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知堂回想錄(上/下) 作者:周作人 著


第一卷

一 緣起

我的朋友陳思先生前幾時寫信給我,勸我寫自敘傳,我聽了十分惶恐,連回信都沒有寫,幸而他下次來信,也并不追及,這才使我放了心。為什么這樣的“怕”寫自敘傳的呢?理由很是簡單,第一是自敘傳很難寫。既然是自敘傳了,這總要寫得像個東西,因為自敘傳是文學(xué)里的一品種,照例要有詩人的“詩與真實”摻和在里頭,才可以使得人們相信,而這個工作我是干不來的。第二是自敘傳沒有材料。一年一年的活了這多少年歲,到得如今不但已經(jīng)稱得“古來稀”了,而且又是到了日本人所謂“喜壽”,(喜字草書有如“七十七”三字所合成,)那么這許多年里的事情盡夠多了,怎么說是沒有呢?其實年紀雖是古稀了,而這古稀的人乃是極其平凡的,從古以來不知道有過多少,毫沒有什么足以稱道的,況且古人有言,“壽則多辱”,結(jié)果是多活一年,便多有一年的恥辱,這有什么值得說的呢。

話雖如此,畢竟我的朋友的意思是很可感謝的。我雖然沒有接受他原來的好意,卻也不想完全辜負了他,結(jié)果是經(jīng)過了幾天考慮之后,我就決意來寫若干節(jié)的“藥堂談往”,也就是一種感舊錄,本來舊事也究竟沒甚可感,只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雖是日?,嵥槭论E,于今想來也多奇奇怪怪,姑且當(dāng)作“大頭天話”(兒時所說的民間故事)去聽,或者可以且作消閑之一助吧。

時光如流水,平常五十年一百年倏忽的流過去,真是如同朝暮一般,而人事和環(huán)境依然如故,所以在過去的時候談?wù)勍?,沒有什么難懂的地方,可是現(xiàn)在卻迥不相同了。社會情形改變得太多了,有些一二十年前的事情,說起來簡直如同隔世,所謂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我想這就因為中間缺少連絡(luò)的緣故。老年人講故事多偏于過去,又兼講話嘮叨,有地方又生怕年青的人不懂,更要多說幾句,因此不免近于煩瑣,近代有教養(yǎng)的青年恐不滿意,特在此說明,特別要請原諒為幸。

二 老人轉(zhuǎn)世

我于前清光緒十年甲申十二月誕生,實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舊例的干支說來,當(dāng)然仍是甲申,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確是多難的一年,法國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國戰(zhàn)敗,柬蒲寨就不保了。不過在那時候,相隔又是幾千里,哪里會有什么影響,所以我很是幸運的,在那時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了。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沒有見惡的朕兆。但是有一種傳說,后來便傳訛,說是一個老和尚轉(zhuǎn)生的,自然這都是迷信罷了。事實是有一個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里出去夜游,到得半夜里回來,走進內(nèi)堂的門時,仿佛看見一個白須老人站在那里,但轉(zhuǎn)瞬卻是不見了。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錯覺,可是他卻信為實有,傳揚出去,而我適值恰于這后半夜出生,因為那時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轉(zhuǎn)世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后來并且以訛傳訛的說成是老和尚了。當(dāng)時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一九三一年曾經(jīng)為人寫一單條云:

“一月三十日晨,夢中得一詩云,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族人或云余前身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書此,時杜逢辰君養(yǎng)病北海之濱,便持贈之,聊以慰其寂寞?!北緛硎窍氲锐蜒b好了送去,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謝世了。兩三年之后,我做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的七律,其首聯(lián)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即是用的這個故典,我自信是個“神滅論者”,如今乃用老人轉(zhuǎn)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為我是老頭子轉(zhuǎn)世的人,雖然即此可以免于被稱作“頭世人”,——謂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于前世是什么東西,雖然未加說明,也總是不大高明的了,——但總之是有點頑梗,其不能討人們的喜歡,大抵是當(dāng)然的了。我不想舉出事實,也實在沒有事實,可以證明這事,現(xiàn)在只想一講我在四五歲的年頭上遇著的一個大災(zāi)難,即是出天花,這不但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卻變了麻子,一個麻臉的老和尚,這是多么的討厭的東西呀!說到這里,應(yīng)當(dāng)趕緊的聲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這是對于我的祖母母親的照顧應(yīng)該感謝的。

痘為小兒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經(jīng)過這一難關(guān)。但是只要人工的種過痘,無論土法或洋法這便是牛痘,就可保無危險,可怕的痘神給種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幾,幸免的也要臉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這種“天花”。據(jù)說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話的醫(yī)官有時出張,施種牛痘,但是在那兩三年內(nèi)大約醫(yī)官不曾光臨,所以也就淡然處之,直待痘兒哥哥或痘兒姐姐來給種上了。那時是我先出天花,不久還把只有周歲左右的妹子也給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給取的名字,那么一定也是得家信的這一天里,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員適值來訪,所以借用的,不過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據(jù)說這個妹子長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腳上的大拇趾,太是可愛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聲哭了起來,大人急忙走來,才知道是我的頑劣行為。當(dāng)天花初起時,我的癥狀十分險惡,妹子的卻很順當(dāng),大家正很放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間房里睡,有一天兩人都在睡覺,忽然聽見呀的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誰在叫,據(jù)推測這是天花鬼的叫聲,它從我這邊出來,鉆到妹子那里去了,那么在我也沒有叫喚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驚起看時,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卻顯是好轉(zhuǎn)了。急忙的去請?zhí)旎▽iT的王醫(yī)師來看,已經(jīng)來不及挽回,結(jié)果妹子終于死去,后來葬在龜山的山后,父親自己寫了“周端姑之墓”五個字,鑿一小石碑立于墳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魯迅回去搬家,才把這墳和四弟的墳都遷葬于逍遙溇的。

魯迅在種牛痘的時候,也只有兩三歲光景,但他對于當(dāng)時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連醫(yī)官的墨晶大眼鏡和他的官話,都還不曾忘記,我出天花是四五歲了,比他那時要大兩三歲,可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是聽大人們追述,這才知道一點,據(jù)說因為病人發(fā)熱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關(guān)系,把房間窗門都用紅紙糊封,而且還把眼睛也糊了紅紙。這當(dāng)時不曉得是否玩笑話,但聽去又像在講真話,所以我那眼睛實在有沒有被封過,封了又是什么用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質(zhì)詢,因此無從知道了。在天花結(jié)痂的時候,據(jù)說很是要緊,因為很癢不免要去搔爬,而這一搔爬可就壞了大事,臉上麻點的有無或多少,就在這里決定了。我是幸虧祖母看得很好,將兩只手緊緊的捆住了,不讓它動一動,當(dāng)時雖然很窘,大約哭得很兇吧,然而也因此得免于臉上雕花,這與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慶幸的。

我在十歲以前,生過的病很多,已經(jīng)都記不得,而且中醫(yī)的說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說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過其中頂利害的是因為沒有奶吃,所以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是沒有什么奶的,為的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jié)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饞癆病似的,看見什么東西又都要吃。為的對癥服藥,大人便什么都不給吃,只準(zhǔn)吃飯和腌鴨蛋,——這是法定的養(yǎng)病的唯一的副食物。這在饞癆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記得了,這是很可感謝的。只記得本家的老輩有時提起說:

“二阿官那時的吃飯是很可憐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飯,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鴨子,到我們的窗口來吃?!彼龑ξ姨崾具@話,我總是要加以感謝的,雖然在她同情的口氣后面,可能隱藏著有什么惡意,因為她是挑撥離間的好手,此人非別,即魯迅在《朝花夕拾》里所寫的“衍太太”是也。

三 風(fēng)暴的前后上

上文曾經(jīng)說過,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歲,雖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災(zāi),卻總是平穩(wěn)中渡過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著了風(fēng)暴,而推究這風(fēng)暴的起因,乃是由于曾祖母的去世。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里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jiān)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識以來,過年過節(jié)已經(jīng)沒有她的娘家人往來,可能親丁都已斷絕了吧。苓年公早年去世,沒有人看見他過,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順,不大容易發(fā)脾氣的,因為傳說他好種蘭花,有兩間房內(nèi)特設(shè)地板,稱為“蘭花間”,還是他的遺跡,據(jù)說有一天他鉆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當(dāng)時祖父的保姆吳媽媽誤當(dāng)是一只狗,唆唆的吆喝想趕他出去,這話流傳下來,可以為例。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正,看去有點可怕,其時她已年將望八了,——她去世時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實算是八十也無不可,——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得很。我們小孩卻不顧什么,偏要加以戲弄,記得(這是我自己第一次記得的事了)同了魯迅走到她的旁邊,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么她必定說道:

“阿呀,阿寶(這是她對曾孫輩的總稱),這地下很臟呢?!蹦菚r已是她的晚年,火氣全然沒有了,在壯年時代她的脾氣實在怪僻得很哩。據(jù)我的一個堂叔“觀魚”所著《三臺門的遺聞軼事》所記,大抵流傳于本家老輩口中,雖系傳聞,未必全屬子虛吧?,F(xiàn)在抄錄在這里:

