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

小俊今年十七歲，要到城里來當(dāng)阿姨。

她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后，面對這座有二百多萬人口的大城市的那種繁華、熱鬧和哄亂，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懵懵懂懂地站在廣場上，一步也不敢挪動。她心底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一種顧影自憐的孤獨(dú)感。為了因公殘疾的哥哥和家里所欠下的債，為了生病在床的母親能夠早日得以住院醫(yī)療，她不得不離家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她將會遭遇些什么事呢？會不會被哪個壞人所欺負(fù)呢？誰是她能夠信賴的人呢？

她真想哭?！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zhuǎn)過身去，見表姐匆匆地朝她走來。表姐走到她跟前，埋怨道；“你怎么走出車站來了？我信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我在站臺上接你嗎？”“我……心里慌慌的，不知怎么就……”她對表姐歉意地笑了。表姐穿件惹眼的淺粉色的確良短袖衫，領(lǐng)口繡著花，配條墨綠色的府綢裙子，帶褶的。一雙半新的高跟皮鞋，腳面凸起，分明是太小。高過膝蓋以上的透明絲襪，使表姐那兩條不肥不瘦的腿顯得很秀美。

小俊驚訝地注視著表姐。表姐是她們村里的第一個漂亮人兒，三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當(dāng)阿姨。三年中表姐從沒回去過一次，她給表姐夫的信中寫著，不掙到兩千元絕不回家！想不到，三年不見，表姐反而顯得更年輕更俏麗了。表姐的臉白了，皮膚細(xì)了，衣著洋派了，如果開口說話不連帶著侉音侉語，誰能判斷出她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呢！城市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改變一個人比描一幅繡花樣還容易。

表姐說：“你傻呆呆地看著我咋啦？”小俊說：“表姐，你要是穿著這一身回家呀，我表姐夫一準(zhǔn)認(rèn)不出你來?！北斫阈Φ溃骸斑@丫頭，怎么學(xué)得貧嘴滑舌了！你是不是要我也夸你兩句呀？你才越長越俊氣、越標(biāo)致、越招人愛了呢！”“表姐，看你把我說得?！毙】☆D時羞紅了臉。表姐微微一笑，瞄了一眼手表，說：“走，吃飯去?！北斫泔@然對于這座城市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了，帶著小俊走大街串小巷，七拐八轉(zhuǎn)，來到了一個小小的但很雅靜的飯館。落座之后，小俊說：“表姐，給我要碗湯就中了，我布包里還有干糧呢。”表姐白了她一眼：“別那么寒酸相，留著你的干糧喂小貓吧。算我請你客！”表姐叫來服務(wù)員，不假思索地點(diǎn)了幾樣菜。服務(wù)員飛快地口算了一陣，說：“五塊三角七?！北斫愫敛辉诤醯靥统鲆粋€小錢包，點(diǎn)出錢，遞給了服務(wù)員。兩個人吃一頓飯就花五塊多，這在小俊還是生平第一次。表姐竟變得如此大方，如此慷慨，如此……簡直是揮霍！小俊注視著表姐那張撲過粉、描過眉、涂過唇的白嫩的臉，心中不禁暗暗猜測：表姐八成攢了不止兩千元錢了吧。

表姐又開口說：“別看這個飯館小，這里的菜可挺有名呢?！?/span>

聽表姐那口氣，她顯然是不止一次來過的了。小俊這會兒忽然想起了表姐夫，想起了表姐夫送她時叮囑的話：“見了你表姐，就對你表姐說，叫她立時回家，孩子三年沒見媽了，想她。我也……怪想她的。城里不是咱鄉(xiāng)下人久待的地方，錢再好掙，也不能總混在城里，咱們是鄉(xiāng)下人，根扎在鄉(xiāng)下。她再不回來，我就抱著孩子找她去……”

