi)難,一點都不奇怪。二十年前在吐露港畔的錢穆圖書館,我的一位姓嚴(yán)的學(xué)弟苦著臉跟我說,《水滸》中人,殺人放火,怎么能當(dāng)英雄歌頌?zāi)兀课彝榈乜粗@位患上閱讀障礙的好同學(xué),全無心肝地笑了,還改了一句濟慈的詩回答他:美不是善,善不是美。這就是/我們在世上所知和須知的一切。
可是現(xiàn)在,我有點傾向于柏拉圖的觀點了。美并不就是善,善也不就是美,但美應(yīng)該是有益的,有益于城邦的倫理秩序、公共生活的正義、公民的美德等等。小說與群治的關(guān)系之緊密,不可輕忽。韋恩·布斯在他的小說倫理學(xué)中,認(rèn)為讀小說是可貴的倫理活動,既要全情投入以想象,又需要超然作批判性反思,從而引起共同的導(dǎo)向,找到一種適合于民主社會的公共推理。對于《水滸》,我們有這樣讀的可能嗎?我同意顧隨的說法,《水滸》是神品,但它同時也屬于韋恩·布斯眼中的那一類暢銷書,通過粗野的情感、有時將他人看成非人的幻想來吸引讀者。一代又一代人是喝這樣的狼奶長大的。民主社會的話題太奢侈,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人情社會真正轉(zhuǎn)變成法治社會。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得除掉你我身上的“水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