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知堂回想錄》
止庵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九日周作人日記云:“擬寫《藥堂談往》寄與聚仁,應《新晚報》之招,粗有綱目,擬寫至五四為止?!笔率赵疲骸跋挛缗懶∥模傻诙?jié),備寄香港,有千余字,晚燈下修改了?!币痪帕晔辉露湃赵疲骸吧衔绯墩勍繁疚牧耍豁氃賹懸还?jié)后記,便全文告竣,總計五百五十余紙,約計三十八萬字,擬分四卷,或易名為‘知堂回想錄’?!笔辉氯赵疲骸巴韺憽墩勍泛笥浟?,計五五四紙也?!币痪帕哪臧嗽率罩迈U耀明信云:“原稿系是‘談往’,但稍嫌陳舊,故曾去信說改題‘回想錄’似較通俗?!币痪帕哪臧司旁麻g,《知堂回想錄》曾在香港《新晚報》上刊登了一小部分,旋告中止。一九七〇年五月,《知堂回想錄》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出版,其時已在作者去世將近三年之后了。
《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畢生篇幅最大的著作。最初曹聚仁代《新晚報》向周氏約稿,曾要求道:“寫得愈通俗越好,因為我們是無法適合讀者要求,寫得很下流的。不必掉文,盡可能趣味化?!保ㄒ痪帕柲晔戮湃招牛d《魯迅研究資料》一九八二年第十期)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對本書寫作有所影響,然而周氏亦未完全按照要求去做,如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十三日給曹氏寫信說:“兄前信囑務為淺近,如對中學生講話才好,奈此事頗所不能?!币痪帕荒耆率迦招胖懈f:“文中多跑野馬處,或者還跑的不很夠,亦未可知,但野馬也須在圈子里跑,才有意思,這卻極不容易耳?!贝笾氯耘f遵循一己慣常路數(shù),行文風格亦是典型的“知堂體”,即系“寫話”而非“作文”,平淡而親切,態(tài)度始終相當克制從容。如前引日記所示,《知堂回想錄》本擬寫至五四為止,末了卻將一生經(jīng)歷寫出,其中多有過去未介紹者,敘述往事間或移用此前有關作品,又抄引自己多篇文章,從這個意義上講,謂之“集大成”亦無不可。
《知堂回想錄》無論敘述,還是議論,都明確體現(xiàn)了作者的“自我視點”,即在他看來什么才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或許與世人的看法有所不同;實際上這早已在過去一系列序跋和《過去的工作》之類文章中表明了,對周氏來說,也是“吾道一以貫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始終守定的敘述原則。用《后序》的話說就是:“我寫的事實,雖然不用詩化,即改造和修飾,但也有一種選擇,并不是凡事實即一律都寫的?!边@包括兩層意思,一是“詩”與“真實”的辨別,一是“說”與“不說”的取舍。二者都涉及對“真實”的理解,在周氏看來,真實是無限而又有限的。敘述者無可造作,但是可以在此范圍之內有所選擇。如果說前者是他的義務,后者就是他的權利。這樣選擇的標準就與前述自我視點有關,而關鍵是一切由己而不由人。在只說真話的前提下,作者只說自己想說的話,不說別人想聽的話,他的自由主義精神就這樣地貫徹于《知堂回想錄》之中,而《后序》差不多是他一生最后寫的文章,這也就是他始終堅持的立場了。這讓人聯(lián)想到《知堂說》所引孔子和荀子的話。終周氏一生,他都是從“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出發(fā),而歸結于“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的。這是他的“智”。因為說與不說取決于自己,所以也就不存在回避什么的問題,而另一方面,作者確實覺得有些東西無須向外人(無論是讀者還是研究者)報告,譬如所說“凡我的私人關系的事情都沒有記”(《后記》),“關于家庭眷屬的,也悉不錄”(《后序》),等等,都涉及到公眾人物之公眾性的限定問題。周氏顯然認為是應該加以限定的。而他在這一界限之外,已經(jīng)通過《知堂回想錄》對其一生行事做出了屬于自己的解釋。
此次據(jù)作者家屬提供之原稿復印件排印,對其中錯漏衍字酌予訂正,參考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版《知堂回想錄》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周作人散文全集》之處,謹致謝意。原稿目錄題為“藥堂談往目次”,共八頁,前列“序文”一項(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日記:“上午寫《藥堂談往序》,下午了?!痹撐囊沿恢腥薄傲枴”本┑膽颉?,而以“魚雷堂”列為“六〇”,以下順序排列,故共二〇六節(jié);分為四卷。正文共五百五十四頁,未分卷,題“藥堂談往”,署名“豈明”;“六一”重出,即“魚雷堂”與“吳一齋”,以下依次排列,故亦為二〇六節(jié);“二四”作“幾乎成了小流氓”,“二五”作“風暴余波”,“四一”作“老師”,“四三”作“風潮”,“五八”作“在北京”,“一六四”作“北大感舊錄十之上”,“一六五”作“北大感舊錄十之下”,“一六六”作“北大感舊錄十一”,以上與目錄手稿差異處,均從目錄。原稿缺《后序》,此文取自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一九七〇年五月版《知堂回想錄》,末署“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查周氏日記,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寫《回想錄》后序未了?!笔露娜眨骸吧衔鐚懞笮蛄耍H覺滿意?!笔露迦眨骸坝趾笮蛴牲S克夫轉港予聚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