小俊也想起了表姐那三周歲的女兒小秀秀，小秀秀逢人便找人抱，一被人抱起，就朝門外指：“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小俊鼻子有點(diǎn)酸了?！靶】?，你怎么了？剛到城里來就想家了？”表姐奇怪地瞧著她。“沒……沒怎么，這兒的菜，可真貴呀！”小俊趕快掩飾地笑了笑。表姐也笑了，那笑中包含著對小俊的沒見過世面的寬容和諒解。吃罷飯，表姐領(lǐng)著小俊來到一個大院門前。大門口有把門的，生人進(jìn)去都要在門口填張條子，可表姐點(diǎn)點(diǎn)頭就帶小俊進(jìn)去了。那院子好大，排列著五六幢樓房，樓與樓之間水泥方磚鋪著路面，路兩旁種著樹，路與路之間都有花圃，花圃外圍的樹蔭底下擺著些石條長凳、木制躺椅。表姐告訴小俊，這里叫甲一號大院，住的都是官們，大到市委書記和市長，小到處長一級。小俊心中暗想：“住在這么好個院子里，真賽過神仙了！”表姐說：“我做阿姨的那家男人，就是個處長，姓馬。白天他家沒人，是我的天下?！?/span>

進(jìn)了馬家門，表姐將她引到靠廚房的一間屋里坐。那屋不大，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一個書架。書架上一本書也沒有，上格擺了各式各樣的小瓶，都是頭油、洗發(fā)膏、珍珠霜之類，下幾格用一塊花布簾遮住了，不知道擺的什么。

表姐說：“坐吧，這是我的房間?！薄八疫€給你騰出一間屋來??？”小俊又表示出大大的驚訝?！八椅葑佣?，大小總共五間半，空著也是空著，我住的這是半間?！北斫隳樕嫌忠淮纬尸F(xiàn)出寬容和諒解的微笑。

小俊在床沿上坐下之后，表姐又說：“我給你介紹的那一家，男人過去是個局長，現(xiàn)在退休了，和我們這位馬處長是兒女親家，馬處長的兒子是那家的女婿。那家也住這院，最后一排樓里?！?/span>

小俊站了起來：“表姐，這就帶我過去吧？”

表姐說：“急什么，反正今天又不算工錢。”說著，漫不經(jīng)心似的扯開了遮書架的布簾，明顯地流露出一副向?qū)Ψ届乓纳駳?。小俊這才看到，布簾后面的幾層格子，放的全是衣服和鞋。不說衣服有多少件，光鞋就占據(jù)了下面兩層格子，有棉的、單的，皮的、布的，高跟的、半高跟的。

“表姐，你……添置了這么多？”小俊的目光都有點(diǎn)直了。

“這些可一件也不是我自己花錢買的，是這家人送我的?！北斫闱浦】∧悄?，撲哧笑出了聲，“眼紅了？你那主家也會送你的，興許比我得的還好還多呢?！?/span>

“送我？”

“嗯，那就看你做得好不好了?！?/span>

“表姐，我一定好好做?！?/span>

表姐挑選出一件上衣、一條裙子、一雙白色塑料涼鞋、一雙肉色絲襪放在床上，用命令的口氣說：“換上！”小俊一時不明白表姐的用意。

“叫你換上就換上。瞧你那身土里土氣的穿著，你自己不在乎，我這推薦人都覺得不光彩?！北斫惆腴_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

小俊被表姐說得不禁有點(diǎn)自慚形穢，紅了臉，一聲不響地?fù)Q上了表姐的衣服。表姐上下端詳了她一會兒，又拿起梳子替她攏頭發(fā)。

“表姐，現(xiàn)在就帶我過那家去吧?！?/span>

“你又急了！”表姐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到了那一家，如果人家問你當(dāng)過阿姨沒有，你怎么回答？”

“沒做過唄?！?/span>

“得！你這一句話，事情就吹了，我也就白白為你費(fèi)了一場心了。你要回答，當(dāng)過的?！?/span>

“這不是騙人家嗎？”

