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韭加咖啡
五六年前一個初冬的傍晚,一位住在另一座城市的朋友小劉來我家小聚,同行的還有她從北京來探親的父母。我們以前一起住在芝加哥的林肯公園的時候,跟她父母見過面,所以彼此之間不陌生。
寒暄一陣后,她媽很神秘地掏出一個小塑料袋,邊拆邊說花虎你猜我給你帶什么來了。我伸頭一看,是幾團干巴巴的枯草根。見我不解的樣子,老太太得意地笑了:“韭菜,是韭菜!我專門給你挖的,待會幫你種上,以后保你家韭菜管夠?!?/p>
韭菜?我禮節(jié)性地道了謝,實際上沒興趣。鎮(zhèn)上標(biāo)準(zhǔn)的獨立房四面見光,除了草坪,根本沒有能種東西的地方。加上我跟小劉久未謀面,相談甚歡,對老人家自然比較怠慢。
可這位阿姨不是普通的老太太,特別執(zhí)拗,操著一口不知是唐山還是天津話,跟我分析她這韭菜的好處,說如果從種子種起,韭苗太細(xì),前兩年都不能吃,只有移栽的才根深苗壯,立竿見影,云云。我被嘮叨得心里挺煩的,可畢竟不是我媽也不好發(fā)作,便敷衍她放那兒就行,我會找時間處理。小劉也很無奈,一直催她媽“你就坐會兒唄”。
老太太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可不一會兒沒影了,我怕遇到傳說中的“老老中”,把好好的草坪刨了,補起來比韭菜還要貴,忙跟出門外去查看。果然,在初冬乍冷的寒風(fēng)中,老太太正東張西望為韭菜選址。她先后相中的幾塊地盤都被我一一否決了,僵持中她來了一句,“你這么大的院兒咋就容不下我?guī)赘虏四亍?。我瞬間崩潰,意識到對手太強大,終于一拍腦門,被逼出了個主意。
車庫后面朝北與鄰居花壇接壤處有條二尺來寬的小地塊,因為太窄機器上不去,每次工人來剪草都很費事。犧牲這點草起碼有兩個人會高興,我忙向老太太一揮手說,阿姨這兒就歸您了。
老太太挑剔地向四周環(huán)視幾圈,抬頭看看天色辨辨方向,有些遺憾地?fù)u搖頭,說你們美國人沒治了,都喜歡草不喜歡菜,這就這吧,總比沒有強。然后她覺得外面太冷,把我往屋里轟。本來我就不是來干活的,已暗下來的天實在也不暖和,于是給她拿來鐵鍬和手套后,自己飛快地跑進(jìn)去了。
過了半天她終于回來了,兩手沾滿了泥土,很興奮的樣子,宣布幾月份就可以收割了。她還叮囑我要施點肥澆點水,我滿口應(yīng)承,當(dāng)然事后早忘了,一件也沒干。而且除了出于禮貌我當(dāng)著她的面去看過兩眼—無非是幾撮小賴毛—此后忙碌的日子中,我把這件事整個都忘了。
轉(zhuǎn)年春暖花開的一天,女兒跑來,舉著一根嫩嫩的小草說:“媽媽,我覺得這個可以吃?!薄俺允裁闯?,哪兒揪的,趕緊扔了,小心有毒!”我一邊忙一邊下命令,根本沒空理她。但小家伙很固執(zhí),堅持說她認(rèn)為“真的是個菜”,并伸著小手把草湊到我的鼻尖下:“你聞一聞嘛。”
一股清新熟悉的韭香順著柔弱纖細(xì)的草葉拂面而來……哦?我這才突然想起冬天前,朋友老媽不由分說埋下的幾團枯草根,真活了?女兒把我?guī)У杰噹旌竺?、她找到“能吃的小草”的地方,果然竄出一簇一簇萌萌的新綠,比起周遭的草坪明顯葉寬而形散,不是一樣的。說來慚愧,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長在土里的韭菜,既沒施肥也沒澆水,就能不勞而獲,真是“離離原上草”的節(jié)奏啊。
這塊頂多二尺長二尺寬由幾撮枯根起家的韭菜地,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出產(chǎn)的韭菜斬不盡殺不絕,綿綿無絕期。它們越長越密越擴越寬,除了冬天偶爾為之,正如阿姨所言,我再也不需要買韭菜了,多余的還可以送給別人,并可暗暗地鄙視國貨店里裹挾著濃郁的爛葉子味的老韭菜了。
