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歷代文話”的接受史意義——《醉翁亭記》接受史的四個時代

文學(xué)傳播與接受論叢第四輯 作者:尚永亮,譚新紅


“歷代文話”的接受史意義
——《醉翁亭記》接受史的四個時代

陳文忠

引言

中國文學(xué),體制繁多,界律精嚴(yán),分茅設(shè),各自為政;所謂文以載道,詩以言志,詞以抒情。如果說詞是娛樂文體,詩是嚴(yán)肅文體,那么文則是崇高文體;所謂“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同時,授受相隨是中國文學(xué)的顯著特點,詩文創(chuàng)作與詩文評寫作的雙線并行、互為推進,構(gòu)成中國詩文史的獨特景觀。唐詩宋詞,膾炙人口,深入人心,唐詩宋詞的接受史,已日益得到學(xué)界重視。然而,作為崇高文體的“古文接受史”,卻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重視,“歷代文話”的接受史價值,遠沒有“歷代詩話”那樣得到應(yīng)有的發(fā)掘利用。本文擬借《醉翁亭記》接受史這一學(xué)術(shù)個案,拋磚引玉,期待更多學(xué)界同好有興趣利用“歷代文話”這筆寶貴資源,深入展開“古文經(jīng)典”接受史研究。

《醉翁亭記》的千年接受史,經(jīng)歷了由質(zhì)疑、譏病到辯護、贊頌的曲折歷程。具體而言,可分為特點鮮明的四個時代,即宋代之“譏病”,元明之“辯護”,清代之“細(xì)讀”,現(xiàn)代之“追問”。全面考察《醉翁亭記》跌宕起伏的接受史,有助于深入把握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和作者命意,也可由此見出文學(xué)觀念的微妙變化,見出文評家的識見和經(jīng)歷對文本解讀的深刻影響。同時,借助這一學(xué)術(shù)個案,有助認(rèn)識以文章評點為內(nèi)容的“歷代文話”所具有的接受史意義。

一、宋代之“譏病”:“以文為戲者也”

《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均作于慶歷六年歐陽修滁州太守任上,故一并被后人稱為“太守之文”。《醉翁亭記》的接受史,可謂落地開花,一俟寫成,便為時人傳誦。然而,“時人傳誦”并非“一路歌頌”?!蹲砦掏び洝返那杲邮苁?,經(jīng)歷了由質(zhì)疑、譏病到辯護、贊頌的曲折歷程(1)。

《醉翁亭記》的宋代接受史,可以分為北宋與南宋兩個階段。北宋時期,在歐陽修的同輩與后輩中,又有兩種不同的評價;而后輩蘇軾的一個“戲”字,則奠定了兩宋此后二百年《醉翁亭記》的接受基調(diào),同時又對元明清接受者的評價和闡釋產(chǎn)生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除作者本人,歐陽修的摯友梅堯臣,當(dāng)是最早讀到《醉翁亭記》的“理想讀者”。梅堯臣的《寄題滁州醉翁亭》詩可以為證:

瑯琊谷口泉,分流漾山翠,使君愛泉清,每來泉上醉。醉纓濯潺湲,醉吟異憔悴。

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借問結(jié)廬何,使君游息地;

借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借問鐫者何,使君自為記。使君能若此,吾詩不言刺。

歐陽修題名“醉翁亭”,留下了一詩一文,詩是五古《題滁州醉翁亭》,文即《醉翁亭記》,詩文寫成,便寄給摯友梅堯臣。梅詩《寄題滁州醉翁亭》,可謂一詩兩和,而以《醉翁亭記》為主。梅詩開篇的“瑯琊谷口泉,分流漾山翠,使君愛泉清,每來泉上醉”,以及“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便是《醉翁亭記》開篇和結(jié)尾的檃栝;而“借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借問鐫者何,使君自為記”,前者的“閑適”,當(dāng)指文章命意,后者的“記”,則點明《醉翁亭記》。因此,梅詩可視為《醉翁亭記》接受史的開篇,它以“平淡”之筆,描述了第一讀者所獲得的最初審美印象。

歐陽修同年題名并作記的還有“豐樂亭”及《豐樂亭記》。歐陽修把此文寄給了另一位摯友蘇舜欽。蘇氏便有《寄題豐樂亭》唱和,詩篇結(jié)曰:

名之豐樂者,此意實在農(nóng)。使君何所樂,所樂惟年豐,年豐訟訴息,可使風(fēng)化

游此乃可樂,豈徒悅賓從,野老共歌呼,山禽相迎逢。把酒謝白云,援琴對孤松,境清豈俗到,世路徒?jīng)_沖。

蘇詩對“豐樂”的命意作了進一步發(fā)揮,對歐陽修的政績作了高度評價。梅詩著眼于使君的“閑適意”,蘇詩著眼于使君的“豐年樂”,著眼點雖不同,肯定贊賞的唱和之意則一致。