“該騙人的時候不騙人，那才是傻瓜蛋呢！”

“可我……”小俊心里疑惑，不知該怎么說了。

表姐又教導(dǎo)她：“你可得學(xué)乖點(diǎn)，會來點(diǎn)事兒。要是人家送給你什么，你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不要白不要?！?/span>

十七歲的鄉(xiāng)下少女小俊，在那位退休的局長家里當(dāng)起阿姨來了。

“阿姨”這兩個字不知是從哪一年起在中國的大城市開始通用的，它比“傭人”兩個字帶有更親近的色彩，也不像“保姆”兩個字那么明顯地規(guī)范了一個人的職業(yè)。但它又畢竟是人與人之間一種合法的雇傭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在我們這個主張平等的社會里，產(chǎn)生了人們在尊嚴(yán)、價值、地位等方面的不平等。我們的小俊卻并不計較這些，她并不要求人們怎樣尊重她，她覺得自己的價值和她每月所拿到手的工錢是一回事。她認(rèn)真地干活，一刻也閑不住，一閑下來，就有一種占了別人什么便宜似的不安。既然人家出了二十五元錢雇下了她，不就等于買下了她全部的時間、全部的精力和靈巧而勤快的手腳嗎？既然她認(rèn)為這買賣是公平的，她當(dāng)然要對得起人家的二十五元錢了。人要講良心。

退了休的局長，在他的家庭中是一個孤獨(dú)者。在他的七口之家里，最有權(quán)威的是比他小整整二十歲的后娶的老婆，而局長老婆又最怕他們的獨(dú)生子。他們的二女兒對這一點(diǎn)很嫉妒，因此凡事都要跟那獨(dú)生的根苗爭寵。但她在丈夫面前又是低聲下氣、百依百順。這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yàn)樗糜悬c(diǎn)胖，還有點(diǎn)蠢，像一只熊貓。熊貓的可愛之處，恰恰在于胖得蠢笨、憨態(tài)可掬，但一位丈夫?qū)τ谕瑯芋w形的年輕妻子，就很難視為可愛了。第二個原因嘛，可能是因?yàn)樗母赣H已經(jīng)退休，有職有權(quán)是從前的事了，而據(jù)說她的公公卻可望由處長提升為局長。那當(dāng)女婿的長得挺帥，他更多的時間是待在自己家，晚上睡覺時才到岳父母家來。他那胖妻子從來不登公婆家的門。小俊聽大院里的人們私下議論，她過去依仗自己的父親比公公高一級，因此對公婆百般無禮，和公婆一家人的關(guān)系搞到了無法緩和的地步?，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不是局長，公公卻即將官升一級，她當(dāng)然沒有臉面登公婆家的門了。從她現(xiàn)在這副模樣看，當(dāng)年做姑娘時也絕不會漂亮到哪兒去，何以她那長得挺帥的丈夫當(dāng)初竟會和她結(jié)成鴛鴦呢？小俊聽大院里人們講，這對不般配的婚姻是男方的雙親捏合的。因此小俊倒對那在婚姻上不稱心的丈夫多少有點(diǎn)同情了。

說到同情，小俊頂同情的倒不是他，而是退了休的局長本人。退了休的局長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患有高血壓和糖尿病。正是由于退休了，他便不但喪失了在工作中的歡樂，也一并喪失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他那比他小二十歲的妻子，他那被單位開除后每天到處鬼混的兒子，他那肥胖又蠢笨但卻一心想當(dāng)話劇團(tuán)演員并為當(dāng)不上而整日詛天咒地的二女兒，經(jīng)常地聯(lián)合起來奚落他。他們之間雖有矛盾，但對退休局長卻同仇敵愾，一致指責(zé)他過早地退休了，認(rèn)為他簡直糊涂透頂，簡直是對他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他呢，沉默，忍受，每當(dāng)他們奚落起他來，總是一言不發(fā)，臉色陰沉，連小俊也替他感到難受。

