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為什么是一個如此出色的行走者

行走,一堂哲學(xué)課 作者:[法] 弗里德里克·格魯 著;楊亦雨 譯


我為什么是一個如此出色的行走者

(尼采)

“盡量少坐:只能對在露天、在身體自由擺動、在肌肉恣意活動情況下得出的想法頂禮膜拜。所有的偏見都來源于封閉的心靈。我再重復(fù)一遍:成為一個閉門不出的人,是對思想犯下的滔天罪行?!?img alt="《看哪這人·我為什么這樣智慧》。"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4/14/20574750091004.png" />

尼采寫道,斷絕關(guān)系總是很困難,也總讓人備受折磨,因為切斷的是本來緊密的聯(lián)系。但是,就尼采的生平來看,絕交有時也可為人們插上自由之翼。尼采的一生充斥著絕交、孤立,他總在切斷各種不同的關(guān)系:與這個世界、社會、旅伴、工作伙伴、女人、朋友、親人的關(guān)系。然而,每次寂寞的加深就意味著向自由又邁近了一步:不再需要向誰匯報,無需受到妥協(xié)的牽絆,視野也因此變得更為開闊、明朗。

看得出,尼采一定是一個堅韌卓越的行走者。他自己也經(jīng)常提到這點。在露天的行走儼然已經(jīng)成為他作品中的一個要素,是他寫作時不變的伴侶。

他的一生可以劃分成四個重要時期。

首先是求學(xué)階段:從他出生開始(1844年)到被聘為瑞士巴塞爾大學(xué)古典語言學(xué)教授。他的父親是一名正直、誠實的牧師,可惜英年早逝。尼采喜歡把自己想象成某一波蘭貴族最后一代后裔。四歲那年,父親去世,他也從此成為母親、祖母、姐姐唯一的希望和熱切關(guān)懷的對象。尼采天資聰穎,他在以訓(xùn)練嚴格著稱的普夫達中學(xué)完成了中學(xué)學(xué)業(yè),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教育。尼采在后來意識到了這段嚴苛訓(xùn)練的偉大之處,正如古希臘諺語所言:要想學(xué)會指揮,首先要學(xué)會服從。尼采的母親無條件地信任兒子,并對他表現(xiàn)出了最高崇拜,希望他用自己無與倫比的智慧為上帝服務(wù)。她期盼尼采能成為一個神學(xué)家。當時,尼采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子,只是患有嚴重的近視,后來也沒有得到很好的矯正。之后,他在波恩大學(xué)繼續(xù)深造,隨后來到萊比錫大學(xué)求學(xué)。24歲那年,經(jīng)學(xué)者謝爾思的推薦,他被任命為巴塞爾大學(xué)古典語言學(xué)教授。這一成就在他那個年紀實屬難得。尼采人生的第二個階段也由此拉開了序幕。

***

他教了十年的希臘古典語言學(xué),這十年充滿了艱辛和失敗。首先,工作量大得驚人:除了在巴塞爾大學(xué)授課,他還需要在一所教育學(xué)院(Pedagogium)兼課??墒?,尼采真的只想當一名古典語言學(xué)者嗎?他曾長時間癡迷于音樂,后來又狂熱地迷戀上了哲學(xué)。誠然,確實是古典語言學(xué)最先向尼采張開懷抱,但投入對方懷抱時,他卻略帶苦澀,因為他并不以成為古典語言學(xué)者為其最終的天職。然而,無論如何,這一學(xué)科幫助他閱讀了許多古希臘名著: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作品,荷馬、赫西俄德的詩歌,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西曼德的哲學(xué)著作,以及第歐根尼·拉爾修的歷史作品(尼采很喜歡他的作品,他說在拉爾修的作品中,他讀到了人是凌駕于系統(tǒng)之上的)。工作的第一年過得十分美好:尼采充滿熱忱地準備著上課內(nèi)容,他的課也受到了學(xué)生的大力追捧。同時,豐富的教學(xué)生活也讓尼采結(jié)識了新的同事,有一位名叫弗蘭茨·奧弗爾貝克的神學(xué)教授很快成為他親近而忠誠的朋友。這位朋友后來成為尼采一生的摯友,總在危難之時向他伸出援手——正是他,在那場災(zāi)難后,在都靈接納了尼采。1869年,尼采輾轉(zhuǎn)來到盧塞恩,為的是能夠更便捷地到達特里布森去拜訪棲身在當?shù)睾勒锏摹按髱煛蓖吒窦{。在那里,他為瓦格納夫人科茜瑪?shù)镊攘λ鶅A倒。在后來寫給科茜瑪?shù)臒霟嵝偶?,尼采把她喚作:“我的公主阿麗亞娜,我心愛的人——外界流傳我?yīng)該會成為一個人物,然而,事實卻是:很久以來我只是有幸和真正的人物們保持著聯(lián)系罷了?!保?889年1月)