為什么歐陽修把貶謫滁州后寫的兩篇文章,分別寄給梅堯臣和蘇舜欽?在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中,歐、蘇、梅三位是彼此知心又知音的親密文友,詩文唱和,是他們?nèi)粘5慕涣鞣绞?。宋詩中蘇梅并稱,即由歐陽修提出。兩年前的慶歷四年秋,歐陽修在赴河北途中,寫了一首《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評贊了蘇、梅詩歌的特點,同時表露了對二人的思念。詩篇結(jié)曰:“蘇豪氣似爍,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云煙一翱翔,羽翮一摧鎩,安得相從游,終日鳴噦噦。相問苦思之,對酒把新蟹?!贝似獙懸剐兄?,抒懷舊之情,論二子詩風(fēng),既是一篇美妙的抒情詩,又是一篇精確的風(fēng)格學(xué)詩體論文?!跋鄦柨嗨贾?,對酒把新蟹?!比缃?,雖在貶所,卻得山水之樂,故新作寫成,寄給知心朋友,既可相與賞析,亦可解相思之苦。梅、蘇二位,隨即寄詩作答,賞佳文,慰老友,自在情理之中。不過,在相與唱和的詩篇中,不可能對文章作深入的解讀。

同輩的唱和,是一種感性印象,理性批評的,始于后輩文人蘇軾。《東坡題跋》卷一《記歐陽論退之文》曰:

韓退之喜大顛,如喜澄觀、文暢之意,了非信佛法也。世乃妄撰退之與大顛書,其詞凡陋,退之家奴仆亦無此語。有一士人于其末妄題云:“歐陽永叔謂此文非退之莫能?!贝擞终_永叔也。永叔作《醉翁亭記》,其辭玩易,蓋戲云耳,又不以為奇特也。而妄庸者亦作永叔語云:“平生為此最得意。”又云:“吾不能為退之《畫記》,退之又不能為《醉翁亭》?!贝擞执笸?。仆嘗謂退之《畫記》近似甲名帳耳,了無可觀。世人識真者少,可嘆亦可愍也。(2)

此則跋文包含豐富內(nèi)容。首先,這是一段辯誣文字,既為韓愈辯誣,更為歐陽修的論文之語辯誣;其次,在為歐陽修自評語辯誣的同時,間接提供了《醉翁亭記》在當(dāng)時的接受反應(yīng),“平生為此最得意”,即使不是歐陽修所說,也反映了一般士人的看法;再次,蘇軾嘆愍“世人識真者少”,提出了自己對《醉翁亭記》的看法,即“永叔作《醉翁亭記》,其辭玩易,蓋戲云耳,又不以為奇特也”?!捌滢o玩易,蓋戲云耳”,即玩弄辭語的游戲之作,并不奇特,更稱不上“平生為此最得意”之文。

蘇軾是歐陽修的得意門生,又是歐陽修之后更為杰出的北宋文壇領(lǐng)袖。因此,蘇軾的八字評語,奠定了兩宋《醉翁亭記》的闡釋基調(diào),并成為《醉翁亭記》真正的“第一讀者”。宋末黃震《黃氏日抄》評《醉翁亭記》曰:“以文為戲者也。”《醉翁亭記》蘇軾之后二百年接受史,基本上圍繞一個“戲”字展開。“戲”在何處?約而為四。

其一,“戲”在文體。在宋人看來,《醉翁亭記》名為“記”,實為“賦”。陳師道《后山詩話》曰:“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蹦纤侮慁]《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引用《后山詩話》后寫道:“余謂文忠公此記之作,語意新奇,一時膾炙人口,莫不傳誦,蓋用杜牧《阿房賦》體,游戲于文者也,但以記號醉翁之故耳?!彪m充滿回護之意,還是認(rèn)定“蓋用杜牧《阿房賦》體,游戲于文者也”。

古人論文,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體不正則文不論矣。而《醉翁亭記》,主觀的議論多于客觀的記述,以賦為記,是為變體,所以“戲”在文體。

其二,“戲”在文辭。這就是通篇使用的二十一個“也”字?!拔囊暂d道”是古文運動的核心口號,歐陽修亦以“道德文章”著稱于世。如今的《醉翁亭記》,用一個“也”字貫穿全篇,故作姿態(tài),刻意為之,豈不“游戲于文”?《桑榆雜錄》有一則逸聞:“或言《醉翁亭記》用‘也’字太多,荊公曰:‘以某觀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戶者曰:‘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此處欠之?!G公大喜?!?sup>(3)荊公是否有此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透露出,時人已把《醉翁亭記》的“也”字作為笑談之資。其實,即使把此作視為“文中極品”的今天,也應(yīng)客觀地說,二十一個“也”字所造成的吟詠句調(diào),固然使全文具有一唱三嘆的風(fēng)韻,仍不免稍有故作姿態(tài)的痕跡。

