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初遇

尋找Gobi 作者:[英] 迪恩·萊納德(Dion Leonard) 著,張煥敏,魏璐菲 譯


第一章 來到中國

我走出機場,來到中國的土地上。在這里,我駐足片刻,任由周遭的喧囂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前面停車場轟鳴的汽車引擎聲和人們對著手機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這里的標識牌是用漢字和對我來說像是阿拉伯文的文字書寫的。這兩種文字我都不認識,于是我加入了自認為是在等候出租車的人群中。雖然我比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都要高出30厘米,但對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我所在的城市名叫烏魯木齊,一座坐落在中國版圖左上角不規(guī)則延展的城市。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烏魯木齊更遠離海洋的城市。當我從北京飛來的時候,我看到地形從險峻的雪山漸變?yōu)橐煌麩o垠的沙漠。在那里的某個地方,競賽組織者規(guī)劃了249公里的路程,包括寒冷刺骨的冰峰、經(jīng)久不息的狂風,以及荒涼、了無生機的灌木叢林,這就是戈壁沙漠。我來此的目的就是跑完這段路程,為此,我打算在前四天每天跑一段比一個馬拉松稍短的距離,然后在第五天跑兩個馬拉松,而在最后9.6公里進行約一小時的沖刺,從而結束比賽。

人們稱這種比賽為超級馬拉松,很難想象還有比這更加折磨心理和身體耐性的測試了。像我這樣的人,愿意花幾千美元讓自己經(jīng)受這種徹頭徹尾的折磨,這個過程甚至會讓人減去身體百分之五的重量,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們得以在世界上最遙遠卻風景如畫的地方奔跑,一群富于獻身精神的志愿者組成的后勤和醫(yī)療團隊為我們提供安全保障。有時候這些挑戰(zhàn)會讓人極度痛苦,但同時也改變著每一位參與者的人生。

有時事情并不是那么順利。比如我最近一次嘗試一周跑六個馬拉松,但沒能堅持到最后,那時候我感到十分痛苦,仿佛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覺得以后再也無法參加比賽了。但我仍然鼓足勇氣,決心再嘗試最后一次,如果我能夠在戈壁比賽中有出色的表現(xiàn),那么我可能仍會繼續(xù)奔跑下去。畢竟,在我將跑步視為事業(yè)的三年中,我體會過站在領獎臺上的感覺有多棒。所以,我無法忍受那種不能繼續(xù)比賽的想法。

最糟糕的情況是,我可能會像幾年前的某位參賽者一樣,死在比賽中。

我從網(wǎng)上查到的消息是,打車從機場到賓館大約需要20到30分鐘??稍浇咏媱澋能嚦虝r間,司機的情緒就越激動。他變得不高興起來,并且吵著要我付出三倍于我所預期的車費,之后情況就變得越來越糟。

當我們在一個紅磚建筑前停下車時,他揮舞著手臂,想要把我趕下出租車。我看向窗外,然后又看著我行程開時始給司機展示的分辨率極低的相片。如果你瞇著眼看,這棟建筑物確實與照片中的有些類似,但很明顯這并不是一個賓館。

“我覺得你需要一副眼鏡,伙計!”我嘗試著緩和一下氣氛,但顯然并沒有奏效。

司機很不情愿地拿出手機,對著電話的另一頭吼叫著。當我們終于到達我的目的地時,他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只見他雙拳緊握,開車離開時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車輪與地面都摩擦出了火花。

但我并沒有因此而煩惱。當極限賽跑折磨著你的身體時,也同時影響著你的大腦。你很快就能夠學會屏蔽那些讓你分散注意力的惱人的小事情,比如腳趾甲脫落或磨破乳頭。因此,來自一個憤怒的出租車司機的壓力是我完全可以忽略的。

第二天的情況則完全不同。

我必須乘坐動車到距離烏市幾百公里以外一個叫做哈密的城市,那里是這次比賽的基地。從我來到烏市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踏上了一個極度考驗耐心的旅途。