韭菜盒子、韭菜雞蛋、三鮮餛飩……全是我家人的最愛。每當(dāng)看孩子們吃得歡天喜地,我就會想起朋友小劉固執(zhí)的母親。她跟我談韭菜經(jīng)時我一點也沒聽進(jìn)去,還嫌她磨嘰,如今享受這鮮美的收獲,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有些事就是這樣,開始你看不到它的意義,只有時間才能夠讓你理解它。可惜阿姨心臟不好,無法再來美國,親眼看看她種下的韭菜早已郁郁蔥蔥。
至于她為什么非給我種韭菜不可,是因為她愛屋及烏,覺得出國的孩子都挺可憐的,中國的好東西也享受不著,買把韭菜還得大動干戈地上高速,所以決定出手相助。她全家當(dāng)年曾被下放內(nèi)蒙古,生活拮據(jù)買不起鮮菜,唯有速生速長的韭菜成了她給孩子們調(diào)劑口味的拿手好菜,從此就有了韭菜情結(jié)。小劉勸過她不用擔(dān)心,我們不可憐,享受到的很多東西是你想象不到的。老太太很干脆:“想象不到我就不想,能給你們干點就干點。”
去年夏天我和小劉碰巧都回國探親,便約了在北京碰面,自然也見到了她老媽。阿姨聽說我的韭菜長勢良好很開心,說這就叫“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笑得我們肚子疼,看來她種韭菜的動機并非那么單純。聽說我們要去買油條,她說外面的不好,自己忙乎半宿,第二天當(dāng)我們在油香飄飄中醒來,餐桌上已擺上了金燦燦的大油條。什么減肥節(jié)食那類廢話,早被我拋到九霄云外,跟著大的小的們一齊撲上去。老太太抹著汗滴,倚著廚房門微笑著,看差不多了就轉(zhuǎn)身進(jìn)去接著炸,誰都換不下她。記得當(dāng)天北京氣溫38攝氏度,廚房里沒有空調(diào)。
秋天采摘了最后一盆韭花后,我為小小的菜園鋪上一層有機肥土。吃飽穿暖的韭菜以火熱的方式回報了我,不過幾場春雨,現(xiàn)已竄到了一尺高。兩個孩子對中餐很在行,早就嚷著要吃韭菜盒子,昨天終于烙了幾大盤,任他們吃了個夠??上э埱帮埡蟛皇沁@個要游泳,就是那個要演出,我只好胡塞幾口,根本沒有品出滋味。直到今早他們都上學(xué)去了,只有家狗小明偶爾噠噠地各處踱步,才想起該嘗嘗韭菜盒子這款勞動成果。又煮上一杯咖啡,實在是因為需要頭腦清醒,以便梳理忙亂的日程。
不知道在別人的世界里怎樣,我反正從來沒有安排韭菜和咖啡同臺登場過,端上桌子才發(fā)現(xiàn)有點茫然,不知是先吃后喝,還是先喝后吃,或者邊吃邊喝。猶豫間,發(fā)現(xiàn)邊上的草莓也紅燦燦的,陡生出些小感動,反正生活挺不錯的,怎么都可以吧—拿出手機,先留下這美好一瞬間再說。
我是微信世界的菜鳥,剛學(xué)會撲棱著在朋友圈中曬幸福,決計早餐被我消滅前,先廣而告之一番。大家樂了,呼啦呼啦回了一大片,說這款任性加土豪,早就有說法呀,叫“美韭加咖啡”啊……
關(guān)于小劉的母親如何搞到的韭菜根,也頗具戲劇性。緊挨著小劉家后院,住著一戶美國白人,不知哪天起總有韭菜從柵欄那邊竄過來,守株待兔好事一樁。當(dāng)然原產(chǎn)地更豐盛,但那家美國人不識貨,給當(dāng)雜草剪了,老太太覺得太可惜,一天瞅機會揮手把那家的男主人招過來,比劃著想要他那片草。人家不但答應(yīng)了還幫她挖出來,事后搞得老太太的女婿,一個同樣不諳韭事的異族人士,看見那男的在院里就不敢出去,不好意思了好幾天。
一問那家的原房主,原來是位韓國人,應(yīng)該是始作俑者吧,結(jié)果就是,我有了我的美韭加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