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
奧斯瓦爾多·費拉里:博爾赫斯,有個我們之前沒有提到的人,或許有時會給我們帶來啟發(fā),就是蘇格拉底。然而,我們的對話卻以某種方式涉及了他。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是的,我記得蕭伯納說起過,戲劇家的宗徒傳承。當然,他首先提到的就是希臘悲劇作家;隨后他講到了一位偉大的戲劇家,就是柏拉圖,是他創(chuàng)造了蘇格拉底。
——據(jù)蕭伯納說。
——據(jù)蕭伯納說。接下來是另一些戲劇家,更加著名與神圣,也就是四部福音書的作者,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耶穌。再后來應(yīng)該是博斯威爾,他創(chuàng)造了約翰遜博士,接下來就是我們認識的劇作家了,然后是蕭伯納,他秉持宗徒傳承的傳統(tǒng),是我們時代的偉大戲劇家。所以他應(yīng)該開啟了……我相信最早的一個應(yīng)該是柏拉圖,他是創(chuàng)造了蘇格拉底和蘇格拉底的賓朋友伴的戲劇家。
——契合于一種戲劇的世界觀。
——是的,契合于一種戲劇的世界觀。隨后到來的,或許是畢達哥拉斯的弟子們,因為畢達哥拉斯不留文字,對嗎?
——在那些不留文字者之中,就有幾位被卡爾·雅斯貝爾斯以他的哲學(xué)分類法稱為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穌。
——是的……孔子似乎寫過一些東西,但是《論語》不可能是他寫的,因為里面都是關(guān)于他的軼事。我在想:說到穆罕默德的話我們有《古蘭經(jīng)》,但或許傳統(tǒng)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嗎?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要緊的不是寫,而是交談并且有人記錄……我在這一刻就是南美洲的一個次等的畢達哥拉斯(笑)。
——您知道雅斯貝爾斯又補充說,蘇格拉底的一生就是一場跟所有人的連續(xù)交談;就是說,跟雅典的所有公民……
——在柏拉圖這方面,我相信……為了這一切我大概必須是一個希臘的崇拜者,而我對多年前讀過的東西幾乎沒什么記憶了,而且也不懂希臘語;很可能柏拉圖為了平復(fù)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傷,而設(shè)法讓蘇格拉底在死后繼續(xù)交談下去,面對無論什么問題都對自己說:“蘇格拉底會怎么說呢?”盡管,當然了,柏拉圖的思路不僅分岔到了蘇格拉底,而且還有其他的對話者,比如說像高爾吉亞。有些哲學(xué)學(xué)者一直在問,柏拉圖在這個那個對話里究竟有何意圖;或許可以這樣回答他們,在我看來,他沒有任何意圖,他聽任自己的思想分岔為不同的對話者,他想象了這些不同的意見,但并不抱有一個最終目的??赡苷媸沁@樣,對嗎?
——另外,他已經(jīng)捕捉到了蘇格拉底的精神,他可以延續(xù)它。
——或許……我懷疑他是必須延續(xù)它,因為他不愿意接受蘇格拉底的死去。柏拉圖愿意這樣想:“蘇格拉底就在這里,仍在思考,他的思考超越了毒芹,超越了肉體的死亡;超越了最后那場對話(在其中蘇格拉底將思辨與神話合而為一了)。”
——啊,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
——是的,他沒有意識到它們是兩件不同的東西。似乎自此以后我們便失去了這種才能;我猜想起初,神話大概是一種思維方式。在基督這里,他是以寓言思考的,就是說,基督有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多么奇怪啊,似乎從來不曾注意到這一點的人竟是彌爾頓。因為在《失樂園》里討論是通過思辨進行的,或者像教皇說的那樣,彌爾頓使得耶穌和撒旦像兩個經(jīng)院哲學(xué)家一樣說話。彌爾頓怎么會意識不到耶穌除了是他自己以外,也是一種風(fēng)格呢?相反,布萊克說基督想要的是,像他一樣,通過道德,通過智慧,也通過美學(xué)來得到的拯救;因為這些寓言是審美的事物,基督的隱喻非同凡響:例如,誰都可能譴責(zé)過葬禮的儀式,可能譴責(zé)過葬禮;但不是他,他說:“任憑死人去埋葬他們的死人?!?span >[1]而這,在美學(xué)上是一個精彩至極的短語。我差不多可以就此寫一個故事了,是吧?講埋葬死人的死人,一個絕妙的故事。
——毫無疑問。
——而且總是這樣,另一個例子是他在眾人要投石處死淫婦時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2]它們是非同凡響的詞語發(fā)明,此后從未再現(xiàn)過;據(jù)布萊克說,其中每一個都可以是一堂美學(xué)課。話說,蘇格拉底這方面這是非同凡響的,因為據(jù)我所知,他不曾留下過一行書面的文字;但我感覺他是一個不同于柏拉圖的人,因為柏拉圖并不將自己等同于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因他自己而存在,并將繼續(xù)存在于人類的想象之中。然后,將那場蘇格拉底的最后對話與《新約》中耶穌受難的場面相比較似乎不可避免,因為耶穌受難的場面正是為了悲傷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面對毒芹與面對十字架。