“九老太太系介孚公的母親,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當(dāng)介孚公中進士,京報抵紹,提鑼狂敲,經(jīng)東昌坊,福彭橋分道急奔至新臺門,站在大廳桌上敲鑼報喜之際,這位九老太太卻在里面放聲大哭。人家問她說,這是喜事為什么這樣哭?她說,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話,意思是說這回要拆家敗業(yè)了。她平常就是這種意見,做官如不能賺錢便要賠錢,后來介孚公知縣被參革了,重謀起復(fù),賣了田產(chǎn)捐官(內(nèi)閣中書)納妾,果然應(yīng)了她的話,不待等科場案發(fā),這才成為預(yù)言。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鄉(xiāng)回去的時候,多托帶些食品去孝敬母親,有一回記得是兩三只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干之類,裝在一只麻袋里,可是曾祖母見了怫然不悅道:

“誰要吃他這樣的東西!為什么不寄一點銀子來的呢。”她這意思是前后相符,可以貫穿得起來的。

我們小孩暫時能夠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期,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只在有時候和老太太們開點小玩笑,這實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說過的“蘭花間”及其毗連的一部分,已經(jīng)分給共高祖的“誠房”,——我們是“興房”居長,第二是“立房”,至于“誠房”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給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縵的本家,主人名為李楚材。我所記得的恰巧也是對于老人的小玩笑,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里記有一節(jié),現(xiàn)在就借了過來應(yīng)用吧。

“冬天,水缸里結(jié)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zhǔn)玩。我們推論禍?zhǔn)祝J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边@里所謂“我們”,當(dāng)然一個是我了,至于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單獨干的,也是對于李家的一位房客。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很高大的人,卻長著很是細小的辮子,頂上戴著方頂?shù)墓掀っ?,樣子頗為滑稽。有一天在門外看見許多人圍著,是在看新嫁娘,這位高個子小辮子的人也在那里。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將他的辮子向上一拉,那頂帽子就立刻砰的飛掉了。為什么辮子一扯帽子就會掉呢,這是因為辮子太細小了,深壓在帽子里面,所以一掣動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墒悄侨藚s并不發(fā)怒,只回過頭來說道:

“人家連新娘子也看不得么?”小孩雖然淘氣,只因他的態(tài)度應(yīng)對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開玩笑了。

四 風(fēng)暴的前后中

曾祖母于光緒十八年壬辰的除夕去世,她于兩三日以前,從她照例坐的那把紫檀椅子想站起來時,把身體略為矬了一矬,立即經(jīng)旁人扶住了,此后隨即病倒,人家說是中風(fēng),其實不是,大約只是老衰罷了。

她是闔臺門六房人家里最年長的長輩,中間的“大堂前”要讓出來給她使用,本來是死人要大過活人,何況又是長輩呢。恰巧這年我家正是“佩公祭”(是智仁勇三派九房人家的祖先)值年,照例應(yīng)當(dāng)在堂前懸掛祖像,這也只好讓出來,移掛外邊大廳西南的大書房里,可是陳設(shè)的祭器很值錢,恐防被人偷去,須要雇人看守才行,乃去找用人章福慶的兒子來擔(dān)任這件事。他名叫運水,這便是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里所說的閏土,是十四五歲的鄉(xiāng)下少年,正是我們的好伴侶,所以小孩們忙著同他玩耍,聽他講海邊的故事,喪事雖然熱鬧,也沒有心思來管了。

祖父得到了電報,便告了假從北京回來了,那時海路從天津到上海已有輪船,所以在一個月之內(nèi),便已到了家里。他同了他小女兒同年紀的潘姨太太和當(dāng)時十二歲的兒子,輕車減從的走回來,大約原是預(yù)備服滿再進京去的,卻不料演成那大風(fēng)暴。這風(fēng)暴計算起來是兩面的,其一方面是家庭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其第二乃是社會的,它的發(fā)生實在乃是出于預(yù)料之外的了。

祖父回家來,最初感到的乃是住屋有了變更的事,當(dāng)初父母住的兩間西邊的屋騰了出來,讓給祖父,搬到東偏的屋里來,從前曾祖母的房子則由祖母和我同住。祖父初到覺得陌生,又感覺威嚴難以接近,但潘姨太太雖然言語不通,到底年輕和藹一點,所以時常到那里去玩。這樣胡里胡涂過了幾天,大約不很長久吧,突然在曾祖母五七這一天,這距離她的死只有三十五天,祖父到家也還不到半個月,祖父忽爾大發(fā)雷霆,發(fā)生了第一個風(fēng)暴。大約是他早上起來,看見家里的人沒有早起,敬謹將事,當(dāng)時父親因為是吃洋煙的,或者也不能很早就起床,因此遷怒一切,連無辜的小孩子也遭波及了。那天早上我還在祖母的大床上睡著,忽然覺得身體震動起來,那眠床咚咚敲得震天價響,趕緊睜眼來看,只見祖父一身素服,拼命的在捶打那床呢!他看見我已是捶醒了,便轉(zhuǎn)身出去,將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的戛戛的響,喃喃咒罵著那一班“速死豸”吧。我其時也并不哭,大概由祖母安排我著好衣服,只是似乎驚異得呆了,也沒有聽清祖母的說話,仿佛是說“為啥找小孩子出氣呢!”但是這種粗暴的行為只賣得小孩們的看不起,覺得不像是祖父的行為,這便是第一次風(fēng)暴所得到的結(jié)果了。

五 風(fēng)暴的前后下

不久以后,大約過了曾祖母的“百日”之后,他漸作外游的打算,到七八月的時候,就前往蘇州去了。不知道的或者以為是去打官場的秋風(fēng),卻不料他乃是去找本年鄉(xiāng)試的主考,于是第二次風(fēng)暴就爆發(fā)了?,F(xiàn)在借用《魯迅的青年時代》里我所寫的一節(jié),說明這件事情:

“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xiāng)試,正副主考都已發(fā)表,已經(jīng)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guān)節(jié),取中舉人,對于經(jīng)手人當(dāng)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二爺’(這是叫跟班的尊稱)徐福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周錫恩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xiāng)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么不給回條。這件事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說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經(jīng)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卻不答應(yīng),在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并不是神經(jīng)病,歷陳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關(guān)節(jié)中了舉人,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guān)節(jié)的雙方都處了死刑,有時要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dāng)乇O(jiān)候’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nèi),前后經(jīng)過了八個年頭,至辛丑年乃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p>

此外在本家中又有一種傳說,便是說介孚公的事情鬧大,乃由于陳秋舫的報復(fù)。陳秋舫名章錫,為仁字派下“禮房”的一個女婿,曾來岳家久住,介孚公加以挖苦道:

“跼在布裙底下的是沒出息的東西,哪里會得出山?”陳秋舫知道了,立即辭去,并揚言不出山不上周家門,后來中了進士,果然如愿以償,改作幕友,正在王仁堪那里,便竭力阻止東家的辦法,力主法辦云。其實這里陳秋舫以直報怨,也不能算錯,況且蘇州府替人開脫,也是很負風(fēng)險的事,師爺不贊成,正是他的本色吧。

六 避難

第二次風(fēng)暴已經(jīng)到來了,小孩們卻還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游嬉著。直到得一天,大約是七八月里,母親把我們叫去說,現(xiàn)今到外婆家住幾時,便即動身,好在時間不會很長,到那時候就會叫回到家里來的。這樣便開始了避難的生活了。

外婆家原來在安橋頭,大概自從外祖父魯晴軒公中舉人之后,嫌它太狹窄,便遷居皇甫莊,典了范姓的半所房屋,這個范姓便是有名的《越諺》的著者范嘯風(fēng),名寅,別號扁舟子的便是。那時外祖父已經(jīng)去世,只剩外祖母在,此外是母親的一兄一弟,大舅父號怡堂,小舅父字繼香,都是秀才,住在家里。大舅父生有子女各一,小舅父卻只有四個女兒,因此我們兩個人都只好交給大舅父,但因為沒有地方歇宿,所以又把我送給小舅父處的老仆婦,通稱塘港媽媽,(媽媽者猶上海稱娘姨,)叫她帶領(lǐng)我睡覺。這是在一間寬而空的閣樓上,一張大眠床里,此外有一個朱紅漆的皮制方枕頭,最特別的是上邊鏤空有一個窟窿,可以安放一只耳朵進去,當(dāng)時覺得很有趣味,這事所以至今還是記得。我大約向來是夠渾渾噩噩的,什么事都記不清,十歲以前的事情至今記憶的很是有限,只是有一件事卻還記的很是清楚。這便是到了那時候還要“溺床”,(見劉侗著《帝京景物略》,)在夏天的早朝起來,席子有一兩回都溺得很濕的,主客各不說破,便自麻糊過去了。

