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guān)于傅青主

風(fēng)雨談 作者:周作人 著,止庵 校訂


關(guān)于傅青主

傅青主在中國社會上的名聲第一是醫(yī)生,第二大約是書家吧?!陡登嘀髋啤芬灾痢赌锌啤吠娪诟骷視?,劉雪崖輯《仙儒外紀(jì)》(所見系王氏刻《削繁》本)中屢記其奇跡,最有名的要算那兒握母心,針中腕穴而產(chǎn),小兒手有刺痕的一案,雖然劉青園在《常談》卷一曾力辟其謬,以為兒手無論如何都不能摸著心臟。震鈞輯《國朝書人輯略》卷一第二名便是傅山,引了好些人家的評論,楊大瓢稱其絕無氈裘氣,說得很妙,但是知道的人到底較少了。《霜紅龕詩》舊有刻本,其文章與思想則似乎向來很少有人注意,咸豐時劉雪崖編全集四十卷,于是始有可考,我所見的乃宣統(tǒng)末年山陽丁氏的刊本也。傅青主是明朝遺老,他有一種特別的地方。黃梨洲顧亭林孫夏峰王山史也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人,但他們的思想還是正統(tǒng)派的,總不能出程朱陸王的范圍,顏習(xí)齋劉繼莊稍稍古怪了,或者可以與他相比。全謝山著《陽曲傅先生事略》中云:

“天下大定,自是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然間有問學(xué)者,則曰,老夫?qū)W莊列者也,于此間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qiáng)言之亦不工。”此一半是國亡后憤世之詞,其實也因為他的思想寬博,于儒道佛三者都能通達(dá),故無偏執(zhí)處?!妒侣浴酚衷疲?/p>

“或強(qiáng)以宋諸儒之學(xué)問,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可見青主對于宋儒的態(tài)度,雖然沒有像習(xí)齋那樣明說,總之是很不喜歡的了。青主也同習(xí)齋一樣痛恨八股文,集卷十八《書成弘文后》云:

“仔細(xì)想來,便此技到絕頂,要他何用。文事武備,暗暗底吃了他沒影子虧。要將此事算接孔孟之脈,真惡心殺,真惡心殺?!庇浧鹜鯘O洋的筆記說,康熙初廢止考試八股文,他在禮部主張恢復(fù),后果照辦。漁洋的散文不無可取,但其見識與傅顏諸君比較,相去何其遠(yuǎn)耶。青主所最厭惡的是“奴俗”,在文中屢屢見到,卷廿五家訓(xùn)中有一則云:

“字亦何與人事,政復(fù)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氣,乃可與論風(fēng)期日上耳。不惟字?!本碡チ妒o》中云:

“趺空亭而失笑,哇鏖糟之奴論?!庇帧夺t(yī)藥論略》云:

“奴人害奴病,自有奴醫(yī)與奴藥,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yī)與胡藥,正經(jīng)者不能治?!庇帧蹲x南華經(jīng)》第二則云:

“讀過《逍遙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鷽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砂石。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干凈,莫說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幾個?!本砣疲?/p>

“讀理書尤著不得一依傍之義,大悟底人先后一揆,雖勢易局新,不礙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靈法界,單單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腳,說我是有本之學(xué),正是咬齫人腳后跟底貨,大是死狗扶不上墻也?!本砣咴疲?/p>

“奴書生眼里著不得一個人,自謂尊崇圣道,益自見其狹小耳,那能不令我胡盧也?!本砣嗽疲?/p>

“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雕鉆,為狗為鼠已耳?!绷攘葦?shù)語,把上邊這些話都包括在里邊,斬釘截鐵地下了斷結(jié)。卷三七又有三則,雖說的是別的話,卻是同樣地罵奴俗而頌真率: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差。山漢啖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但說柑子即不罵而爭啖之,酸辣莫辨,混沌鑿矣。然柑子即酸辣不甜,亦不借山漢夸美而榮也。(案此語費解,或有小誤。)戴安道之子仲若雙柑沽酒聽黃鸝,真吃柑子人也。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潔,諸果罕能匹之。吾曾勸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絲毫。真率不偽,白果相安也。

又一山貢士寒夜來吾書房,適無甚與啖,偶有蜜餞橘子勸茶,滿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語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滿口辛。與吃白果人徑似一個人,然我皆敬之為至誠君子也。細(xì)想不相干絲毫與不入兩語,慧心人描寫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悶憶之輒噱發(fā)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藥物也。”奴的反對是高爽明達(dá),但真率也還在其次,所以山秀才畢竟要比奴書生好得多,傅道人記山漢事多含滑稽,此中即有敬意在也。同卷中又云:

“講學(xué)者群攻陽明,謂近于禪,而陽明之徒不理為高也,真足憋殺攻者。若與饒舌爭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篤,自居異端矣。近有袒陽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陽明亦不必輒許可,陽明不護(hù)短望救也?!本硭氖疲?/p>

“頃在頻陽,聞莆城米黼之將訪李中孚,既到門忽不入遂行,或問之,曰,聞渠是陽明之學(xué)。李問天生米不入之故,天生云云,李即曰,天生,我如何為陽明之學(xué)?天生于中孚為宗弟行,即曰,大哥如何不是陽明之學(xué)?我聞之俱不解,不知說甚,正由我不曾講學(xué)辨朱陸買賣,是以聞此等說如夢?!边@正可與“老夫?qū)W莊列者也”的話對照,他蔑視那些儒教徒的雞蟲之爭,對于陽明卻顯然更有好意,但如真相信他是道士,則又不免上了當(dāng)?!断扇逋饧o(jì)》引《外傳》云:

“或問長生久視之術(shù),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長生久視徒豬狗活耳?;蛑^先生精漢魏古詩賦,先生曰,此乃驢鳴狗吠,何益于國家。”卷廿五家訓(xùn)中卻云:

“人無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間,可以增光岳之氣,表五行之靈者,只此文章耳?!笨梢娗嘀鞑皇强床黄鹞恼碌?,他怕只作奴俗文,雖佳終是驢鳴狗吠之類也。如上文所抄可以當(dāng)?shù)煤梦恼潞盟枷肓?,但他又說:

“或有遺編殘句,后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本砣哂钟幸粍t云:

“韓康伯休賣藥不二價,其中斷無盈贏,即買三百賣亦三百之道,只是不能擇人而賣,若遇俗惡買之,豈不辱吾藥物。所以處亂世無事可做,只一事可做,吃了獨參湯,燒沉香,讀古書,如此餓死,殊不怨尤也?!边z老的潔癖于此可見,然亦唯真倔強(qiáng)如居士者才能這樣說,我們讀全謝山所著《事略》,見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學(xué)鴻詞的征召,真令人肅然起敬。古人云,姜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當(dāng)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處實實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與后世只是口頭會說惡辣話的人不同,此一層極重要,蓋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與胡辣存在也。(廿四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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