火車站的安檢很是嚴格。我被告知有兩小時的時間來進站乘車,但當我看到前面龐大的人流時,我開始懷疑這個時間是否夠用。如果說前一天的出租車事件讓我學到了什么的話,那就是如果我錯過這趟火車,我不認為自己可以跨越語言障礙重新訂一張車票。而如果我不能按時到達比賽集合地點的話,那么所有為此付出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面對此情此景,恐慌一點用也沒有。我調整呼吸,穩(wěn)住心神,慢慢通過了第一道安檢??墒堑任彝ㄟ^第一道安檢,弄明白首先要去取票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排錯了隊。終于,我排到了正確的隊伍中,而此時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如果這是一場賽跑,我想我應該已經(jīng)被遠遠甩在后面了,在真正的比賽中這種狀況從未發(fā)生過。

當我終于拿到票,只剩下不到40分鐘的時間來通過另一道安檢,先是一個十分認真的安檢人員像法醫(yī)一樣仔細審查我的護照,然后我又擠過足足50個人去辦理登記,最后我呆呆地站在指示牌和電子屏前,張大了嘴巴,喘著粗氣,緊緊盯著那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想著我到底在哪才能找到正確的站臺。

謝天謝地,我沒有完全被無視。一個在英國留學的中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英文對我說:

“你是否需要幫忙?”

我簡直想要擁抱他了。

當我到達站臺時,發(fā)車時間就快到了。車組人員剛好從我身邊經(jīng)過,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著他們。這個場景就好像20世紀50年代的機場,飛行員穿著完美無瑕的制服,戴著潔白的手套,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空姐們則看起來既沉著又漂亮。

我跟著他們上了火車,疲憊地癱倒在我的座位上。此時距離我離開愛丁堡的家已經(jīng)36個小時了,我努力清空大腦,放松身體,以此來消除這次行程中不斷積累的疲憊感。我看向窗外,試圖尋找一些有趣的事物,但是幾小時過去了,我只看到了一些平平無奇的土地,它們既不像農(nóng)田那樣被完全開發(fā)利用,也不像沙漠那樣空無一物,就只是延綿數(shù)百公里的土地。

既疲憊又緊張,在我短暫的跑步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場比賽即將開始之際,這絕不是我想要的狀態(tài)。

我曾參加過一些著名的比賽,如享譽全球的撒哈拉沙漠馬拉松,這是世界公認的最艱苦的田徑比賽。先后兩次,我與1300余名參賽者一同穿越撒哈拉大沙漠,那里白天的最高氣溫可以達到38度,晚上則降至4度。在第二次比賽中,我甚至獲得了第32名的佳績。但那已經(jīng)是15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在那以后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事情起因于一次橫穿卡拉哈里沙漠的比賽。在那次比賽中,我不斷地逼迫自己——可能逼得太緊了——最終我獲得了總成績第二名,這是我在超級馬拉松比賽中取得的最好成績。但我在比賽中沒有攝入足夠的水分,以至于最后我的尿液變成了可樂一樣的顏色?;丶液?,醫(yī)生告訴我,我的腎臟因為嚴重缺水而萎縮了,同時長跑還造成了我的腎臟損傷,導致尿液中充斥著血液。

在幾個月后的另一場比賽中,我開始感到心悸。我可以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十分劇烈,同時伴隨著惡心和眩暈。

以上這些病癥又在我第二次參加撒哈拉沙漠馬拉松比賽的時候再次出現(xiàn)。我像往常一樣忽視了這些病痛,并且以前五十名的成績完成了比賽。但問題是我逼得自己太狠了,結果剛回到家,我的左腿后腱就不對勁兒了,只要一走路就開始痙攣,疼痛難忍,更別說跑步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后又用了幾個月頻繁進出物理療法診療室,得到的答案卻是千篇一律:嘗試醫(yī)生建議的力量訓練和恢復訓練。我嘗試了所有的方法,但病情沒有一點兒改善。

我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最終找到了癥結所在: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沒有采用正確的跑步姿勢。我個子很高——超過1.8米——所以在跑步時很自然地邁著寬大穩(wěn)健的步幅,但問題是我沒有充分調動那些應該使用的肌肉。