這閣樓上只是晚間才來,在白天里是在大舅父那邊,怎么樣的混過一天,回想起來什么都不記得,這也可見渾噩之一般了。但是也有零星的記憶可以一說的事。大舅父是吸雅片煙的,終日在床上,帳子放了下來,經(jīng)常很少見他的面,但見帳內(nèi)點著煙燈,知道他醒著,便隔著帳子叫他一聲算了。我只記得在他那里,有很希奇的一只燒茶的爐子,大抵也只是黃銅所做的,但奇怪是用紙煤燒的。這是一種用“煤頭紙”折成的長條,據(jù)說燒十幾根紙煤,一小壺水就開了。這不曉得叫做什么爐,(不是神仙爐吧,)我時常看表姊珠姊姊在那里折這種細長條的紙煤。

在大舅父臥房間壁的一間屋內(nèi),是我們避難時起居之處,魯迅便在那里影寫《蕩寇志》的插畫,表兄紳哥哥也和我們在一起,有時幫助了寫背面題字,至于圖畫則除魯迅之外,誰都動手不來了?!妒幙苤尽肥且徊苛⒁夂苁欠磩拥男≌f,他主張由張叔夜率領(lǐng)官兵來蕩平梁山泊的草寇,但是文章在有些地方的確做得不壞,繡像也畫得很好,所以魯迅覺得值得去買了“明公紙”來,一張張影描了下來。此外也是在這間屋里,我們初次見到了石印本的《毛詩品物圖考》,后來魯迅回到家里,便去搜求了來,成為購求書籍的開始。這是日本岡元鳳所著,天明四年甲辰(一七八四)木板刊行,雕刻甚精,我曾得有原本一部,收藏至今。

總而言之,我們在皇甫莊的避難生活,是頗愉快的,但這或者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因為我在那時候是有點麻木的。魯迅在回憶這時便很有不愉快的印象,記得他說有人背地里說我們是要飯的,大概便是這時候的事情,但詳情如何不得而知,或者是表兄們所說的閑話也難說吧。但是我們皇甫莊的避難也就快結(jié)束了,大約是租典的期限已滿,屋東要將房屋回收的關(guān)系吧,所以小舅父搬回安橋頭老家去,大舅父一家人遷居小皋埠,我們也就于癸巳(一八九三)年底一同搬去了。

七 關(guān)于娛園

小皋埠秦氏是大舅父的先妻的母家,先世叫作秦樹铦,字秋伊,也是個舉人,善于詩畫,是皋社主要詩人之一,家里造有娛園,也算是名勝之地。大舅父寄居在廳堂西偏的廂房里,我們便很有機會到這園里玩耍。秋伊的兒子字少伊,家傳的也善于畫梅花,我們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魯迅尤其同他談得來,只是雅片煙大癮,上午總是高臥,所以只有午后才找得他著。他好看小說,凡是那時通行的小說在他那里都有,不過都是鉛印石印者,盡量的借給人看,魯迅便不再畫人像,卻看本文了,我那時讀書才讀到《大學(xué)》,所以如入寶山卻是空手而回了。

講到娛園,那里直到庚子那年,有七八年我還時常前去,所以約略記得,但是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因為我從頭就不了解這種花園的好處在哪里,我所覺得好的只是似“百草園”的那樣菜園或是類似的地方罷了。李越縵有一篇《庚午九日曹山宴集夜飲秦氏娛園詩序》,我最初在父親伯宜公的遺書《娛園詩存》中看到它,隨后又在《越縵堂駢體文》里見到,對于這個園頗有點感情,不過感情是一回事,而興趣又是別一回事,就園說園,實在說不出他的好處來。大抵在一個四周造有圍墻內(nèi),又是一塊塊的區(qū)劃開來設(shè)計建造起來,要做成好園林是很艱難的。在那里一座微云樓,就我所記得的來說,只是普通的樓房罷了,另外在院子里挖了一個一丈左右見方的水池,池邊一間單面開著門窗的房子,匾額題曰潭水山房,實在看了很是陰郁。又有一所留鶴庵,名字倒是頂好,卻在園門之外,事實是一間側(cè)屋,前面是石板鋪的“明堂”即是院子,不見得留得鶴住。后來曾經(jīng)游過觀音橋趙氏的省園廢址,和偏門外的快閣,所得到的也是同一的印象。蘇州多有名園,其中我只見過劉園,比較的還是整齊,可是總覺得是工筆畫的樣子,很少瀟灑之致,中國絕少南宗風(fēng)趣的園林,這是我個人的偏見,因此對于任何名園,都以為不及百草園式的更為有趣。關(guān)于百草園的記述,最好的還是讓我來引一節(jié)《朝花夕拾》里的文章吧: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p>

八 書房

我們在外婆家避難,大約不到一年,于第二年甲午(一八九四)的上半年回家里來了。魯迅一回來,就往三味書屋壽家上學(xué)去了,這大約是在端午節(jié)吧,他是在這以前就已在那里讀書了,記得初去的時候,還特地花了兩塊錢,買了一頂兩只抽屜的書桌,這個我還記得很是清楚。后來關(guān)于這書桌流傳有許多神話,說這桌子是楠木的啰,又說魯迅因為要立志不遲到,在桌面刻有一個“早”字啰,這些話我卻是不知道的了。至于我自己,到三味書屋去大概是第二年乙未的正月,不過這卻不能確定了。我在癸巳年避難以前,曾經(jīng)在“廳房”——大廳西偏的小書房里,同了庶出的叔父伯升,讀過半年的書。伯升是跟著祖父從北京回來的,本來應(yīng)當(dāng)叫作“仲升”,但是因為北京音讀“仲升”與“眾生”相同,這兩個字本來自從佛經(jīng)用起頭,只當(dāng)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講,別無什么惡意,但是后來用稱牲畜,含有罵人的意味,所以他不愿用,硬要改號伯升。這本來也是極為平常的事,但是小孩們的看法卻是不同,以為他行第二而要稱伯,未免有僭越之感,因此背地里故意叫他做仲升。不過這位伯升先生事實上乃是極和氣的人,雖然是庶出卻不是姨太太的一黨,對于祖母特別恭而有禮,待我們年紀比他小的侄兒也平易親近,癸巳上半年我便同他兩個人在廳房里讀書,以后在南京學(xué)堂里同學(xué),可以用了親歷的事實保證的。在廳房里就只請了一個同族的叔輩做先生,他本身只是個文童,始終沒有考進“秀才”,沒有什么本事,可喜也并不嚴厲,因此也少來管束我們,我至今記不起在他手里讀了些什么,事實上我那時《中庸》還未讀了呢。因此我所記得的便是在廳房的一間小花園玩耍的事情,那里有一株月桂,一年里有好幾個月都繼續(xù)開花,一株羅漢松,一株茶花,其余有木瓜枇杷,樹陰底下還有秋海棠之類,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注意的,我最記得的乃是羅漢松樹根下所埋著的兩只“蔭缸”。這乃是不大不小的缸,埋在土里,缸里盛著水,這水不是清澈的雨水,卻是不知經(jīng)歷幾多年的青黑色的水,里邊積存腐爛的樹葉大半缸,這是我們親手淘過,所以知道的。說也奇怪,我們托詞讀書,躲在廳房里邊,關(guān)上了門,卻終日在園里淘那兩只水缸,將里邊的樹葉瓦礫清理出來,居然沒有中什么毒,連在預(yù)料中的蜈蚣毒蛇癩蝦蟆之屬,也一只都沒有碰見過,真是奇事。那位文童先生平常也就只是早晚來到一遍,虛應(yīng)故事罷了,我們并不怕他,雖然后來出外就館,說是出外也就只是在本縣的鄉(xiāng)下,卻忽然暴虐起來,據(jù)說曾經(jīng)用竹枝抽打?qū)W生之后,再拿擦牙齒的鹽來擦上,用了做臘鴨的法子整治學(xué)生,學(xué)生當(dāng)然是受不了的,結(jié)果是被辭了館完事。又有一個塾師,將學(xué)生的耳朵夾在門縫里,用力的夾,這是用軋胡桃的方法引申出來的,卻不能確說是否他的故事了。我們在廳房里游嬉,那時虧得他還沒有變得這樣嚴厲,但是祖父知道了怎么樣呢?這當(dāng)然是很嚴重的一個問題,可是我們中間有一個乃是伯升叔,有他在里邊這就是另外一件事,當(dāng)然是不要緊的了。

九 三味書屋

舊日書房有各種不同的式樣,現(xiàn)今想約略加以說明。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設(shè)在公共地方,如寺廟祠堂,所謂“廟頭館”者,不算在里邊。上文所述的書房,即是家塾之一種,——我說一種,因為這只是具體而微,設(shè)在主人家里,請先生來走教,不供膳宿,而這先生又是特別的麻胡,所以是那么情形。李越縵有一篇《城西老屋賦》,寫家塾情狀的有一段很好,其詞曰:

“維西之偏,實為書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庭廣倍之,半割池淥。隔以小橋,雜蒔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踞觚而讀。先生言歸,兄弟相速。探巢上樹,捕魚入洑。拾磚擬山,激流為瀑。編木葉以作舟,揉筱枝而當(dāng)軸。尋蟋蟀而墻,捉流螢以照牘。候鄰灶之飯香,共抱書而出塾。”這里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里,那么學(xué)生就得受點苦,因為是要讀夜書的。洪北江有《外家紀聞》中有一則云:

“外家課子弟極嚴,自五經(jīng)四子書及制舉業(yè)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后曉夕有程,寒暑不輟,夏月別置大甕五六,令讀書者足貫其中,以避蚊蚋?!濒斞冈诘谝淮卧囎鞯奈难孕≌f《懷舊》中描寫惡劣的塾師“禿先生”,也假設(shè)是這樣的一種家塾,因為有一節(jié)說道:

“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p>

第二種是私塾,設(shè)在先生家里,招集學(xué)生前往走讀,三味書屋便是這一類的書房。這是坐東朝西的三間側(cè)屋,因為西邊的墻特別的高,所以并不見得西曬,夏天也還過得去。《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說明道: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p>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的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哪里去了!’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xù)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從這里所說的看來,這書房是嚴整與寬和相結(jié)合,是夠得上說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來,這樣的書房是極其難得的,平常所謂私塾總還是壞的居多,塾師沒有學(xué)問還在其次,對待學(xué)生尤為嚴刻,仿佛把小孩子當(dāng)作偷兒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這也罷了,有的塾師便要把手掌拗彎來,放在桌子角上,著實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樣子。在我們往三味書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樣,有一家王廣思堂,這里邊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師當(dāng)然是姓王,因為形狀特別,以綽號“矮癩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傳了,他打?qū)W生便是那么打的,他又沒收學(xué)生帶去的燒餅糕干等點心,歸他自己享用。他設(shè)有什么“撒尿簽”的制度,學(xué)生有要小便的,須得領(lǐng)他這樣的簽,才可以出去。這種情形大約在私塾中間,也是極普通的,但是我們在三味書屋的學(xué)生得知了,卻很是駭異,因為這里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時徑自往園里走去,不必要告訴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我們便由魯迅和章翔耀的率領(lǐng)下,前去懲罰這不合理的私塾。我們到得那里,師生放學(xué)都已經(jīng)散了,大家便攫取筆筒里插著的“撒尿簽”撅折,將朱墨硯覆在地下,筆墨亂撒一地,以示懲罰,矮癩胡雖然未必改變作風(fēng),但在我們卻覺得這股氣已經(jīng)出了。

下面這件事與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書屋時發(fā)生的事,所以連帶說及。聽見有人報告,小學(xué)生走過綢緞衖的賀家門口,被武秀才所罵或者打了,這學(xué)生大概也不是三味書屋的,大家一聽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覺得討厭,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會錯的,決定要打倒他才快意。這回計劃當(dāng)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約定某一天分作幾批在綢緞衖集合,這些人好像是《水滸》的好漢似的,分散著在武秀才門前守候,卻總不見他出來,可能他偶爾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們起沖突,但在這邊認為他不敢出頭,算是屈服了,由首領(lǐng)下令解散,各自回家。這些雖是瑣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觀,也就可以想見三味書屋的自由的空氣了。

一〇 父親的病上

我于甲午年往三味書屋讀書,但細想起來,又似乎是正月上的學(xué),那么是乙未年了,不過這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所還記得的是初上學(xué)時的情形。我因為沒有書桌,就是有抽屜的半桌,所以從家里叫用人背了一張八仙桌去,很是不像樣,所讀的書是《中庸》上半本,普通叫作“上中”,第一天所上的“生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哀公問政”這一節(jié),因為里邊有“夫政也者蒲蘆也”這一句,覺得很是好玩,所以至今不曾忘記。回想起來,我的讀書成績實在是差得很,那時我已是十二歲,在本家的書房里也混過了好幾年,但是所讀的書總計起來,才只得《大學(xué)》一卷和《中庸》半卷罷了。本來這兩種書是著名的難讀的,小時候所熟知的兒歌有一首說得好:

“大學(xué)大學(xué),

屁股打得爛落!

中庸中庸,

屁股打得好種蔥!”

本來大學(xué)者“大人之學(xué)”,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不是小學(xué)生所能懂得的事情,我剛才拿出《中庸》來看,那上邊的兩句即“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還不能曉得這里講的是什么,覺得那時的讀不進去是深可同情的?,F(xiàn)今的小學(xué)生從書房里解放了出來,再不必愁因為讀書不記得,屁股會得打的稀爛,可以種蔥的那樣,這實在是很可慶幸的。

現(xiàn)在話分兩頭,一邊是我在三味書屋讀書,由“上中”讀到《論語》《孟子》,隨后《詩經(jīng)》剛讀完了“國風(fēng)”,就停止了。一邊是父親也生了病,拖延了一年半的光景,于丙申(一八九六)年的九月棄世了。

父親的病大概是在乙未年的春天起頭的,這總不會是甲午,因為這里有幾件事可以作為反證。第一個是甲午戰(zhàn)爭。當(dāng)時鄉(xiāng)下沒有新聞,時事不能及時報道,但是戰(zhàn)爭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里黃海戰(zhàn)敗之后,消息傳到紹興,我記得他有一天在大廳明堂里,同了兩個本家兄弟談?wù)摃r事,表示憂慮,可見他在那時候還是健康的。在同一年的八月中,嫁在東關(guān)金家的小姑母之喪,也是他自己去吊的,而且由他親自為死者穿衣服,這是一件極其不易的工作,須得很細心謹慎,敏捷而又親切的人,才能勝任。小姑母是在產(chǎn)后因為“產(chǎn)褥熱”而死的,所以母家的人照例要求做法事“超度”,這有兩種辦法,簡單一點的叫道士們來做“煉度”,凡繼續(xù)三天,其一種是和尚們的“水陸道場”,前后時間共要七天。金家是當(dāng)?shù)氐母患?,所以就答?yīng)“打水陸”,而這道場便設(shè)在長慶寺,離我們的家只有一箭之路,來去非常方便,但那時的事情已都忘記了。小姑母是八月初十日去世的,法事的舉行當(dāng)在“五七”,計時為九月十五日左右,這也足以證明他那時還沒有生病。有一天從長慶寺回來,伯宜公在臥室的前房的小榻上,躺著抽煙,魯迅便說那佛像有好許多手,都拿著種種東西,里邊也有枯髏,當(dāng)時我不懂枯髏的意義,經(jīng)魯迅說明了就是死人頭骨之后,我感到非常的恐怖,以后到寺里去對那佛像不敢正眼相看了。關(guān)于水陸道場,我所記得的就只是這一點事,但這佛像是什么佛呢,我至今還未了然,因為“大佛”就是釋迦牟尼的像不曾見有這個樣子的,但是他那丈六金身坐在大殿上,倒的確是偉大得很呢。

一一 父親的病中

伯宜公生病的開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過很難確說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其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jù)舊傳的學(xué)說,說陳墨可以止血,于是趕緊在墨海里研起墨來,倒在茶杯里,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的存在眼前。這乃是中國傳統(tǒng)的“醫(yī)者意也”的學(xué)說,是極有詩意的,取其墨色可以蓋過紅色之意,不過于實際毫無用處,結(jié)果與“水腫”的服用“敗鼓皮丸”一樣,從他生病的時候起,便已注定要給那唯心的哲學(xué)所犧牲的了。

父親的病雖然起初來勢兇猛,可是吐血隨即停止了,后來病情逐漸平穩(wěn),得了小康。當(dāng)初所請的醫(yī)生,乃是一個姓馮的,穿了古銅色綢緞的夾袍,肥胖的臉總是醉醺醺的,那時我也生了不知什么病,請他一起診治,他頭一回對我父親說道:

“貴恙沒有什么要緊,但是令郎的卻有些麻煩?!钡人袅藘商斓诙蝸淼臅r候,卻說的相反了,因此父親覺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請他。他又說有一種靈丹,點在舌頭上邊,因為是“舌乃心之靈苗”,這也是“醫(yī)者意也”的流派,蓋舌頭紅色,像是一根苗從心里長出來,仿佛是“獨立一枝槍”一樣,可是這一回卻不曾上它的當(dāng),沒有請教他的靈丹,就將他送走完事了。

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么嚴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y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要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jù)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xí)慣,平??偸且檬裁措瑞偟摹N覀冊谀菚r便去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并不完全的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的記得的,是《聊齋志異》里所講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獸頭的怪物,兵亂后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dāng)肢體不全的尸體一起站起,驚呼道:

“野狗豬來了,怎么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至今雖然現(xiàn)在已是六十年后,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枯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并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jié)的轉(zhuǎn)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的進于嚴重的段落了。

