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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北京:城與年

我的二十世紀 作者:寧肯


第一輯 北京:城與年

審美散文與工具散文

在我看來,散文就兩種,一個是工具散文,一個是審美散文。工具散文有審美性,審美散文有工具性。這是我對散文基本的分類,也反映了我對散文的認識。何為工具散文?工具散文是散文的本義,就像語言是傳達思想的工具一樣,在這點上散文為語言天然而生,作為文體最接近語言的本義。換句話說,散文是傳達思想的工具,這里包括意義、意思。這些意義或思想或者有一個中心——其他表達都是圍繞這一中心的,無論敘事散文還是抒情散文還是政論文,還是雜文隨筆札記散記日記書信,無論方式上是托物言志,還是直抒胸臆,有多少種修辭手段,是比興、象征,還是旁征博引,無外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你要或明確或有力地表達一個什么意思,有一個主題,一個中心思想。當然,各種實用文體就不用說了。

審美散文與工具散文正相反,它反對自身的工具性,它不是一事一議,不是通過什么表達了什么,不是托物言志,不是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不是一二三條分縷析說明什么,它最主要的特征是無中心思想,是多元、分散、不確定,強調的是思想的過程而非思想,是流動的、多變的、在場的,是生命與情感和智性無時無刻的介入,一切都和心靈相關。心靈是審美散文唯一的或最大的母題。在心靈的意義上,散文與詩、小說、戲劇獲得了同樣的創(chuàng)造性的地位。傳統(tǒng)上,當我們談論創(chuàng)造一詞時,很少把它同散文聯(lián)系起來,但當我們讀到像魯迅的《野草》時,我們又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創(chuàng)造這個詞。散文與詩歌小說的某種不言而喻的不平等性就在于散文在整體上心靈的(動態(tài)與在場的心靈)缺席,個體的心靈,一個如此巨大的母題,散文卻視而不見,或簡單處理,散文的心靈性主觀性一直被它的強大的工具性壓制著,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釋放。

所幸有《野草》,魯迅的偉大就在于他的文本提供了許多可能(可惜我們并沒有用好)。我們拿魯迅的雜文和《野草》相比,會清晰地發(fā)現(xiàn)前者是毫無疑問的工具散文,后者是典型的審美散文?!兑安荨吠ㄟ^什么表達什么了嗎?中心思想是什么?托物言志了嗎?是像《白楊禮贊》《茶花賦》整個這一脈的散文?不。《野草》呈現(xiàn)的是魯迅的黑暗之心,是心之狀態(tài)、場閾、過程。

當然,審美散文也有工具性,它不可能天馬行空、脫離大地而存在,它的局部的工具性是顯而易見的,是審美散文的大地,但不可否認它的主要部分是在天空的。然而這天空不是虛空,而是心靈,內宇宙。同樣,工具散文也有審美性,而且在高手那里常有著很高的審美性。比如朱自清,他的《背影》《荷塘月色》,如此優(yōu)美,情感的流動如此準確、幽微,堪稱藝術散文。卻非審美散文,《背影》《荷塘月色》表達的東西是確定的,有可總結出來的鮮明的主題。有人把藝術散文區(qū)別于其他散文,我部分地同意,但根本上不同意。在傳統(tǒng)散文的語境中,藝術散文也是工具散文的一種,這里“藝術”有確定性、中心性,有一套功利的修辭,而審美是發(fā)散的,不確定的,是以心靈為本體的,在世界觀與方法論上與“藝術”有根本的不同。

需要說明的是,我完全無意貶低工具散文,我只是在劃分,我只是覺得過分對散文的劃分總是說不清,不夠科學,沒從最根本的功能界定。另外,工具散文是散文的常態(tài),大樹,主河,審美散文不過是支流,是散文大世界的一個還在發(fā)展中的品種,其未來就像其本身一樣是不確定的。比如散文與心靈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心靈真的是散文的主要表達對象嗎?表達心靈,散文真的是最合適的文體嗎?散文看上去與心靈挨得最近,天然要表達心靈,但真的以心靈為本體來表達又會侵入小說的領域,像《追憶流水年華》,散文總是存在著越界的危險,小小的越界還不妨,過度的越界就會失去自己,散文與心靈存著某種悖論的關系。

另外,我雖然寫了一些審美散文,但就數(shù)量而言更多還是工具散文,僅就我自己而言,審美散文的寫作缺乏持久性,倒是工具散文越來越多地伴隨自己。那么審美散文是否有一個恰當?shù)目臻g,恰當?shù)倪吔缒兀?/p>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寫一點純粹的審美性質的散文還是必要的,進入這樣的寫作心靈的高度不一樣。如果說散文的門坎低,甚至沒有門坎,誰都可以寫,但審美散文是有門坎的,對于混子,冒牌貨,附庸風雅者,釣譽者,沽名者,讓他寫篇審美散文試試,一試便會現(xiàn)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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