對藝術(shù)的激情和對大學(xué)工作的熱忱讓尼采良好的身體狀況并沒有保持多久。他的身體開始變差,并時常伴有疾病發(fā)作。自此,尼采的身體開始在各種沉重的誤解中開始了它的報復(fù)。

尼采遭遇的首先是事業(yè)上的誤解。事件的導(dǎo)火索來自他1871年出版的《悲劇的誕生》。這本著作震驚了當時的知識界,也激怒了一批古典語言學(xué)教授。是否隱隱之中他們本來自己也打算寫一本這樣的書?這不是一本以嚴肅研究為基調(diào)的著作,全書充滿了模糊的直覺判斷和抽象的形而上觀點,展現(xiàn)了混沌和規(guī)范的永恒沖突。緊接著是友誼上的打擊。雖然他還會經(jīng)常懷著朝圣般的心情前往拜羅伊特去拜訪音樂大師,然后回到特里布森,順帶游歷歐洲。然而,每次拜訪完畢,尼采都能夠更深切地感受到瓦格納狂熱的教條主義和盛氣凌人的作風(fēng),而且這一切都已經(jīng)浸潤到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以至于聽到他的作品總讓尼采感到胃不舒服,甚至有種病態(tài)的體驗。尼采寫道:“瓦格納的音樂讓人消沉,又讓人沉溺,只有懂得在他的音樂汪洋中不斷劃水才能幸存。因為瓦格納的作品就像一陣無序擾人的波浪將人淹沒,每次聽到他的作品都會讓我不知所措。相反,羅西尼的作品會讓人產(chǎn)生跳舞的沖動。更不用說比才的《卡門》了?!彪S后到來的是情感上的重創(chuàng):他的多次求婚請求都遭到了粗暴的回絕。最后是社交上的失敗。因為尼采始終無法在拜羅伊特花哨的上流社會圈里左右逢源,也無法融入質(zhì)樸的教授、學(xué)者圈。

這些打擊讓尼采無力面對。每一個新的學(xué)期都變得更加困難,讓他舉步維艱。越來越頻繁的頭疼使得他不得不經(jīng)常臥病在床,獨自面對黑暗,痛苦地呻吟著。尼采的視力也在這個時期迅速惡化,讓他幾乎無法讀寫。每十五分鐘的閱讀或?qū)懽鞫紝⒁灾髷?shù)小時的頭疼折磨為沉重代價。尼采不得不請求其他人為他朗讀作品,因為他的眼睛一接觸到書頁就會踟躕不前。

尼采也嘗試著和現(xiàn)實妥協(xié):他要求減少課時量,甚至很快要求取消教育學(xué)院的所有教學(xué)任務(wù)。這樣一來,他獲得了一年的休假時間來自由呼吸,同時精心調(diào)養(yǎng)、回復(fù)元氣。

可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尼采找到了對抗無處不在的強烈痛苦的兩劑良藥:行走和獨處。這兩種方式也預(yù)示了他未來的人生走向。一個人若想遠離世間的紛亂、慫恿和動蕩,必將為之付出慘痛的代價。然而行走,長時間的行走可以讓人暫時驅(qū)散、排解、淡忘命運朝著太陽穴對我們的重擊。

當時,尼采還未領(lǐng)略過高山的雋美,也沒有意識到由于干燥,南部布滿碎石的小路所散發(fā)出的陣陣清香。他通常只是沿著湖邊散步(和格斯多夫一起,他們沿著勒曼湖,每天一走就是六個小時)。尼采也喜歡漫步在密林深處:位于黑森林南邊的斯特那伯有一座松林,那里常常留有尼采的足跡。他在書中寫道:“我穿越森林,在那里長時間地行走,并與自己進行了那些著名的對談?!?/p>

1877年的8月,尼采來到羅塞拉維,開始了隱居的生活。他在書中記載道:“我多么希望我在某處能擁有像這里一樣的一幢小房子,我每天行走六小時,思緒飛揚,隨后回到家,我便把它們一股腦地都寫在了紙上?!?/p>

但是,一切于事無補。因為尼采的痛苦過于強烈。頭疼常常讓他一連幾天臥床不起,嘔吐時常把他折磨得徹夜無眠。尼采的眼睛也讓他吃盡了苦頭,視力急劇下降。終于,在1879年的5月,尼采向巴塞爾大學(xué)提交了辭職信。