有一天，他終于對他們發(fā)起的又一次圍剿進(jìn)行反擊了。

“你們！”他大聲怒吼起來，“還想讓我多活幾天不！我老了，干不動工作了，好意思占著位置不挪窩嗎？難道我非得老死在辦公室里嗎？”

局長女人嚷道：“誰叫你死在辦公室啦？你再晚退休一年，女兒當(dāng)演員的事也不至于沒影，兒子單位也不敢把他開除。你為什么不替兒女們著想著想？你自私，你連當(dāng)父親的義務(wù)都不考慮，你這沒良心的老東西！”

“給我住口！”局長又吼了一聲，緊接著是茶杯摔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的脆響。

小俊朝屋里瞥了一眼，見他顫巍巍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指著那女人，雙唇抖抖地說：“我是共產(chǎn)黨員，黨號召老干部退休，我就要帶這個頭，你們誰也無權(quán)指責(zé)！”

局長女人針鋒相對：“我也是黨員，當(dāng)年還是你介紹我入的黨?，F(xiàn)在都成了你老婆，給你生了一兒一女，你還想用你那套理論來教訓(xùn)我？你也趁早給我住口！”

“我當(dāng)年瞎了眼！”

局長臉色鐵青，兩眼發(fā)直，半天說不出話來。小俊擔(dān)心地抱著孩子從陽臺上走進(jìn)屋，扶他坐在沙發(fā)上，低聲說：“您別生這么大氣！”

局長二女兒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插嘴！”

小俊真想回敬一句不中聽的，但一想到自己被雇傭的身份，只好強(qiáng)咽一口氣，抱著孩子默默地走到陽臺上去了。那孩子似乎對大人們之間發(fā)生的這種爭吵早已習(xí)慣了，不驚也不怕，還天真地嘎嘎笑呢。

那位當(dāng)女婿的，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間屋子里，悄沒聲地斜倚著門框，一邊抽煙，一邊旁觀。別人還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只有小俊在轉(zhuǎn)身時一眼瞅見了他。他也瞄了小俊一眼，嘴角同時掛出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冷笑。小俊心中暗想：你不勸勸，反倒瞧熱鬧，你冷笑什么呀？她心底里忽然對他產(chǎn)生了鄙視，從此便認(rèn)為他一丁點(diǎn)也不值得自己同情了。

局長的兒子朝父親走近兩步，站在父親面前，用一種嘲弄的語調(diào)說：“爸，您要是真死在辦公室里，那可是您的光榮了。您不是對我們講過，您入黨的時候宣誓，要為黨的事業(yè)奮斗到最后一口氣嗎？”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有人大聲呵斥：“可恥！”

站在陽臺上的小俊，不覺抱著孩子轉(zhuǎn)過身，又朝屋里看，原來是局長的大女兒、大女婿回到了家。大女兒是局長的前妻生的。她從不依靠父親的權(quán)勢去謀什么好處。大女婿靠自學(xué)成才，由一個普通鍛工被破格提拔為助理工程師。他們是應(yīng)局長的請求，才來和他們住在一塊的。小俊敬重這一對夫婦。

這時，大姐夫咄咄逼人地盯著小舅子，強(qiáng)壓怒火，一字一句地說：“你們真可恥，又在欺負(fù)爸爸，想把他逼死嗎？”

當(dāng)大姐的拉住了自己的丈夫，一步步走到弟弟面前，四目相對，誰也不甘示弱。當(dāng)姐姐的突然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抽了弟弟一記耳光。當(dāng)?shù)艿艿膭偽嫔习ご虻哪沁吥?，另一邊臉又被抽了一記耳光，比第一記還脆還響！