一二 父親的病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dāng)初說是肺癰,現(xiàn)在的說法便是肺結(jié)核,后來腿腫了,便當(dāng)作臌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到得病癥嚴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dāng)代的名醫(y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y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決不用那些陳腐的什么生姜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xué)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或蘿卜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么找到的,至于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只“錢搭”(裝銅錢的搭連),里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yī)方里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余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藥里邊外加有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里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后來打聽得在軒亭口有天保堂藥店,與醫(yī)生有些關(guān)系,到那里去買,果然便順利的得到了。名醫(yī)出診的醫(y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里的確是沉重的負擔(dān),但這與小孩并無直接關(guān)系,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只不能算數(shù)。在“百草園”的菜地里,翻開土塊,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卻被逃掉了,那么這一只捉著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藥罐里,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冻ㄏκ啊氛f尋訪平地木怎么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于《花鏡》,家里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jié)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里,在山中的時候結(jié)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里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用作藥引,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jīng)過了兩位“名醫(y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jié)果終于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里側(cè)旁邊,四弟才只四歲,已經(jīng)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于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來。未幾即入于彌留狀態(tài),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jīng)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yīng),大家就哭起來了。這里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xí)俗的限制,民間俗信,凡是“送終”的人到“轉(zhuǎn)閷”當(dāng)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臨終的時節(jié)只是限于并輩以及后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把芴庇诓斯峭娴氖迥?,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請她出臺,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想當(dāng)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一三 煉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禮,舉行殮葬事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可說,但在五七的時候,叫道士來做“煉度”的法事,這是很難得遇見的一樁事情。本來這種特別法事,只有婦女產(chǎn)難這才適用,因為世俗相信《劉香寶卷》里的話,“生男育女穢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這便需要他力濟度,在佛教是水陸道場,道教則為煉度是也。伯宜公因為病的起頭是吐血,所以牽強附會的也有人主張用煉度法事,我們小孩不懂得什么,只覺熱鬧得很好玩,雖然價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晝夜,計共須銀洋四十幾元,比起水陸道場來卻又少得多了。

我們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號不詳,住在城廟里,乃是道士的正宗,與普通所謂野道士不同,雖然他平常因為和俗人一樣的打扮,也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來。說也奇怪,民國革命把和尚道士顛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頭的,與俗人迥不相同,現(xiàn)在俗人多變成光頭,和尚卻留了五分長的頭發(fā),一眼看去毫無區(qū)別,道士則蓄發(fā)古裝,仿佛國畫里人物了。在那時候的阿金,還是拖辮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裝束登場,身披鶴氅,頭戴道冠,上邊插著金如意,手執(zhí)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氣,覺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并不當(dāng)那“大道士”,他去請別一個年老的來擔(dān)任,他自己只充當(dāng)那三個主要腳色之一罷了。

煉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間,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經(jīng),只知道他們對著三清的畫像行禮,口里念“至心朝禮”什么什么天尊而已。到了夜里,煉度的精彩節(jié)目就開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領(lǐng)孝子背著表文,大約是請求為死者贖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壇下,約莫在個把鐘頭,據(jù)說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圣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獄”。這里前后的關(guān)系不大明白,似乎有點兒凌亂了,剛才上了表章,怎么不等等結(jié)果,卻用自力去強暴的打開了地獄城呢?當(dāng)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去問阿金師父一聲,只是看了那戲劇似的演出,仿佛是《鬧天宮》里的一場,覺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里先拿來了一座四五尺見方的紙糊的酆都城,城門城墻都畫得很整齊,放在大廳當(dāng)中,臨時大道士走來作法,末了將手里的七星劍戳進城門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時節(jié)眾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奔走,是觀眾們所最所欣賞的一幕。記得鬼里邊有大頭鬼和小頭鬼,五傷鬼因為不祥所以或者沒有,但的確記得有死在考場的“科場鬼”,以及賭鬼鴉片煙鬼,種種引人發(fā)笑的情狀。眾鬼倉皇奔走一通之后,又回到當(dāng)作后臺的廳房里去,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結(jié)了。末了的一天是“煉幡”,便是煉度的正文。其法系將記著死者姓名的幡,折疊藏在里邊,外邊層層包裹,用耐火的包裝,據(jù)說是多用鹽鹵,每一層里藏著一種紙糊物件,約有十層光景,扎縛得像一個蓮蓬或是胡蜂窠相似。還有左右兩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這三個包好的東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里燒煉,在適宜的時間抖去外殼,將里邊的彩物揮舞一會兒,復(fù)又燒卻,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現(xiàn),直至最后將主幡燒煉出來,象征從火中將死者超度出了。這做幡與燒幡的工作很是煩難,卻要真實的本領(lǐng)才行,因為萬一煉不出來,道士便要受罰得從新做過一場的。因此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來燒,也不復(fù)怎么打扮,只是穿著斜領(lǐng)的短襖,頭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燒到最后的一層,即是主幡將要出來的時候,不但道士們非常緊張,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禮拜,祈禱求祐,就是觀眾也無不替他們捏一把汗呢。幸而諸事順?biāo)斓慕Y(jié)束,便把燒出來的三道幡送往靈前供了起來,于是這一場法事遂完全了結(jié)了。

一四 杭州

伯宜公的出喪大約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間所謂“斷七”,未必是“百日”吧,因為照例出喪是在這兩個日子,但是百日該是十二月中旬,已經(jīng)接近年關(guān)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殯的地方是在南門外的龜山頭,在這里有周氏的殯屋,但是不湊巧我家殯屋的空位借給別房用了,所以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錢,去借遠房本家的來使用。還記得前幾天,魯迅還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寫一個篆文的“壽”字做記號,在那里還殯著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軒,也就是在《魯迅的故家》里所提起蘭星的父親。伯宜公得年三十七歲,可殯在龜山,自光緒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國己未(一九一九),也經(jīng)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這才因為移家北京,始安葬于逍遙溇墳地。乙巳歲暮,獨自留在南京學(xué)堂里,偶作舊詩,記得有一聯(lián)云,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龜山,其實山很低小,就只是一個高坡罷了,在鄉(xiāng)下這種山叫作龜山或蛇山,平常是頗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過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于癸巳年入獄,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隨侍,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前去的,但在長慶寺“打水陸”,似乎已經(jīng)不曾見伯升的面,那么可能總在甲午年間吧。后來因為伯升決計進南京水師學(xué)堂去,所以叫我去補他的空缺,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記憶,現(xiàn)在所還約略記得的,不過那時一點生活的情形罷了。

我們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樓,大概離清波門頭不很遠,那是清朝處決犯人的地方。這里并無什么牌樓,只是普通的一條小巷,走一點路是“塔兒頭”,多少有些店鋪,還有一所銀元局,它的大煙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見的。這地點的好處是離開杭州府署很近,因為祖父便關(guān)在杭州府的司獄司里,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來。祖父雖然在最初的風(fēng)暴里顯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邊的一年有半,卻還并不怎樣,他的發(fā)起怒來咬手指甲,和畜生蟲豸的咒罵,還是仍舊,卻并不對于我生氣,所以容易應(yīng)付。等到辛丑年遇赦回家,卻又那么的苛刻執(zhí)拗起來,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尋找生路。當(dāng)時他的日課,是上午默念《金剛經(jīng)》若干遍,隨后寫日記,吃過午飯,到各處去串門,在獄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常苛于論人,自從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緒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幾乎沒有一個好人,但是他對那些禁子犯人,卻絕少聽見貶詞,這也是很特別的。他那里備有圖書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匯編》,官書局的《唐宋詩醇》,木板的《綱鑒易知錄》,此外還有一冊鉛印的《徐靈胎四種》,這些我都可以自由閱讀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課,便是關(guān)于讀經(jīng)作文的,不過這由我自己去讀,書房里沒有讀完的《詩經(jīng)》以及《書經(jīng)》,但這成績是可以想見的了。學(xué)做八股文和試帖詩,別的沒有什么進步,但抄過《詩韻》兩三遍,這步工夫總算是實在的,雖然后來也并無什么實在的用處??傊以谒赃呥^來的這一年半的日子,實在要算平穩(wěn)的,覺得別無什么要訴說的事情。

我的寫日記,開始于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十三年了。關(guān)于杭州,無論在日記上,無論在記憶上,總想不起有什么很好的回憶來,因為當(dāng)時的背景實在是太慘淡了。只記得在新年時候(大概是戊戌,但當(dāng)時還沒有記日記)同了仆人阮標(biāo)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游,四月初八那天游過西湖,日記里有記載,也只是左公祠和岳墳這兩處,別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樓塔兒頭以外,便只是這么一些而已。