***

尼采人生的第三個階段也由此開始。這一階段共持續(xù)了十年:從1879年的夏天一直到1889年的年頭。在這個時期,尼采僅靠三份微薄的年金度日。這些錢只夠他勉強維持生計:在簡陋的小酒館留宿,支付他從高山來到大海,再從大海返回高山的火車票。他也偶爾前往威尼斯去拜訪彼得·加斯特。也正是在這個階段,尼采成為能被載入傳奇的偉大行走者。他行走,就像別人在工作。事實上,他是通過行走而工作。

從1879年第一個夏天開始,尼采就開始嘗試在山間行走:首先是恩格丁山脈,第二年則來到了錫爾斯瑪利亞山莊。那里空氣清透,光線適宜,微風(fēng)拂過,充滿了生命力。由于尼采厭惡悶熱的天氣,所以之后的每個夏天他都在那里度過,直到他發(fā)病的前夕。他在給朋友(奧韋爾貝克和加斯特)的信中寫道:“我在山間發(fā)現(xiàn)了自然和養(yǎng)分?!痹诮o母親的信中寫道:“作為一個半瞎的人,這是我所能期望看到的最美好的路,所能呼吸到的最滋補的空氣?!保?879年7月)山間有尼采專享的風(fēng)景,他感覺自己和這里的一切都血脈相連,“甚至比血脈相連更為緊密”《漫游者和他的影子》。。

從辭職后的第一個夏天開始,尼采就開始行走,有時甚至可以獨自行走八小時。他在《漫游者和他的影子》中寫道:

我所有的靈感都是在行走之時迸發(fā)出來的,然后,我拿鉛筆把它們用寥寥幾行分別記錄在六本小冊子上。9月的信(1879年)。

隨后,尼采在一些南部城市度過了冬天,主要是在熱那亞、拉巴洛海灣,以及尼斯。他在給別人的信中寫道:“我平均每天早晨行走一小時,下午行走三小時,步履矯健,并且每天走的都是同一條路:有時,重復(fù)也是一種美?!保?888年3月)他在芒通也居住過一次。關(guān)于這座城市,他留有如下回憶:“我找到了八條散步的小路?!保?884年11月)山丘成了尼采寫作時的靠板,大海則成了拱頂。他記載道:“大海和天空是那么純靜!我以前對自己實行的折磨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1881年1月)

通過行走,尼采站在高處,俯瞰世界和普通人。他驕傲地創(chuàng)作、想象、探索著,同時為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一切雀躍或惶恐。有時,也會因為行走時偶爾遇到的事情煩惱或感動。

我情感的強度總讓我在想笑的同時又忍不住戰(zhàn)栗。有好幾次我都無法離開自己的房間,理由很荒唐:我的眼眶紅了,但怎么會紅的?因為前一天晚上,我在長時間獨自行走的時候,哭得太厲害。我哭,并不是由于我多愁善感,我流的是幸福的淚水。在我高歌、踉蹌前行之時,突然靈光閃現(xiàn),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當代人所沒有的特權(quán)。8月的信(1881年)。

在這十年間,尼采寫出了他最偉大的幾部作品:從《朝霞》到《道德譜系》,從《快樂的科學(xué)》到《善惡的彼岸》,當然還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一時期的歷練,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隱居者、孤獨者、漫游者。尼采記載道:“我重新成為隱士,每天完成一個隱居者所應(yīng)該完成的十小時行走。”(1880年7月)

***

這里提到的行走和康德的行走不盡相同。后者的行走,指的是暫時拋開工作,從醫(yī)學(xué)保健的角度出發(fā),幫助身體從久坐、彎曲、“一折為二”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而對于尼采來說,行走是他寫作的前提條件。行走對他而言,已經(jīng)遠非放松和陪伴那么簡單。行走已經(jīng)真正成為尼采的生命要素。

我們不是那種只能在書中才能思考的人,我們的想法也不是只有在書頁間才能迸發(fā);我們的倫理道德是指在清新的空氣中,通過行走、跳動、攀登、舞蹈的方式來思考。最好是在孤寂的山頭或是大海的岸邊,因為在那里,就連每條路都會思考。《快樂的科學(xué)》。