“你敢打我！”當(dāng)?shù)艿艿霓鄹觳餐煨渥樱瑳_姐姐撲上來。

當(dāng)姐夫的上前一步，護(hù)住自己的妻子，擺開了打架的姿勢，用令人懼怕的語調(diào)說：“你敢動你姐一指頭，我就打扁了你！”

那位當(dāng)母親的顯然怕瘦小的兒子在魁梧的女婿手下吃虧，趕緊抱住了兒子的腰，一連聲地高叫：“反了！反了！你們敢動手打人。你們都給我滾！這不是你們的家！”

小俊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這幕家庭鬧劇畢竟過分激烈了。

大女兒愣怔了一刻，沖到陽臺上，從小俊懷里奪過孩子轉(zhuǎn)身就走。大女婿這時已回他們兩口子的房間去了一次，拎出一個手提兜。這時他反而顯得異常平靜了，對妻子苦笑了一下，說：“該帶的我都帶了，走吧?！边@夫妻倆走到門口，同時轉(zhuǎn)身朝坐在沙發(fā)上的局長默默地看了一眼。

他，像一具泥胎般僵硬地坐在沙發(fā)上，消瘦的臉上沒有任何活人的表情，只有那雙混濁的眼睛里慢慢溢出兩滴淚水，掛在眼角，被一條皺紋擋住了，不往下淌。

始終斜倚著門框站在門口的二女婿，閃身讓開了路，對那夫妻倆說：“如果你們愿意，可以住到我家去。”

大女婿看了二女婿一眼，冷淡地?fù)u了搖頭，拉著妻子走了出去，隨手把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住了。

那小舅子，掙開了母親的保護(hù)性的摟抱，從桌上拿起一只玻璃花瓶，砸在門上，碎了一地。

二女婿扔了煙頭，不以為然地瞧了他一眼，說：“你差點(diǎn)砸著我。”說罷，也推門走了出去。

小俊跑到陽臺上，靠著欄桿，俯下身，目光尋找到那一對與這個家庭決裂了的夫妻，喊：“孩子有點(diǎn)發(fā)燒，別忘了給他吃藥?。　彼麄z聽到她的喊聲，同時站住，轉(zhuǎn)過身朝陽臺上看，目光中都流露出真摯的感激之情。小俊不由自主地對他倆招了招手。在這個家庭里，他倆是真正受她敬重的人。

小俊最憎惡的，是這個家庭中的寵兒——局長的獨(dú)生子。他雖然身材瘦小，但長得并不難看，一張小白臉兒，五官也還端正。但整個這張臉，卻時時將卑劣的靈魂所產(chǎn)生的種種下流猥褻呈現(xiàn)出來。

小俊從第一天起就發(fā)覺，他那雙被欲念之火燒紅了的眼睛時時長久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她怕他。由于怕，她時時逃避他的目光，時時對他保持著警惕。有一次，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分明是有意地坐到她身邊。他的一條腿，在飯桌底下偷偷地向她的一條赤裸的腿貼上來。她躲閃了幾次，最后到了無法躲閃的地步，只得放下飯碗離開了飯桌。

這一天，二女兒和局長女人看什么內(nèi)部放映的參考影片去了，只剩下小俊一個人在家。她收拾好了屋子，拖過幾個房間的地，給那病在床上的老局長熬好了藥，汗水把衣衫都濕透了。她關(guān)上門，走進(jìn)浴室，脫了衣裙，給自己放了一池溫水，痛痛快快地洗起澡來。她洗得那么愜意，忘記了自己只鎖上了房門，沒有鎖上浴室的門。她聽到了一點(diǎn)響動，吃驚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局長的兒子將浴室的門推開了一半，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驚駭極了，還沒等她叫喊，他已跨了進(jìn)來，像狼一般撲向她。一種女人的自衛(wèi)的本能，使她進(jìn)行瘋狂的抵抗。她將他也拖進(jìn)了浴池，抓住了他的頭發(fā)，使勁把他的頭往浴池的瓷磚上撞，直到水面浮起了鮮紅的血！如果不是局長女人和二女兒正在這時回到家里，這家人的這個身材瘦小的傳宗接代的獨(dú)生根苗，肯定將一命嗚呼了。