一五 花牌樓上

花牌樓的房屋,是杭州那時候標(biāo)準(zhǔn)的市房的格式。臨街一道墻門,里邊是狹長的一個兩家公用的院子,隨后雙扇的宅門,平常有兩扇向外開的半截板門關(guān)著。里邊一間算是堂屋,后面一間稍小,北頭裝著樓梯,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仆人晚上來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兩扇板窗,對窗一頂板桌,我白天便在這里用功,到晚上就讓給仆人用了。后面三分之二是廚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個小院子,與東鄰隔籬相對。走上樓梯去,半間屋子是女仆的宿所,前邊一間則是主婦的,我便寄宿在那里東邊南窗。一天的飯食,是早上吃湯泡飯,這是浙西一帶的習(xí)慣,因為早上起來得晚,只將隔日的剩飯開水泡了來吃,若是在紹興則一日三餐,必須從頭來煮的。寓中只煮兩頓飯,菜則由仆人做了送來,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里住慣了,雖是個破落的“臺門”,到底房屋是不少,況且更有“百草園”的園地,十足有地方夠玩耍,如今拘在小樓里邊,這生活是夠單調(diào)氣悶的了。然而不久也就習(xí)慣了。前樓的窗只能看見狹長的小院子,無法利用,后窗卻可以望得很遠,偶然有一二行人走過去。這地方有一個小土堆,本地人把它當(dāng)作山看,叫做“狗兒山”,不過日夕相望,看來看去也還只是一個土堆,沒有什么可看的地方?;ㄅ茦窃⒕拥木吧擅鑼懙拇蠹s不過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覺得苦惱的是給臭蟲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塊的腫痛,好幾天不能消,有的甚至變成瘡毒,我雖然當(dāng)初也很覺得痛癢,但是幸虧體質(zhì)特殊,據(jù)說這是“免疫”了,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雖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還是要捉。在帳子的四角,以及兩扇的合縫處,只要一兩天沒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個臉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撥,就都浮在水面,只消撩出來把它消滅好了。這實在是一件很討厭的工作。但是那時更覺得苦惱的,乃是饑餓。其實吃飯倒并不限制,可是那時才十二三歲,正是生長的時期,這一頓稀飯和兩餐干飯的定時食,實在不夠,說到點心也不是沒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條糕干,這也是不夠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來偷冷飯吃,獨自到灶頭,從掛著的飯籃內(nèi)揀大塊的飯直往嘴里送,這淡飯的滋味簡直無物可比,可以說是一生所吃過的東西里的最美味吧??墒沁@事不久就暴露出來了,主婦看出冷飯減少,心里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卻不說穿,故意對女仆宋媽說道:

“這也是奇怪的,怎么飯籃懸掛空中,貓兒會來偷吃去了的呢?”她這俏皮的挖苦話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時候我就決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說什么。但是平心的說來,這潘姨太太人還并不是壞的,有些事情也只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為上她還有些稚氣,例如她本是北京人,愛好京戲,不知從哪里借來了兩冊戲本,記得其二是《二進宮》,心想抄存,卻又不會徒手寫字,所以用薄紙蒙在上面,照樣的描了下來,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冊,大約只有二寸多長,便依照那么的細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幫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記中,沒有說過她的壞話,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項下還記著是她的生日,她蓋是與祖父的小女兒同歲,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剛?cè)粴q。

因饑餓而想了起來的,乃是當(dāng)時所吃到的“六谷糊”的味道。這是女仆宋媽所吃的自己故鄉(xiāng)里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面,里邊加上白薯塊,這本是鄉(xiāng)下窮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時討了來吃,乃是覺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愛喝。宋媽是浙東的臺州人,很有點俠氣,她大概因為我孤露無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顧的吧,這是我所不能不對她表示感謝的。

一六 花牌樓中

我寫日記始于戊戌正月,開頭的一天便記著魯迅來杭州的事。今將頭幾天的日記照抄于下:

“正月廿八日,陰。去。(案即去看祖父的略語。)下午,豫亭兄偕章慶至,坐談片刻,偕歸。收到《壺天錄》四本,《讀史探驪錄》五本,《淞隱漫錄》四本,《閱微草堂筆記》六本。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午餐歸。兄往申昌購《徐霞客游記》六本,《春融堂筆記》二本,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畫報二本,白奇(旱煙)一斤,五香膏四個。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莖紫如茄樹耳,花色黃。兄午餐歸,貽予建歷一本,口香餅二十五枚。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回。兄往越,帶回《歷下志游》二本,《淮軍平捻記》二本,《梅嶺百鳥畫譜》二本錦套,《虎口余生記》一本,畫報一本,《紫氣東來圖》一張著色,中西月份牌一張。予送之門外,頃之大雨傾盆,天色如墨。”

至閏三月初九日,記著接越中初七日來信,云擬往南京投考水師學(xué)堂,隔了兩日即于十二日來杭州作別,蓋不及等祖父的許可,已決定前去了。本來伯升已在那里,也并無不許可的理由,但總之即此可見魯迅離家的心的堅決了。我在花牌樓卻還是渾渾噩噩的,不覺得怎么樣,還是按期作文詩,至四月廿六日這才“窗課完篇”,便是試作八股文是整篇的了,有了文童應(yīng)考的資格了。五月初七日仆人阮標(biāo)告假回越,叫他順便往家里取幾部書來,但是十二日歸來,書并沒有拿,卻說母親有病,叫我暫時回去,我遂于十七日離杭,從此與花牌樓永別了。當(dāng)天的日記云:

“十七日,晴。黎明與阮元甫收拾行李動身,時方夜半,殘月尚在屋角,行至候潮門,門尚未開,坐等許久始啟,行至江邊,日方銜山而上,光映水中,頗覺可觀。乘渡船過江,步至西興,時方清晨,在飯館飯畢,下四搖頭,(一種快航船,用四人搖櫓故名,)過錢清柯亭諸處,下午至西郭門育嬰堂門口上岸,喚小舟至大云橋,步行至家,祖母母親均各安健,三四弟亦安,不禁歡然?!痹瓉砟赣H并沒有什么病,只是因為掛念我,所以托詞叫我回來,我寫的杭州日記也就至此為止,不再寫下去了。

戊戌這年,是中國政治上新舊兩派勢力作殊死斗的那一年,關(guān)系很大,可是在那日記上看不到什么,這原因是日記寫到五月為止,沒有八月十三的那一場。祖父平常租看《申報》,我的日記里也一鱗半爪的記有時事,如三月十七日項下,“報云俄欲占東三省,英欲占浙,”又關(guān)于德國亨利親王覲見的事,再三的記載,最后于互相送禮一節(jié)說道:

“亨利送上禮物四抬,中有珊瑚長八尺余,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錢余云,吁!”雖然祖父罵呆皇帝昏太后,推想起來,對于主張維新諸人也不會有什么好評,但總之不一定反對變法,那是大抵可信的。五月十三日記初五日奉上諭,科舉改策論,十四日往見祖父,便改定作文的期日,定為逢三作文,逢六作論,逢九作策,可見他不是死硬的要八股文的了。

一七 花牌樓下

我與花牌樓作別,已經(jīng)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總沒有忘記那地方,因為在那一排三數(shù)間房屋內(nèi),有幾個婦女,值得來說她們一說。其中的一個自然是那主婦,就是潘姨太太,據(jù)伯升告訴我們,說是名叫大鳳,乃是北京人氏,因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舉動要為人所誤解,特別是主人無端憎惡本妻所出的兒孫的時候。及至祖父于光緒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覺得難于家居,漸漸“不安于室”,乃于宣統(tǒng)己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諒解,辭別而去。最初據(jù)說是跟了一個自稱是姜太公后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后來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這里第二個人,便是女仆宋媽,她是臺州的黃巖縣人,卻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窮苦婦人一樣,也經(jīng)過好些事情,那時她大約四十幾歲,嫁了一個轎夫,也是窮得可以的紹興鄉(xiāng)下人。但她似乎很是樂觀,對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還拿些家鄉(xiāng)土產(chǎn)的六谷粉來吃,這個在上邊已經(jīng)說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門外是東邊的鄰居,已經(jīng)不在一個墻門之內(nèi),住著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兒頭開羊肉店的,他的妻子余氏是紹興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時常過來談心。那余氏人頗聰明,學(xué)的杭州話很不錯,但是據(jù)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夠悲慘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鄉(xiāng),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筆“財禮”,這有時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變相的“身價”,結(jié)果就不很好了。過去之后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們分離了,夫家因為要收回那一筆錢,遂將她轉(zhuǎn)賣給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獨身的,沒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頭”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間稱婦人再醮者為“二婚頭”,其有夫尚存在者則為“活切頭”,尤其不是出于合意離婚,不免有“藕斷絲連”之恨,我們看陸放翁沈園的故事,雖然男女關(guān)系不同,但也約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樓的東鄰貼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約五十余歲,看去也還和善,卻不知道什么緣故與潘姨太太處得不很好,到后來幾乎見面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個干女兒,她本姓楊,家住清波門頭,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們的糾葛,常來這邊串門,大抵先到樓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赸一回,隨后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看我影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tài)。在此時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年紀十二三歲的少女,并沒有什么殊勝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總是第一個人,使我對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發(fā)表對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蔽也缓苊靼鬃鲦蛔舆@些是什么事情,但當(dāng)時聽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p>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消費過了。到了夏天因為母親生病,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后,阮元甫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里,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蔽夷菚r聽了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舊事,作《往昔》詩三十首,以后稍續(xù)數(shù)章,有《花牌樓》三首,即寫當(dāng)時情事者,今將末章抄錄于后,算作有詩為證吧。

“吾懷花牌樓,難忘諸婦女。主婦有好友,東鄰石家婦。自言嫁山家,會逢老姑怒。強分連理枝,賣與寧波賈。后夫幸見憐,前夫情難負。生作活切頭,無人知此苦。傭婦有宋媼,一再喪其侶。最后從轎夫,肩頭肉成阜。數(shù)月一來見,吶吶語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顧。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入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主婦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窮京官,庶幾尚得所。應(yīng)是命不猶,適值暴風(fēng)雨。中年終下堂,漂泊不知處。人生良大難,到處聞凄楚。不暇哀前人,但為后人懼?!?/p>

