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北京

我的二十世紀(jì) 作者:寧肯


我與北京

城市意味著記憶、成長、開始、結(jié)束,或重新開始,總之城市是時間的容器(鄉(xiāng)村就不是,鄉(xiāng)村是時間本身)。1957年一艘小火輪穿過白洋淀,經(jīng)天津把我們一家從鄉(xiāng)下帶到北京。小火輪上坐著我城里人的父親,鄉(xiāng)下的母親,大哥,二哥,姐姐。哥姐分別是十二歲,十歲,六歲。我沒在那條船上,我還沒出生。兩年后,1959年,我出生了,帶著出生前的記憶與北京開始了某種關(guān)系。一個人和一個城市很難說有一種確定的關(guān)系,唯有局部或者碎片或者某一個視角能相對地確定一下我們自己。

北京,那時從空中看就是一大片四合院,一望無際的灰色屋頂。屋頂空曠如波浪,上面通常是貓、鴿子的世界。通常貓看著鴿子飛,在角落或枯草中,一動不動。一般沒什么辦法,或者永遠(yuǎn)也沒辦法。但是看,永遠(yuǎn)看。偶爾,會有個小孩爬上屋頂,探頭探腦,與貓、鴿子構(gòu)成另一種空間關(guān)系。這更為罕見,你就是坐多少次飛機(jī)也未必能看見一次。那時飛機(jī)也少,看見的情況就更少。當(dāng)然,現(xiàn)在飛機(jī)多了,但也基本上看不見北京了。

現(xiàn)在,無論何時一想起自己小時一個人獨(dú)自坐在房頂上,對貓和鴿子視而不見,就覺得有一個夢始終沒做完,就總想回到屋頂看看那一片遙遠(yuǎn)的北京?,F(xiàn)在,我已經(jīng)比北京老,我充滿回憶。以前,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北京人。我還記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北京人是在中學(xué)歷史課上,歷史老師有一次講“北京人”,我驚訝自己的老家竟然在周口店,稍后才知道此“北京人”非彼“北京人”,或者說簡直毫無關(guān)系。盡管如此,兩者的重合還是烙印在心里。我甚至覺得失蹤的“北京人”頭蓋骨故事對我也有種莫名的影響。我不想夸大這種影響,但所有特殊事物都有投射功能,有時僅僅一個詞都會對一個人產(chǎn)生影響。另外,在北京這樣的地方,經(jīng)歷的東西太多了,歷史常常就在身邊非常具體地展開,某種鏡像、心理疊加對人的影響化為無形??浯筮@種影響是形而上學(xué),但完全無視也不符合實際。2010年我的西藏題材長篇小說《天·藏》問世,責(zé)任編輯王德領(lǐng)先生有一天對我說他在《天·藏》里讀出了北京。我非常意外,兩者毫無關(guān)系。我曾在西藏生活過幾年,那是很年輕的二十郎當(dāng)歲兒的時候,我記得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是想竭力忘掉北京的。但真的忘掉了嗎?我沒問王德領(lǐng)從《天·藏》里讀出了什么,不必問,一問就形而上學(xué)了。換句話說,有些東西是不能簡單說出的,我與北京,或者北京與我,能簡單說出嗎?

我喜歡神秘、巨大而又敞開的事物,喜歡這類事物帶給我的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去西藏之前我二十四歲,那是我青春年華中最迷惘的一段時光,記得我曾一個人去故宮,在紅墻下散步,在斑駁的地上徘徊,在荒草中停留。我并不喜歡故宮,但喜歡故宮構(gòu)成的純粹的空間。一切都和歷史無關(guān),我不走進(jìn)故宮的任何大殿,不想知道任何歷史掌故包括傳說,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和一種巨大的空間,和荒草,頹磚,天空……在臺階上,在門下,在黃昏的陰影中凝視遠(yuǎn)方。我蔑視歷史,從不感覺在歷史面前自己渺小,僅就抽象的空間而言,故宮這樣的地方抽象未知的東西太多了,一如我那時青春的迷惘與神秘。后來,我的另一部書《沉默之門》中寫到了故宮的外景與周邊,寫到那一年筒子河邊的雪地上一個瘋掉的詩人。這個詩人與一個有“九命而不死”的老人散步,兩人相護(hù)攙扶,踱步。冬日的陽光在那年非常清冽、干凈,好像是對血的一種自凈行為。河岸空無一人,只有我的主人公挽著有“九命而不死”的老人走在風(fēng)或雪后的陽光中。老館長腰彎得厲害,但在深度的彎曲中卻昂著頭,目光直視,像一尊銅像。故宮筒子河畔始終沒放置一些銅像,始終少了一些真正人文的東西。石獅子、銅獅子,固然是藝術(shù),甚至也算人文,但究竟還是近似圖騰,不如人。

