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

父親生于1912年，民國二年，差一點就趕上晚清。小時候一想到這個時間，我就覺得特別遙遠(yuǎn)，不可思議，1912年什么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卻覺得這個時間越來越近。時間不是絕對的，不僅向前走，也會向回走。

我出生時父親已46歲，在鄉(xiāng)村差不多已是隔代。1926年，父親十三歲背井離鄉(xiāng)，離開老家，到天津做了一名學(xué)徒。學(xué)藝有成，走南闖北，在關(guān)外營生，月月給家寄錢，到1949年解放前夕父親寄的錢已使老家以我奶奶為中心的大家庭變成一個富裕人家。父親的兩個兄弟進(jìn)入了河間縣城中學(xué)讀書，1947年兩兄弟在北京辦織布廠，不久父親作為長兄也加入進(jìn)來。

母親生于1921年，比父親小九歲，很早母親就到了父親家。父親常年在外，每年過年才回來?？谷諔?zhàn)爭爆發(fā)，日本人占了河間，炮樓修到了鄰村詩經(jīng)村，一個古村。母親秘密參加了抗日活動，1939年，她十八歲時背著家人，包括我遠(yuǎn)在關(guān)外的父親，入了黨。母親姓王，叫王秀蓮，因有一個“蓮”字，在黨內(nèi)叫“紅蓮”。那時入了黨會有化名，今天如果到河間市委組織部，還能查到這個名字。母親宣傳抗日，做軍鞋，送情報……回憶那場戰(zhàn)爭，讓母親自豪的是有一次一隊日偽軍掃蕩，開進(jìn)了村里，看見滿臉黑灶灰的母親，問母親看見八路軍沒有。母親大膽地說看見了，剛朝東邊去了。當(dāng)時八路軍一連人就住在村子地道里，母親細(xì)致地報告了情況，八路軍立刻從地道里出動，抄了鬼子的后路，打了一個勝仗，多有繳獲。

母親說自己天生膽兒大，什么也不怕，認(rèn)準(zhǔn)的事就做。母親是把干活的好手，割麥子比村里的男人都快，做軍鞋更是最快的，母親做的軍鞋是別人的一兩倍，因為她有時竟然可以不睡覺，一天一宿地做。母親對過年才回來的父親說，不打敗日本鬼子不生孩子。她差不多做到了。我大哥出生于1945年6月，好像預(yù)言抗戰(zhàn)勝利一樣。1944年日本人在我們老家已呈頹勢，基本縮在炮樓里不再出來。除非有大的行動，那時也沒什么大行動。母親另一個讓她驕傲的記憶是這一年她參加了冀中邊區(qū)“抗日群眾英雄大會”，被邊區(qū)政府授予“抗日群眾英雄”模范稱號。母親是英雄，1944年晉察冀邊區(qū)的英雄?？晌以S多年根本不知道她是英雄，直到聽她晚年在病床上說起往事。

母親說“群英會”的地點距村里很遠(yuǎn)，從村里出發(fā)，母親由八路軍專門護送，穿越了數(shù)百里的敵后，有時就從炮樓底下穿過?；貞浧鹉嵌涡谐蹋赣H晚年失明的眼睛熠熠生輝，我?guī)缀蹩吹剿贻p時大膽自豪的樣子。我母親也一定又看見了什么，母親說，群英會回來后八路軍動員她參加隊伍，她也非常向往隊伍，奶奶知道后趕快通知了我遠(yuǎn)在關(guān)外的父親。

父親回來了，這是件大事。村里的民兵怕父親家暴，將我們家院子團團圍住，只要一有動靜就立刻沖進(jìn)去將父親抓起來。但是結(jié)果，圍了幾天幾夜也沒什么動靜。母親后來勸走了民兵。不過母親并沒改變參加隊伍的決定，決意跟八路軍走。母親說服了父親，父親也不得不同意。最后我奶奶使出了“殺手锏”，請出了我姥姥。我姥姥也沒二話，說我母親前腳走她后腳就跳河。母親就沒走成，后來生了我大哥更走不了了。想想那時，父親在日本人占領(lǐng)下的東北憑手藝謀生，闖蕩江湖，我年輕的母親在華北平原抗戰(zhàn)，兩種世界，在我們的家族史上堪稱傳奇?；蛘咭彩悄莻€時代的傳奇。

當(dāng)然，事實上只有真實，沒有傳奇。隨著1945年的勝利，我大哥的出生、二哥的出生、姐姐的出生，到了1957年舉家遷往北京時，母親已完全認(rèn)同了和平年代的生兒育女生活。戰(zhàn)爭已遠(yuǎn)去，到了1959年我最后的出生，忙碌的母親早已忘記那場戰(zhàn)爭，或者看上去忘記了。

我的兩個哥哥性格中有我父親的成分，更多我母親的成分，他們都是強者，有著自己的傳奇。1966年，我七歲，他們已經(jīng)縱論天下，為領(lǐng)袖的觀點徹夜辯論。我記得在昏暗燈光下他們目光炯炯，手臂揮舞，口若懸河，而我則像一個影子注視他們，好像不是他們的弟弟，好像我在時間之外?；蛘呶覍儆跓?，燈的影子。我聽不懂他們說的什么，與縱論天下的他們完全無關(guān)、與“文革”無關(guān)。陰影中，我流著鼻涕，驚異地看著他們爭論，恐怕他們會打起來。有時已經(jīng)十六歲的姐姐給我擦擦，有時不，常常她也顧不上我。有一次我又問了姐姐：是大哥大還是爸爸大？

大哥比我大十四歲，二哥也大我一輪，十二歲，姐姐大我八歲，我記事時他們都已是大人。小時我記得我很費解：他們是大人，怎么又和父母不一樣？特別大哥身材高大，非常威武，于是我第一次問了母親“是大哥大還是父親大”的傻問題。大哥是一名警察，比父親高，一身制服，大皮鞋，大皮衣，大皮帽子，平時不回家，像父母一樣大禮拜才回來，讓我不解，不可思議。小時不可思議的事太多了，只能瞪大眼睛。大哥從沒管過我，不過每次回來都會像抄起玩具一樣抱起我，顛來顛去，“扔高高”。有幾次扔得有點過高，把我弄哭了。二哥有時也扔我，感覺稍好一點，因為畢竟熟悉，但總的來說我不喜歡被扔。姐姐當(dāng)然不扔我。我跟二哥和姐姐生活了兩三年，1969年他們也離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