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卡佛的玫瑰與香檳
讀過不少作家寫的創(chuàng)作談似的文字,早些年讀得多,近幾年讀得少了些。在讀過的創(chuàng)作談中,印象最深的是美國作家卡佛寫的??ǚ鸬男≌f近年在國內(nèi)漸受矚目。一些人喜歡,一些人不喜歡,有人覺得很重要,也有人不以為然。不管怎么說,他雖然死了,可人們還在議論他,雖然這和他本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但我們還是可以說,這就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成功。
卡佛的那篇創(chuàng)作談,題目就叫《談創(chuàng)作》。我在高校教書時,曾拿它作為范文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讀過,它本來就是卡佛在寫作班講課時的一篇講稿。它很短,約有三千字,寫得非常樸素,又很感人,和卡佛小說的風格是一致的。我曾把它推薦給許多朋友看過,并認真地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不管我們對卡佛的小說作出怎樣的評價,我覺得看看那篇短文并沒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們可以知道,一個誠實的人,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應(yīng)該像他那樣時刻都是誠懇的,有一就說一,有二就說二。正是由于讀了卡佛的那篇文字,我才覺得有不少人在寫創(chuàng)作談的時候,沒少作秀。要么是在無情地抬高自己,要么是在無情地貶低自己——當然,貶低是為了讓別人覺得應(yīng)該抬高,是一種曲線拔高。我們什么時候,能徹底扔掉面具呢?既扔掉正人君子的面具,也扔掉流氓的面具。既不當老爺,也不裝孫子。如果這個毛病改不掉,那就說明這并不是個小毛病。
我看過卡佛的一幅照片,有點笨頭笨腦的,就像一個干粗活的。我甚至能想象到他額頭的皺紋里積聚著鋸末似的灰塵,當孩子們在木頭的粉堆里玩的時候,他停下手中的活計,在一邊悄悄觀望。我還看過卡佛的一個學生寫的卡佛的印象記。一看那個印象記我就笑了。我相信他是那種處處與人為善的人,是個讓學生歡迎的教師。這個平時非常認真的人,在教學上一絲不茍的人,竟然給他的學生個個都打高分。他的這種做法可能不值得推廣,可能還會受到許多學監(jiān)的指摘。我不知道他的那些學生是否也提前感受到了生活的艱難,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對他們每個人都很尊重,在課堂上,不管學生的作業(yè)有多么浮淺,他都難以容忍別人的發(fā)笑。我自己當過多年老師,我知道像卡佛這樣的人,在中國并不多見。中國高校里的許多教師,即便在別人眼里是個笑料,也總是自認為手里握有真理。
還是那一篇印象記,它記錄了兩個讓我很難忘懷的細節(jié)。一個是卡佛死之前的那個晚上,他長久地站在陽臺上,凝望著花壇里的玫瑰。我想,隔著夜霧,他可能看不清玫瑰的枝葉,但那樣一個凝望的姿態(tài),那樣一個充分體驗到種種困境的人對生活的最后一瞥,真是讓人感嘆。第二個細節(jié)是這個學生轉(zhuǎn)述的卡佛在最后一篇小說里對香檳酒的描述??ǚ鸬木駥熓瞧踉X夫,契訶夫死之前,想喝香檳酒,當家人把香檳酒拿過來的時候,香檳酒的瓶塞突然自己蹦了出來,于是整個病房里自動地溢滿了香檳酒的芳香??ǚ鹱灾痪靡矊⒏鎰e人世,他在小說里寫下這樣一個細節(jié),無疑是要表明他和自己的精神導師的隱秘聯(lián)系——一種感恩的情懷,像玫瑰一樣,悄悄地吐放著最后的芳香。
卡佛的小說通常都是短小的。你在他的小說中看不到宗教和政治,看不到厄普代克筆下的那種豐富多彩的風俗畫。和厄普代克相比,厄普代克是鋪展的,是揮灑的,有如一片廣袤的原野,饒有情致,而卡佛卻是縮減的。他使人想到美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海明威,想起寫《小城畸人》的安德森,想起寫《都柏林人》時的喬伊斯。他的小說的敘述空間自然也算不上有多么大,但他卻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表達了下層人生活的艱辛,有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盡管他的敘述語調(diào)通常是漠然的,但他對他的主人公的深切同情,深切關(guān)愛,仍然能直抵讀者心間。和喬伊斯不同,他的人物并沒有進入精神的長醉,與其說他的人物是麻木的,不如說,他們是在最簡單的生活中體味著細致入微的痛苦。正如貝婁的小說的標題所展示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卡佛當然無法拯救他們,就像他無法拯救自己一樣。
卡佛的敘事藝術(shù)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他講求一些最基本要素的精心配置。他的小說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如果我們說他的小說沒有情節(jié),那似乎也能說得過去。經(jīng)過多年的刻苦訓練,他的小說在陰暗與微弱的亮光之間找到了一個屬于小說的地帶。在最簡單的生活場景的展示中,有一種影影綽綽的效果,有如潭水對懸崖的反照。而與此同時,在那反照中,我們或可聽到深情和懷疑的激流。
我很贊賞那個寫《流放者的歸來》的人(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對卡佛小說的判斷。他說過(大意),卡佛的簡單派的意思其實是絕不簡單。是啊,他筆下的那些讓人心碎的場景,那些無助無告的人,那個面對著電視屏幕試圖描繪出教堂尖頂?shù)拿と耍Y(jié)結(jié)巴巴地向我們傾訴著什么呢?
我知道有許多朋友已經(jīng)覺得卡佛不是那么過癮。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具體的世界和卡佛的世界顯然有著許多差異,我們在對歷史、個人和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審視中或許已經(jīng)體驗到了更多維的矛盾和困難——這已經(jīng)超出了卡佛想象力的范圍——只有更復(fù)雜、更飽滿的小說才可能使我們拿起來就放不下,但這個責任也應(yīng)該由卡佛來承擔嗎?我無意把卡佛抬到多么高的位置,卡佛本人的寫作也是一種沒有野心的寫作,他大概很少去考慮自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只是一個忠于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寫作者,早年默默無聞,后來有了點名氣,然后他死了,有如庭院里的一枝玫瑰的悄然凋謝,如此而已。
說來好笑,我自己也是多年沒有再讀卡佛了。有一個原因是卡佛的小說借出去就沒能收回來。我想,我寫這篇短文,并不是要說明什么。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記住那些應(yīng)該記住的,那篇只有三千字的文字,那朵讓卡佛凝望的玫瑰,那瓶香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