一八 四弟

我從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后,就不寫日記,一直到戊戌十一月,這才又從廿六日寫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為日記第二卷。在這沒有寫的期間,卻不是沒有事情可記,而且還是頗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里這影響很是不少。這便是四弟的病歿,和魯迅的回家來考“縣考”。

日記雖然不寫,然而大事情還有記錄,十一月中記有初六日縣試,予與大哥均去,初七日記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記四弟以患喘逝世,時方辰時。前一天的初七日,我還獨坐小船,趕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里去,請他來看四弟的病,因為他是懂得中醫(yī)的,但是他來看了之后,并不開方,卻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時的“名醫(yī)”,知道這無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鮮蘆根之類來騙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當(dāng)時的病象只是氣喘,這在現(xiàn)時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霉素等藥存在,但是在六十余年前這有什么辦法呢。母親的悲傷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住房無可掉換,她把板壁移動,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擺設(shè)也都變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畫神像的人,給他憑空畫一個小照,說得出的特征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愛的樣子,頂上留著三仙發(fā)。感謝那畫師葉雨香,他居然畫了這樣的一個,母親看了非常喜歡,雖然老實說我是覺得沒有什么像。這畫得很特別,是一張小中堂,一棵樹底下有一塊圓扁的大石頭,前面站著一個小孩,頭上有三仙發(fā),穿著藕色斜領(lǐng)的衣服,手里拈著一朵蘭花,如不說明是小影,當(dāng)作畫看也無不可,只是沒有一點題記和署名。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辦的,在己亥年日記的二月里,記有下列三項:

“十一日,雨。同方叔訪葉雨香畫師,不值。

十二日,雨。重訪葉雨香,適在,托畫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獅子街取小影,所畫‘頭子’尚可用,使繪秋景。”其后裝裱,也是我在大慶橋文聚齋所辦的,可是在日記卻找不到了。母親拿這畫掛在她的臥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歲時撒手西歸之后,我把這幅畫卷起,連同她所常常玩耍,也還是祖母所傳下來的一副骨牌,拿了回來,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打開來過。這畫是我親手去托畫裱好了拿來的,現(xiàn)在又回到我的手里來,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為流傳下去它也已沒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世上認識他的人原來就只有我一個人了。但是轉(zhuǎn)側(cè)一想,它卻有最適當(dāng)?shù)囊粋€地方,便由我的兒子拿去獻給了文化部,現(xiàn)在它又掛在魯老太太的臥房門口了。

四弟名椿壽,因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曉得遇著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個滿人,這也是說不定的吧。

一九 縣考

縣考是件小事,似乎沒有什么值得講的,這在清朝還舉行科舉的時代,每年在各縣都有一次,并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它的意義卻很是重大。這是知識階級,那時候稱作士人或讀書人的,出身唯一的正路,很容易而又極其艱難的道路。這有如彩票,人只要有幾毛錢就可以去買,也有人居然得中了頭二彩,頃刻發(fā)了大財,但有人而且這是大多數(shù),連末尾也沒有份。這樣可以一年年的考下去,到得須發(fā)皓白了,還是提了考籃做“考相公”,外號被不客氣的稱作“場楦”,言其長在考場里混過日子,正如鞋匠用以楦大鞋子的“鞋楦”相似。這考試的本錢是什么呢?買彩票還得要幾個銀角子,這卻更是省事,只要會謅幾句半通不通的爛時文就成了。說起時文來,現(xiàn)在的人大半要不懂得了,或者要誤會是時髦文章上去也說不定吧。換句話說,時文便是八股文章,四書讀熟會得背誦了,學(xué)做“破題”以及“起講”,一直加到“后股”,共成八股,算是“完篇”了,這便有進考場的資格,夠得上“文童”或童生的稱號。這時文里的奧妙沒有窮盡,我們這里只能姑就“破題”一件事,略為談?wù)劙?。八股文是題目都是出在四書上面,所以說這是“代圣賢立言”,是非??勺鹳F的。破題是開頭的兩句話,須將題目的意思講說清楚,這便叫作“破”。俗語說初次遇著的事情,是破題兒第一回,也就是借用這個意思。因為八股文里出來的盡是圣賢,所以破題上也有一個規(guī)則,便是“破”孔子時務(wù)必稱“圣人”,孟子等人則稱大賢或先賢,此外無名之輩一律號為“時人”。我現(xiàn)在引用一個故事,來說明破題是怎么一回事,這雖然是用詼諧的說法,當(dāng)不得真,但是它把題意破得極妙,可以說是無以復(fù)加的了。題目是“三十而立”,這是孔子說的一句話,所以“破題”說道:

“圣人兩當(dāng)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此外還有一個正經(jīng)的例,是八股名家章日價所作“父母惟其疾之憂”的文中的兩股,發(fā)揮盡致,并且音韻鏗鏘,讀起來兼有音樂之美。其文曰:

“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遺留不肖之肢體,貽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憂。

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后?!?/p>

不過光是這么樣子,還沒有多少意思,據(jù)說有一個名流的兒子不思上進,流留荒亡,父親將這上半股的文章,寫在兒子的書房墻壁上,兒子看見了無話可說??墒悄莻€做父親的也不大規(guī)矩,有一天宿妓回來,給他兒子知道了,于是乃高吟下半股,這里邊的意義字字針鋒相對,尤為妙絕人工,我想父親聽了更是說不出話,只有苦笑了吧。

文章居然“完篇”了,湊足有三四百字,試帖詩也勉強可以做成六韻,這樣便可去“觀場”了,這是一句“術(shù)語”,也是說得頗為謙虛的。天下的文風(fēng)未必真是在“敝邑”,但是應(yīng)考的人卻實在不少,在當(dāng)時山陰會稽還未合并為紹興縣的時候,會稽一縣的考生總有五百余人,當(dāng)時出榜以五十人為一圖,寫成一個圓圖的樣子,共有十圖左右,若在鄰縣諸暨恐怕還要多些。而每年“進學(xué)”就是考取秀才的定額只有四十名,所以如考在第十圖里,即使每年不增加來考的人,只就這些人中拔取,待到自己進學(xué),也已在十多年以后了。這些被淘汰下來的人,那么哪里去了呢?他們?nèi)绮皇歉淖冇嫯?,別尋出路,便將“場楦”進而為“街楦”,——在街上游蕩的人,落到孔乙己的地位里去了。

二〇 再是縣考

上邊所說是關(guān)于縣考的一般情形,底下卻要講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了。考試既然是士人出身的正路,那么我們那時沒有不是從這條路走的,等得有點走不下去了,這才去找另外的道路,那自然都是后話,如今且表過不提。日記里記戊戌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初六日,我同大哥往應(yīng)縣試,但是以后便不再記,而且也于廿四日回南京去,等我的第二冊日記于戊戌十一月廿六日重寫開頭,縣考的“招覆”悉已過去,均不及記,但于廿九日項下,記有往看“大案”一事而已。“大案”云者,縣考初試及四次覆試之后,再將總應(yīng)考的人數(shù)計算一遍,出一總榜,只要榜上有名的人,便可以去應(yīng)府試,再經(jīng)過院試,就決定名額,算是合格的秀才了。當(dāng)時大案的情形如下:

“會稽凡十一圖,案首為馬福田,予在十圖三十四,豫才兄三圖三十七,仲翔叔頭圖廿四,伯文叔四圖十九。”這里須得說明,馬福田即是浙江的名流馬一浮,仲翔伯文乃是我們的族叔,不過已經(jīng)很疏遠,只是和我們同太高祖,即是同五世祖而已。這里魯迅著實考的不壞,只是考了一次,也不曾去覆試,還是已在三圖里,所以一同去考的叔輩竭力慫恿母親,府試的時候找一個人,去槍替一下子,明年可以去院試,這很有希望。因為請人當(dāng)“槍手”,是要花錢的,其實也只兩三塊錢吧,所以母親不愿意,后來攛掇再三,這才答應(yīng)了,便請仲翔的妻弟莫與京去,這我還記得很清楚,是十二月初二日府試,四更進場,會稽“已冠”的題目,首題是“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次題是“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詩題賦得既雨晴亦佳,得晴字?!拔垂凇钡氖最}是“有事弟子”,次題是“能竭其力”,詩題同已冠。當(dāng)時童生分已冠未冠兩種,二十歲以上的人稱作已冠,以下的則為未冠,題目略分難易,但是這未冠的也是“截搭題”,便是文句沒有完全,只截取一半,搭在上面,原文是“有事弟子服其勞”,這里卻把“服其勞”半句截去了,實也并不好做,但是比那已冠的好一點罷了。初七日去看榜,我在六圖廿七名,那位槍手先生卻不知在哪里,不曾記得,總之是沒有考掉,廿四日大案出來,我在四圖四十七,大哥八圖三十,伯文叔二圖廿二,仲翔叔二圖第四。

次年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初五日院試,周姓三人前去應(yīng)考,魯迅不曾回來,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考進了礦路學(xué)堂,總辦是講維新的俞明震,空氣比較開明,他就安定了下來了??荚嚨氖最}是“四海之內(nèi)”,注明是“皆舉首而望之”的上邊的,次題則是“則不如無書”,詩題賦得詩中定合愛陶潛,得潛字。初八日出榜,結(jié)果是仲翔以“周開山”的官名,考取了四十名即末名的秀才,也是清朝以八股文取士的最后的一次考試了。庚子年后廢止八股,改用策論,不過那也是換湯不換藥的辦法,假如前者是土八股,那么這后者也無非是洋八股罷了。