因此,這次在中國舉辦的比賽是我改進技術后——更快更短的步伐——的首秀。在很多方面我都感覺很好。我已經(jīng)可以連續(xù)奔跑數(shù)小時而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并且我前所未有地嚴格遵循著我的賽前食譜。在這之前的三個月,我拒絕了所有的酒精和垃圾食品,只吃雞肉和蔬菜。我戒掉了咖啡,希望以此解決心悸的毛病。

如果一切順利,我可以在這次比賽中跑得如我預期的一樣好,這樣我就可以去參加今年晚些時候舉辦的更著名的比賽——穿越智利的阿塔卡馬鹽平原。如果成功跑完那個比賽,我就可以以最佳的狀態(tài),去參加來年的撒哈拉沙漠馬拉松比賽,并為自己正名。

動車到達哈密后,我是第一個從車上走出來的乘客,在人群的最前面向著出口急速走去。就是這種感覺,我心想。

但安檢口的保安卻很快給我的沾沾自喜畫上了句號。

“你為什么來到這里?”

我可以看見車站外排成長龍的出租車在一條空曠的人行道旁安靜地等待著,與我一同出站的人們紛紛前去打車。我努力解釋著自己是來參加比賽的,并且表示我想打一輛出租車,但我發(fā)現(xiàn)這毫無用處。保安滿臉狐疑地來來回回打量著我和我的護照,然后示意我跟著他前往一個臨時用作辦公室的拖車里。

我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來解釋凝膠和壓縮食品的用途,但很顯然他并沒有相信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之所以放我走,只是因為他感到厭煩了。

等我終于走出火車站,來到人行道時,人群早已消失不見,與他們一起消失的還有路旁的出租車。

真是太棒了!

我獨自站在那里等車。此時的我已經(jīng)十分疲憊,只希望盡快到達目的地。

然而,搭乘出租車還是不順利,差不多兩個多小時后,我才到達比賽組預訂的經(jīng)濟型賓館的房間中,盯著空空如野的床鋪時,我累極了。

令我困擾的不是語言不通帶來的沮喪感,也不是肌肉酸痛和極度疲勞。整整一天,我都在努力不讓自己變得緊張,但事情總是越來越糟糕,最終還是讓我事與愿違。這并不符合邏輯,也不合常理。出發(fā)前,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從北京抵達賽場,就算是錯過火車,我也會找到解決辦法來讓事情走上正軌。并且,我深知,一旦自己站在跑道上,這幾天積累的疲勞便會一下子煙消云散。

可事實上,當我來到比賽組安排的賓館時,我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比賽前都更加焦慮。

這種焦慮的來源不是長途跋涉,也不是即將面臨的對身體極限的挑戰(zhàn),而是一些遠遠超出這些的東西。

我之所以焦慮,是因為這很可能成為我的最后一次比賽,我害怕自己所熱愛的東西最終會離我而去。

1984年1月3日,星期二,我九歲生日后的第二天。正是在這一天,我第一次理解了人生軌跡可以變化得多么快。那天天氣很好,我沐浴在澳大利亞夏日的陽光下。清晨,我騎著車,做了幾個跳躍動作;爸爸媽媽正讀著報紙;奶奶住在房子另一側的一樓,我三歲的妹妹正在奶奶門前的院子中玩耍。我成功地在蹦床上翻了一個筋斗,動作十分完美。午餐后,我和爸爸帶著板球拍和幾個老舊的球去外面玩耍,他當時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支氣管炎,這也是長久以來他第一次與我一同參與戶外運動。我用他教我的方法握拍,并將球擊打得又高又遠,越過矮樹叢,飛出了我們的院子。

那天下午我們玩到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聞到屋子里充滿了媽媽烹飪的味道:巧克力布丁已經(jīng)蒸了好幾個小時,意大利肉醬中食材豐富,那濃厚的香味讓我忍不住把頭湊向鍋里,使勁吸著香味兒。

真是完美的一天。

上床的時間到了,像其他同齡的小孩一樣,我很不情愿地躺倒在床上,但很快就困意來襲,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媽媽出門去參加晚上的有氧運動課,而爸爸正在電視機前看著板球比賽,電視機的音量被爸爸調到很低。

“迪恩!”