其三,檃栝為“戲”。檃栝詞為蘇軾首創(chuàng),即將前人經(jīng)典性詩文剪裁改寫成詞的形式。兩宋分別有兩位詞人把《醉翁亭記》檃栝為詞。黃庭堅的《瑞鶴仙》便是《醉翁亭記》的檃栝。詞曰:

環(huán)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瑯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樂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風(fēng)高日出,景無窮也?! ∮我病I诫纫拜?,酒洌泉香,沸籌觥也。喧嘩眾賓歡也。況宴酣之樂、非絲非竹也,太守樂其樂也。問當(dāng)時、太守為誰,醉翁是也。

南宋林正大的《括賀新郎》也是檃栝《醉翁亭記》。兩首檃栝詞,兩點相同:一是用語和詞境基本相同,且都以“環(huán)滁皆山也”開篇;二是均為檃栝體兼獨木橋體,即通篇以“也”字押韻。可見宋人對此文特點印象深刻,檃栝為詞,也不忘“也”字。

其四,優(yōu)劣比較。即“優(yōu)《竹樓記》而劣《醉翁亭記》”。黃庭堅《書王元之竹樓記后》曰:“或傳王荊公稱《竹樓記》勝歐陽公《醉翁亭記》。或曰:此非荊公之言也。某以謂荊公出此言未失也。荊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蓋嘗觀蘇子瞻《醉白堂記》,戲曰:‘文詞雖極工,然不是《醉白堂記》,乃是韓白優(yōu)劣論耳?!源丝贾瑑?yōu)《竹樓記》而劣《醉翁亭記》,是荊公之言不疑。”黃庭堅確認(rèn)并贊同王安石的看法,認(rèn)為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勝過歐陽公的《醉翁亭記》。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文章更合“記體”而文辭更為嚴(yán)謹(jǐn)也。

《醉翁亭記》的兩宋接受史,整體而言有三個特點:從接受主體看,北宋多于南宋,評論者多是歐陽修的同輩好友,或是后輩中的詩文名家,包括梅堯臣、蘇舜欽、曾鞏、富弼,以及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秦觀、陳師道等等,諸家雖褒貶不一,但在作品誕生之初就形成了一個接受高潮;從闡釋重心看,基本圍繞蘇軾“其辭玩易,蓋戲云耳”八字展開,蘇軾以其獨特的地位成為《醉翁亭記》接受史上真正的“第一讀者”;從文本解讀看,大多止于審美印象的概括而尚未深入文本內(nèi)部,對文章命意、藝術(shù)技巧等深度解讀的問題,少有關(guān)注者。南宋樓昉或許是個例外,其《崇古文訣》評曰:“此文所謂筆端有畫,又如累疊階級,一層高一層,逐旋上去都不覺。”樓氏從呂祖謙學(xué),并師法呂氏《古文關(guān)鍵》編《崇古文訣》,是南宋著名文評家。此語精辟指出歐文在藝術(shù)描寫和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的特色,但“筆端有畫”、“累疊階級”,仍失之籠統(tǒng),有待后人作進一步詮釋。

二、元明之辯護:“文章中洞天也”

《醉翁亭記》元明兩代的接受史,是質(zhì)疑兩宋、為之辯護的歷史。不過,歷史是一條長河,抽刀不可能斷水。為《醉翁亭記》的辯護,實際上從宋末就開始了。

宋末文人陳鵠在《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中,就對歐文充滿了回護之意和贊美之情,并進而舉出富弼寄歐公詩為自己看法辯護。其曰:“富文忠公嘗寄公詩云:‘滁州太守文章公,謫官來此稱醉翁。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豈有遷客容?公年四十號翁早,有德也與耆年同。’又云:‘意古直出茫昧始,氣豪一吐閶闔風(fēng)?!w謂公寓意于此,故以為出茫昧始,前此未有此作也。不然,公豈不知記體耶?觀二公之論,則優(yōu)《竹樓》而劣《醉翁亭記》,必非荊公之言也?!痹谒磥恚蹲砦掏び洝肥恰爸背雒C粒按宋从小钡那盁o古人之作,因此,相傳的“優(yōu)《竹樓》而劣《醉翁亭記》”,“必非荊公之言”。遺憾的是,他對于“前此未有”的獨創(chuàng)性,尚未作進一步的學(xué)理闡釋。

真正旗幟鮮明地回?fù)羲稳?、為之作學(xué)理辯護的,是金朝文評家王若虛。他在《文辨》中寫道:“宋人多譏病《醉翁亭記》,此蓋以文滑稽。曰:何害為佳,但不可為法耳?!彼^“宋人譏病,何害為佳”八字,頗有力排歧見,重寫歷史之勢,同時也開啟了元明兩代的辯護史。如何辯護?元明的辯護,與宋人針鋒相對,亦可約而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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