然而,仍有那么多人僅僅通過閱讀書籍來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仍有那么多著作透出圖書館濃重的封閉氣息。我們到底依靠什么來評判一本書?通過它的味道(或是像后文提到的那樣,通過它的節(jié)奏)。如今,太多的書籍透出閱覽室或書桌所散發(fā)出的厚重氣味。人們幾乎可以看到作者身處一間燈光昏暗、空氣混濁的房間。那里,氣流在書架間流通不暢,到處彌漫著紙張緩慢霉變和化學(xué)墨水變質(zhì)的味道??傊抢锏目諝獬錆M著腐朽的氣味。

其他一些書籍則透出一股生命的活力:人們仿佛可以嗅到外部世界靈動的空氣,感受到穿梭于高山間的微風(fēng)。這陣風(fēng),也許來自高山,冰涼刺骨;也許來自南部清晨的松林小道,清新恬然,透著淡香。這些書是在真正地呼吸。它們不會負擔(dān)過重,不會被那些空洞、枯萎的知識完全侵透。

如果一個作者是在弓著背、長時間久坐、獨自面對著墨水瓶、埋首紙頁的情況下獲得想法的話,我們定能一眼看出。讀完他們作品的速度也會非??欤∮捎陂L期伏案,作者對腸道進行著長期壓迫,我們似乎可以透過這番場景,感受到稀薄的空氣、低矮的頂棚和局促的空間。《快樂的科學(xué)》。

然而,還有對另一種光線的追尋。圖書館總是太過昏暗。堆砌、疊放、重疊的各種藏書以及高大的書架都很容易阻礙光線的通過。

另一些書籍則能夠透射出高山上明媚的光線,或是重現(xiàn)大海在陽光下的波光粼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色彩。圖書館的色調(diào)總是灰色的,書里的內(nèi)容也同樣黯淡無光:里面總是充斥著各種引文、參考資料、頁面底部的注解、作者縮手縮腳的想法以及外人模棱兩可的反駁。

最后,讓我們來談一談作者寫作時的身體形態(tài):他的手、腳、肩和腿。其實作品有時是身體形態(tài)的最好詮釋。如今,我們從太多的書中感受到的是彎折的身軀、久坐的身板、佝僂的背影,以及封閉的姿態(tài)。相反,行走的身體張弛有度,就像一把弓:如向日葵一般向外部世界呈現(xiàn)開放的姿態(tài)。行走的作者常常敞開胸懷,緊繃雙腿,張開懷抱。

在評價一本書、一個人或是一段音樂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往往是拋出如下問題:他懂得行走嗎?《快樂的科學(xué)》。

如果書的作者是封閉空間的囚徒,只知道禁錮在自己的座位上寫作,那么他的作品一定晦澀難懂、嚴肅沉重。因為它們只是桌上其他作品堆砌的產(chǎn)物。這類著作就像被刻意填喂的肥鵝:被作者強行塞入引文,填充參考資料,過多的注解使得全書顯得臃腫不堪??偟膩碚f,這些作品呆板、笨重,讀起來緩慢,讓人感到無趣、艱澀。因為它們的作者只是通過比對字里行間的深意,重復(fù)其他人在別處“批發(fā)”來的老生常談進行寫作,換句話說,他們是在利用其他人的作品來完成他們自己的著作。不難發(fā)現(xiàn),寫作之于他們,只是單純的檢驗、定義及校正:在他們的作品中,別人書里的一句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段落,甚至一個章節(jié)。如今,某部經(jīng)典中的一句話可能會有百本作品對其進行闡釋。事實上,那些封閉作者的著作只是對這百本作品進行了總結(jié)和評論。

相反,那些行走的作者卻可以自由地拋開一切束縛。他們的思想不會受到其他作品的奴役,不會為了檢驗細節(jié)而裹足不前,更不會被他人的主張所禁錮。因為他們無需向任何人匯報想法,要做的只是:思考、判斷、抉擇。這是一種來源于行動、奔涌而出的思想。通過這種思想,人們可以感受到軀體的靈動和運動的美感。同時,這種思想也時刻記錄下身體的律動,表現(xiàn)出生命的活力。對于行走的作者來說,思考時就要心無旁騖,排除一切干擾、幻想、障礙,以及文化和傳統(tǒng)的壁壘。顯而易見,他們的思想絕非冗長、系統(tǒng)的論證,而是機敏、深刻的智慧結(jié)晶。自此,我們可以得出一條規(guī)律:越是輕盈的思想,一般會飛得越高,也更富含深意。因為,在垂直的高空中,在昏眩的狀態(tài)下,往往更能迸發(fā)出信念、想法和智慧。此刻,反觀那些在圖書館完成的著作,我們能夠深刻地感受到它們的膚淺和笨重。仔細想來,這也并不奇怪,因為這些作品始終停留在復(fù)制的階段。