我不想起床。屋里很黑,我的意識仍然沉浸在奇妙的夢的世界里。

“迪恩!”我又聽到了爸爸的聲音。房間里很安靜,沒有電視機的聲音,也沒有媽媽的聲音。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要這樣叫我,很快我又回到睡夢中。

我不知道爸爸究竟叫了我多久,但在某個時間點,我知道自己應該起床去看看爸爸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爸爸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毯子。當我進屋的時候,他沒有看我,我站在門口,并不想走進屋子里。他的呼吸聲很不對勁兒,就好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試圖將一絲空氣吸入肺部。我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病得很嚴重。

“迪恩,快把奶奶叫來?!?/p>

我跑下樓,敲著奶奶的房門。

“奶奶,快開門,”我說,“爸爸需要您,出事了?!?/p>

她立即出來,我隨著她返回樓上。我記得當時自己心里想,奶奶曾是個護士,一切都會沒事的。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或妹妹克里斯蒂受傷,奶奶總會一邊處理傷口,一邊逗我們笑,給我們講她在戰(zhàn)爭返遣醫(yī)院當護士的故事。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一個戰(zhàn)士,我總覺得她的雙手中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會讓所有的疾病和痛苦消失。

奶奶一看到爸爸的樣子,就趕緊去叫救護車了,而我則留下來陪著爸爸。不過奶奶一回來,就讓我離開了房間。

克里斯蒂睡在隔壁房間的兒童床上。我站在那里看著她,聽著爸爸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糟,奶奶用我從沒聽過的語氣說著話?!吧w里,”她說,聲音比平時大了一些,“只是哮喘而已,救護車就快來了,冷靜點,蓋里,保持清醒。”

克里斯蒂從嘈雜聲中醒來,開始哭泣?!鞍职植皇娣?,克里斯蒂?!蔽艺f,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奶奶一樣堅強,“醫(yī)生馬上就要到了?!?/p>

我一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就趕緊跑過去開門。我看著救護人員攜帶著擔架和呼吸器上了樓。幾分鐘后,我又默默地看著他們把爸爸抬出來。我不想看爸爸,此時他仍然掙扎著想要呼吸,頭部不停地搖晃著。我還聽見其中一個擔架輪子嘎吱作響的聲音。

我跟著急救人員來到屋外,路燈、車前燈和閃爍的警示燈將夜晚照得格外亮。當急救人員將爸爸抬進救護車的時候——我看到爸爸戴著氧氣面罩,頭歪在一邊——媽媽也開車回來了。她剛下車的時候還很平靜,可等到她和奶奶一起來到救護車后面,便開始大聲叫喊起來?!耙磺卸紩玫模蹦棠陶f。但我不認為媽媽聽到了她說的話。

“我愛你。”當媽媽趴在爸爸身邊時,他說道。這也是爸爸最后的話。

媽媽和爸爸一起乘坐救護車離開了,而我、克里斯蒂則和奶奶一起留了下來。我不記清過了多長時間,也不記清我們都做了什么,但我卻記得臨近午夜的時候房門終于被推開了。媽媽和一個醫(yī)務人員一起走進來。不用再說任何話,我和奶奶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于是我、媽媽和奶奶哭了起來。不久后,陸續(xù)有電話打進來。電話都是由奶奶來接的,她的聲音很低沉,通話的時長也都只有幾分鐘。隨后門鈴也響了起來,第一批鄰居們進到屋里,緊緊抱住媽媽,而我則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葬禮那天,我看著爸爸的棺材被推進靈車。我掙脫了媽媽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跑上前去阻止他們。我盡己所能想要環(huán)抱住棺材,但辦不到,我的胳膊不夠長。我越哭越厲害,甚至連胸口都疼了起來,隨后被人從棺材上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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