她離開了這一家。二十多天白干，他們沒給她一分錢。即使他們給她錢，她也會將錢扔到他們臉上。

她拎著自己的小布包，臨走時對局長女人和二女兒說：“我瞧不起你們！”

局長拖著病體下了床，扶著他那個房間的門框，望著她說：“孩子，我對不住你，讓你在我家受了委屈……”

局長女人則破口大罵：“你給我滾！一個鄉(xiāng)下的臭丫頭，你當(dāng)自己是什么金枝玉葉，看不得摸不得呀！你對我兒子下這樣的毒手，我要到法院告你！你走到哪兒也得把你逮起來！”

當(dāng)包著皮革的嚴(yán)密而沉重的房門在小俊身后關(guān)上時，她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沒有立即走開。她總覺得好像在這個家里失掉了一點(diǎn)什么東西。失掉了什么呢？她又想不起來?！肮芩鞘裁茨?，反正我沒有值錢的東西?！彼@樣嘟噥了一句，便心事重重地踏下樓梯。

她走投無路，只好去找表姐。

敲了幾次門，等了好大一會兒，表姐才打開門。“小?。俊北斫阌行┏龊跻饬?，“你，找我有事？”

“表姐，我不在那家干了?！毙】〉难蹨I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來。

表姐把她讓進(jìn)來，領(lǐng)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垂著窗簾，床單也很凌亂。表姐神色不自然地解釋：“我剛才在換衣服。”一邊說，一邊抻平床單，拉開窗簾。

小俊在床沿上坐下，不待表姐詢問，便將自己受的欺凌述說了一遍。末了，她氣憤地說：“那女人和那小畜生不把我當(dāng)人看，我也不侍候他們了！”

表姐聽罷，沉下臉，用數(shù)落的語氣說：“小俊，你呀！他又不是想殺你害你，不過就是喜歡你罷了。雖然有點(diǎn)那個，你也不該把事情搞到這種地步呀！”

小俊瞪著表姐說：“難道你叫我依了他？”

表姐說：“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咱們是人家花錢雇的，吃在人家，住在人家，得學(xué)著會來點(diǎn)事啊！你媽寫信把你托付給我，如今叫我怎么辦呢？”

小俊聽表姐說出這種話，呆愣了半天，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鞍パ?，我的老天爺，你別哭，你越哭我越?jīng)]咒念了。”表姐煩躁起來。局長家的二女婿不知從哪個房間里走了過來，問：“怎么回事？”表姐說：“小俊讓你丈母娘趕出來了，她眼看今晚就沒地方住了呢。”接著把小俊述說的經(jīng)過，又對他講了一遍。

這位退休的局長的女婿，將要提升為局長的處長的兒子，皺起眉頭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安慰小俊道：“別哭了，當(dāng)初你表姐要把你介紹到那一家當(dāng)阿姨，我就反對。那一家就我岳父是個好人，還有兩個好人前幾天又被他們攆出去了……”

表姐打斷他的話說：“得了得了，少講這些吧，你倒是有什么主意趕快替我們出出啊。”“這樣吧，我有一個朋友，愛人要生小孩了，昨天見面還托我找一個阿姨。你要是愿意去的話，就先在他家做著再說?！毙】〔粮裳蹨I，喃喃地回答：“愿意?！薄澳俏椰F(xiàn)在就給你寫個條子，讓你表姐領(lǐng)你上這家去。今后，你再不能到這個大院來了，讓他們撞見要報復(fù)你的?！毙】】纯幢斫悖挚纯此?，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然而小俊在新的雇主家只做了六天，就又離開了。