邊想邊走,邊走邊想,寫作只不過是這一過程中的短暫停歇。就像行走中的身體偶爾停下來休息,為的是凝望一會兒周邊開闊的空地。

在尼采的著作中,常可以讀到他對腳的大力頌揚。在他看來,人們不只是用手在寫作,“通過雙腳”《快樂的科學(xué)》序言。也能很好地完成作品。因為腳是一位出色的見證人,至少是最可靠的。在閱讀時,應(yīng)時刻觀察雙腳是否“豎起了耳朵”。對于尼采來說,雙腳也會傾聽,正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部《跳舞之歌》中所描繪的那樣:“我的大腳趾在聆聽時會不由自主地豎起來,因為舞者在起舞時把自己的耳朵放在了大腳趾上?!比绻p腳在聆聽某部作品時歡欣得直打戰(zhàn),那一定是因為這部作品給了雙腳想要擺動、出發(fā)、身處室外的欲望。同樣,在評定一段音樂時,也要給予雙腳以信任。確切地來說,如果雙腳在聽到某段音樂時有隨著節(jié)奏搖擺的沖動,有以地面為支點,向上跳躍的渴求的話,那這一定是段不錯的音樂。一般來說,所有的音樂都是一次輕盈舞動的邀約。然而,瓦格納的作品卻總是讓雙腳感到“消沉”、恐慌,甚至無所適從。更糟糕的是,在聽到瓦格納的音樂后,雙腳會變得軟弱無力、拖沓、暴躁不安,直至不知所措地到處亂轉(zhuǎn)。

正如尼采在他最后幾篇隨筆中所談到的那樣,要想在聆聽瓦格納作品時有跳舞的欲望,將注定是徒勞的。因為在聆聽時,百轉(zhuǎn)迂回的音樂已經(jīng)形成旋渦將我們團團包圍,激起混濁的洪流,引發(fā)莫名的陣痛。

當我耳邊響起瓦格納音樂的時候,就會立刻感覺呼吸困難:我的雙腿開始焦躁起來,隨時準備著反抗。因為雙腳期望的是能夠緊隨節(jié)奏翩翩起舞,或是疾走如飛——事實上,雙腳希望從音樂中獲得的正是暢快行走后的陶醉。《瓦格納事件》(對原話進行了改編)。

就像我們所能看見的一樣,尼采每天都在行走,途中需要時刻面對天空、大海和冰川。他每每能從它們身上獲取挑戰(zhàn)的力量和思想靈感,并把這些靈感隨意記錄在各處。我總愿意把他的這些行走看成是一種向上的移動。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言:“我是一個行走中的人,我總在翻山越嶺,因為我不喜歡平原,也無法長時間安靜地坐著;無論我未來命運如何,也不管我今生怎樣生活,我都需要緩慢前進,不斷向上。因為人總是通過自己而經(jīng)歷人生?!?img alt="《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流浪者》。"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4/14/20574750091004.png" />不難發(fā)現(xiàn),行走在尼采的作品中意味著向上、攀登、上升。

早在1876年,當尼采還居住在索倫特時,就把每天的散步地點選在城市后面的山間小路上。在尼斯,尼采同樣喜歡漫步在通往埃茲小鎮(zhèn)陡峭的山路上,在那里,人們簡直和大海垂直成一線。在錫爾斯瑪利亞,他選擇行走在通向高地的道路上。在拉巴洛,尼采則愛好攀爬當?shù)刂饕呱剑喊砀駹柹矫}。

在納瓦爾的作品中,那些被他稱為“乏味迷宮”的林間小道,那些單薄的平原,會讓身體陷入一種輕柔、頹喪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回憶就像飄蕩的薄霧一般涌入腦海。在尼采的作品中,空氣顯得更具活力、干燥、清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身體輕微抖動,漸漸蘇醒,思想也變得更加銳利。此刻,涌入腦海的不再是記憶,而是判斷、診斷、發(fā)現(xiàn)、插入、裁定。

身體的上升總需要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因為它總是處在一種持續(xù)緊張的狀態(tài)下。它會幫助思想完成甄選:讓其走得更遠,飛得更高。行走者應(yīng)避免自我削弱,集聚能量向前進,讓雙腳與大地緊密貼合,慢慢支起身體,以便重獲平衡。對于一個真正的行走者來說,思想先是一個初生的想法,然后不斷上升,逐漸變得難以置信、聞所未聞,直至完全成為新生的獨立思想。

另外,身體的上升還需要不斷攀登,達到一定的高度。因為,有些思想只有在超過平原和海平面六千英尺處才會突然涌現(xiàn)。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