我曾在南長街34號居住,這條街過了西華門是北長街,南北長街分布著中南海、故宮、中山公園、福佑寺,直至北海,街邊有不少深灰色的深宅大院,一般只能看見里面的樹和方形煙囪,卻很少見到冒煙,好像空宅。同樣也有不少普通居民小院,或三五戶或七八戶,街邊有菜店、副食店、糧店、垃圾桶,包括修車鋪。兩所中學(xué),北京六中,北京一六一中,如果算上長安街上的二十八中就是三所中學(xué),它與北京六中事實上不過一墻之隔。另有南長街小學(xué)與北長街小學(xué)。這樣密集的幾所學(xué)校,一到下學(xué),人流如潮,追跑打鬧,大呼小叫,堪比賽事散場。不過盡管這么多人流,不一會兒這條街仍是北京最安靜的街。夜晚,綠樹紅墻,華燈映照,仿佛久遠(yuǎn)的古代時光。我住的34號與中山公園僅一墻之隔,從后窗能看見筒子河、城墻、角樓。只是時光荏苒,這些年南長街面貌大變,街上的菜店、副食店、糧店、照相館、修車鋪,都失去蹤影了。沒有垃圾桶??湛帐幨帲筛蓛魞?。沒有下學(xué)的人流,學(xué)校都遷走了取消了,民間的院子所剩無幾,大多都經(jīng)過了深度改造,變成很新的灰色深宅,煙囪還是見方的,墻體簇新,完全沒了時間含量。除了新就是新,新得不可思議,甚至恐怖。都拆了,換了新的,卻幾乎無人。

一切我都接受。經(jīng)歷得太多了。在北京還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的?因此一切也都沒什么了不起的。有人不喜歡北京的新潮建筑“鳥巢”“巨蛋”“大褲衩”,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甚至莫如說喜歡。我說過我喜歡巨大的事物,喜歡超現(xiàn)實的東西,故宮在“巨大”這一點上在全世界也是超一流的、超想象的。北京的新潮建筑至少在“超想象”上繼承了北京的傳統(tǒng),如果說以前的“巨大”有著嚴(yán)整性、確定性,如故宮、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那么以“鳥巢”“巨蛋”“大褲衩”為代表的新興建筑又增加了北京的不確定性、不可把握性、怪誕性,它們昭示了北京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甚至是世界之外的。對,世界之外。我不知這些新的不確定性的巨大建筑再加上古老的確定性的建筑,對后世北京人有何種影響,反正北京越來越復(fù)雜,越來越不可把握,越來越怪誕、立體卻不透明。如果把北京比作一面歷史與現(xiàn)代甚至后現(xiàn)代的鏡子,那么在這面鏡子中,我越來越看不清自己。

我無法說喜歡還是不喜歡這種看不清,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比起那些一眼能看清自己的地方,比如風(fēng)景地的海邊、山中、河畔,我還是接受這個看不清自己的北京。

北京給予了我太多無形的東西,如果這不是一種天賜,也是一種宿命。無論什么,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都照單全收,一切都在我的寫作范圍之內(nèi)。我不僅僅是一個個人,我比北京老,我為寫作而來。當(dāng)然,我早晚會住到海邊的:一個人和大海,和一面澄澈的鏡子。那時在鏡子里再看一個更加超現(xiàn)實的北京,而這個北京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