那一家只有年輕夫妻倆，男的姓鄭，是某工廠的推銷員；女的姓周，是某商店的售貨員。目前城市居民住房相當(dāng)困難，他們卻能在與他們毫不相關(guān)的文化局系統(tǒng)新蓋的五層大樓內(nèi)占據(jù)寬寬敞敞的三室一廚一個單元，足見兩口子都非等閑人物。會客室的四壁糊了塑料花紙，沙發(fā)、落地電扇、收錄機(jī)、電視機(jī)等標(biāo)志著城市家庭生活現(xiàn)代化的物件應(yīng)有盡有。另一間屋布置成什么樣，小俊不知道，因?yàn)樗龔膩頉]有邁進(jìn)過那間屋的門。第三間屋，那位剛剛當(dāng)了母親的售貨員在其中“坐月子”。這間屋里擺著式樣新穎的大衣框、梳妝柜、床頭柜和酒柜，酒柜里放著各種名酒和營養(yǎng)品。小俊初來乍到的第一天，站了半天沒找到個坐的地方，怕自己褲子上沾灰?guī)僚K了人家的東西。手中的包袱也不知該放在何處才是，猶豫了半天，剛想往床底下塞，卻被推銷員攔住了。

“哎，你別往這兒放呀，你不睡在這屋里?！薄澳?，我睡哪兒呢？”“既然花錢雇你，當(dāng)然有你睡的地方。”推錆員扯著她的一只袖子，把她拉到走廊過道，用手一指廁所前的水泥地，“你睡這兒！”小俊不禁呆呆地看著他，以為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希望從他臉上看出開玩笑的意思來。他卻毫無開玩笑的意思，用一種虛偽的抱歉之至的口吻說：“我們就這樣的條件，你將就點(diǎn)吧。”“我鋪什么？”他從壁櫥里找出一卷舊涼席，放在地上?！拔疑w什么？”他走進(jìn)女人的房間，拿出一條舊毯子，放在涼席上。小俊什么話也沒再講，就在水泥地上鋪開了涼席。推銷員卻又說：“哎，你別現(xiàn)在就鋪開呀！”小俊抬起頭，自下而上地默默看著他?！巴砩希闶裁磿r候該睡覺了，什么時候再鋪嘛?，F(xiàn)在就鋪開了，叫人怎么過路？”小俊一聲不響，默默地卷起了涼席。為了保持體形的健美，當(dāng)娘的早早地斷了奶，受苦的是不會說話的嬰兒。嬰兒吃了幾天母奶，乍一換成牛奶，一口不吃，餓得哇哇哭。兩口子便對小俊橫加指責(zé)和挑剔，不是說奶熱了，就是說奶涼了；不是說放的糖太多了，就是說一點(diǎn)甜味都沒有；不是說喂早了孩子不餓，就是說喂晚了孩子餓過勁兒了。光是喂奶已搞得小俊疲勞不堪，更不要說那些洗不過來的尿布和推銷員一天三換的衣服褲子了。

一天，在給孩子燙奶時，她失手將奶瓶掉在地上摔碎了。那男人瞪起了眼睛；“你干什么吃的！我花錢雇你，不是讓你摔奶瓶玩的！”那女人撇了撇嘴：“鄉(xiāng)下人，什么事也做不好，笨手笨腳！”

小俊聽了，緊緊咬住嘴唇，一聲不響，撿起碎奶瓶片，拖干凈了地，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半小時之后，小俊才從外面回來。那男人沖她吼了一句：“你到哪兒去了？”那女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這半小時要扣你工錢！”小俊將一個奶瓶放在床頭柜上：“我給你們買奶瓶去了，賠你們?！蹦悄腥撕湍桥嘶ハ嗫戳艘谎?，什么話都不說了。他們不說了，小俊開了口：“給我算工錢，我不干了。”一聽小俊說出這話，那男人立即堆下笑臉，和顏悅色地說：“我這人脾氣不好，剛才那些話就算我沒說，你千萬別往心里去?！?/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