——是的,面對毒芹與面對十字架。然而蘇格拉底有所不同,他并不悲傷,蘇格拉底交談如常,仿佛那并不是他最后的對話一般,而他知道這是他最后的對話。蘇格拉底提出種種精彩思辨和寓言,而這一切都是在他死亡的前夜說出的,我們在兩者之間不斷感受到的反差呈現(xiàn)的正是強大的力量。另外,那個靈魂不死的問題對他來說尤為重要,因為他討論它的時候即將死去。這一點非同凡響,是悲傷的反面,他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種命運并繼續(xù)交談,遵循他一生的習(xí)慣,這比蘇格拉底被迫飲下毒芹這件事重要得多。
——他想必已達到了那種平靜的境界,您說人到了生命的某個階段就會向往達到。
——這是斯賓諾莎所向往的,當然。因為當斯賓諾莎說起上帝的智慧之愛時,他的意思是人應(yīng)該接受命運,知道萬物都是有內(nèi)在邏輯的,對不對?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他寫作《倫理學(xué)》的系統(tǒng)中看到:“幾何方法”,因為他認為宇宙也是以這種方式造就的,也是有邏輯的。宇宙或多或少是以歐幾里得幾何的樣式造就的。
——他大概認為或許他的著作也是普遍和諧的一部分。
——毫無疑問,因為他的生活和他的著作,我們的生活和斯賓諾莎的讀者的生活——一切都是這無限的神性的一部分。
——當然,剛才您說,博爾赫斯,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同時使用思辨和神話的才能,但您并沒有失去,容我下此斷言。
——不……我不知道我一生中有沒有達到過思辨,但說到神話,我創(chuàng)造了些不起眼的神話,不起眼的寓言,姑且這么說吧。一般來說,現(xiàn)在眾所周知,書有兩種類型。在亞里士多德這方面,亞里士多德早已失去了神話的才能。當然他的思辨是令人欽佩的,不是嗎?相反,在柏拉圖之中,它依舊保留著:有一些書就是有關(guān)柏拉圖的神話的,比如說亞特蘭蒂斯的神話。
——我想失去了這個曾為柏拉圖和蘇格拉底所有的習(xí)慣是非常危險的……
——能夠讓兩者共存的習(xí)慣?
——當然,變成只擁有亞里士多德的習(xí)慣。
——是的,現(xiàn)在我們或者寫得很抽象,或者一心投入詩歌、寓言、隱喻之中,后者其實是寓言的一種次等形式。但,歸根結(jié)底,那是兩種不同的風(fēng)格。
——確實,有一句蘇格拉底的短語,我肯定您會同意的,蘇格拉底說:“我永遠只對個人說話。”
——個人是唯一真實的。我曾經(jīng)在即將做一個講座的時候使用這個說法來給自己打氣:我曾經(jīng)想過,有五百個同時代的個人這件事并不重要,因為我不是對某種多頭的怪物講話。不,我是對這些個人的每一位講話,所以如果我是當著五百人發(fā)言的話,我們其實是兩個人:他和我。盡管個人已經(jīng)被休謨否定了,已經(jīng)被佛陀否定了,已經(jīng)在我們中間被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否定了(笑)。我相信那部佛教教理,名為《彌蘭陀王問經(jīng)》,里面開宗明義的教諭之一,即那個僧人最先傳授給國王——他最終皈依了佛教的信仰——的教諭之一,就是“我不存在”。也就是,在休謨、叔本華之后,由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我相信是通過他自己的方法——得出的論點。
——是啊,我們有一位印度的神秘主義者,奧羅賓多,說一個社會如果每一個個人不改變、不進步的話,就不可能有任何革命或進化。
——是的,我相信現(xiàn)在人們總傾向于夸大國家的重要性。不僅是國家,而且是我們都認為一個國家取決于它的政府;或許政府并不那么重要,或許重要的是每一個個人,或每一種生活方式。就拿我此時此刻想到的一個例子來說吧:我們假設(shè)瑞士是一個王國,瑞典是一個共和國,它們會有什么改變嗎?我相信不會,對嗎?
——取決于公民,僅此而已。
——因此我要說,政府的其他形式……現(xiàn)在我們傾向于假設(shè)這一切是非常重要的,或許并非如此,也是由此而誤以為所有的惡都是政府犯下的,或許政府的迷惑與混亂跟我們一樣……跟我們每個人一樣。這是最有可能的。
——因此,如果我們回想蘇格拉底,我們看到的是他一生致力于人作為公民的教育。
——是的。
——因為如果人不被塑造成公民的話,哪怕政府是優(yōu)秀的,社會也無法運行。
——也就是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改革,才能夠拯救這所有個人的總和,即我們所謂的國家。
——當然。
——由此而及于世界,因為世界是由個人組成的。
——或許回憶蘇格拉底對我們是有助益的。
——……是的,說到蘇格拉底,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那場最后的對話,但我們必須思考他的一生。
[1]《路加福音》9:60。
[2]《約翰福音》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