前清時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舉是正路之外,還有幾路杈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師,其二是做醫(yī)師,可以號稱儒醫(yī),比普通的醫(yī)生要闊氣些。其三是學(xué)幕,即做幕友,給地方官“佐治”,稱作“師爺”,是紹興人的一種專業(yè)。其四則是學(xué)生意,但也就是錢業(yè)和典當(dāng)兩種職業(yè),此外便不是穿長衫的人所當(dāng)做的了。另外是進學(xué)堂,實在此乃是歪路,只有必不得已,才往這條路走,可是“跛者不忘履”,內(nèi)心還是不免有連戀的。在庚子年的除夕我們作“祭書神長恩文”,結(jié)末還是說,“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可以想見這魔力之著實不小了。

二一 縣考的雜碎

關(guān)于縣考已經(jīng)寫了兩節(jié),要說的話都已說過了,但是有些零碎的事情,至今還是記得,似乎也值得順便記了下來。第一是“下考場”的情形。我們住在府城里的人,比起鄉(xiāng)下或是外縣的住民來,實在要方便的很多。他們前來應(yīng)試,須得坐船進城,在船里過些日子,或者是到試院左近人家暫時租住,我們卻只是走了去便成了。從我們所住的東昌坊口向西北走去,大約有十里以上的路,就是“大街”,也就是試院所在的地方。東昌坊口是個十字路,向北拐彎一直走過長慶寺和馬梧橋,到大坊口再往西走,經(jīng)過開元寺,到清道橋再北折,這就是“大街”,直到小江橋為止。不過往“新試前”(這即是試院的名稱)去,不必走得那么遠,過了水澄橋往西,不久就到了,或者在大街入口的清風(fēng)里口就轉(zhuǎn)了灣,走那倉橋直街,過了倉橋,在路北的就是。民國以前在科舉既廢之后,試院就改作了紹興府中學(xué)堂,到了民國改稱浙江第五中學(xué)校,我在那里教過英文有四五年,這條路幾乎每天要走,也走熟了。大街上轂擊肩摩,擁擠得不大好行走,所以那條后街倒還清爽的,不過是在那考試時候卻也無所謂,因為那時是在后半夜,行人本來是稀少的了。這條路平常走起來,共總要花一個鐘頭的樣子,但是夜間卻可以減少三分之一的時間吧。只須步行這三刻鐘的時候,就可以省去寄寓的麻煩,那豈不是很便宜的事情嗎?

縣考大抵在陰歷十一月初,府試則在十二月中旬,正是大寒的時節(jié),考試的前一天在半夜里起床,洗臉吃過什么油炒飯之后,便準(zhǔn)備出發(fā)了。將考籃托付給同去的工人,自己只提著一盞考燈,是四方的玻璃燈,中間點著一枝洋蠟燭,周身是一副“考相公”裝束,棉袍棉馬褂棉鞋,頭上披著“風(fēng)兜”,是一種呢制的風(fēng)帽,普通多用紅色呢,下連肩背,前面包住兩頰下巴,仿佛古人畫踏雪尋梅的高士所戴的那樣。沿路闃寂無人,只有塔子橋馬梧橋等地方,設(shè)有冬防民團,才有幾個人半醒半睡的坐著,在一個銅鼓的旁邊。走近新試前的時候,人就多起來了,反正都是與考試有關(guān)的。不是院試,考場的關(guān)防是照例不嚴密的,所以人們都可以進去,找適宜的位置坐定,叫人代去點名接了卷子回來,一面安排考具。這是甬道兩旁的東西兩個大的廠子,里邊又用短墻隔開,每一區(qū)域可以容得兩三排長板桌,每排可坐一二十個人吧,這在院試時節(jié)才有坐號,現(xiàn)是不妨亂坐的。不久便封門了,是時天色也已是魚肚白,快要天亮了,題目也就發(fā)下,這是寫了貼了一塊板上,由人伕擎著走的。題目有了便要開始作文,于是場中一時便靜了下來,但聞咿唔之聲隨之而起,不過這與前回的很有不同,以前的喧囂是熱鬧,現(xiàn)在則有點凄涼之感罷了。

九十點鐘光景,聽見外邊有人傳呼道:“蓋戳!”此蓋是一種監(jiān)察制度,凡考生作文到一個段落,便須經(jīng)“學(xué)老師”在卷子上文句完處,蓋上一個戳記,這在縣府考時是由考生自由去蓋,所以往往延長至中午,若在院試時乃由學(xué)老師親自光臨,挨名蓋去,有的只做得“破題”,也就蓋上了,雖然一般的情形是要蓋在“起講”的末尾,這才算是合格的。蓋戳以后,便任你自由安排,將兩篇四書文,一首五言六韻詩做好謄正,就算完事了。

二二 縣考的雜碎續(xù)

說到考場中的吃食,這一天的食糧原應(yīng)由本人自備,有的只帶些干糧就滿足了,如松子糕棗子糕紅綾餅等,也有半濕的茯苓糕,還有咸的茶葉雞子,也有帶些年糕薄片,到那里用開水一泡,就可以吃了,水果則甘蔗桔子也可以多少帶得。不過開水在考場就很是名貴,這其實也是難怪的,因為考場算是禁地,在里邊做生意,當(dāng)然要費用,自然“水漲船高”了。平常泡一壺茶,用水不過一二文,現(xiàn)在差不多要四十文,至少加了二十倍,所以如泡一碗年糕也要花不少的錢,此外茶攤上也有東西可吃,這便是粉絲煮湯,可以當(dāng)面,但看去既不好吃,價錢也貴,始終沒有請教過它。此外也有闊人去洗臉的,那自然要比沏茶更貴,一般的人也是不敢去領(lǐng)教的。

冬天日短,快近冬至了,下午的太陽特別跑的快,一會兒看看就要下山去了,這時候就特別顯得緊張,咿唔之聲也格外凄楚,在暮色蒼然之中,點點燈火逐漸增加,望過去真如許多鬼火,連成一片,在這半明不滅的火光里,透出呻吟似的聲音來,的確要疑非人境。但是過了這個時候,情形便又一變,忽然的現(xiàn)出活氣,仿佛“考先生”的精神便又復(fù)活了。這是有些人文章已經(jīng)做了,要求趕快出去的時候。這些人大抵多是少年,氣盛好鬧,把卷子交了,隨來到甬道上高呼道,“放班來!”或者溜到大堂上去,把那里放著的銅鼓冬冬的敲上兩三聲,這時文章還沒有做完的人便大聲嚷道:“打!打!”這樣的鬧著,等到真正放班了,才算了結(jié),自放頭班以至溜四班,場內(nèi)的人遂悉出去了。

在縣府考的時節(jié),也有一種樂趣,便是買書和文房具,這仿佛與北京的廠甸有點相像,今略舉數(shù)例于后。戊戌十二月初七日記項下云:

“往試前,購竹簡一方,洋伍分,上面刻詩一絕曰,紅粉溪邊石,年年漾落花,五湖煙水闊,何處浣春紗,下刻八大山人四字。小信紙一束四十張,洋二分,上印鴉柳,五色信紙廿張,洋一分六,上繪佛手柿二物,松鶴紙四張,四文,洋燭四支,洋一角一分?!笔蝗沼涰椣略疲?/p>

“在試前購信紙廿張,一種上印簾外牡丹一株,題曰一簾花影詩中畫,十張,一種上印一人背后有泉作聽狀,題曰聽泉,五張,一種上印竹一枝,題曰竹報平安,五張,共洋一分。”十三日記項下云:

“至試前看案尚未出,購《思痛記》二卷,江寧李圭小池撰,木刻本,洋一角?!奔汉ゾ旁仑テ呷沼涰椣略疲?/p>

“至試前文奎堂購《搜神記》二本,晉干寶撰,凡二十卷,石印本,洋二角?!必グ巳沼钟浽疲?/p>

“至試前文奎堂購《七劍十三俠》一部,凡六本。閱一過,頗新奇可喜,聞是俞蔭甫所作,丁酉年石印,凡六十回,有繪圖數(shù)頁,亦七俠五義之流亞也?!边@里愛讀《七劍十三俠》的事也是頗有意思的,自從《劍俠傳》以后,這類的書一向受人的歡迎,我也自然不是例外,回想當(dāng)時的情形覺得深可記念。辛丑三月十九日記項下尚記有至試前看案,購《后七劍十三俠》一部,計洋一角八分,可見還是熱心于此書,以后凡有續(xù)集刊行,必去購求得來,所以我當(dāng)初所得是首尾完具的。

二三 義和拳

己亥的第二年,乃是光緒庚子,這不但是十九世紀的末年,而且也可說是清朝的末年,因為在這一年里鬧過所謂拳匪事件,弄得不成樣子,結(jié)果不出十年,這清朝的天下遂告終結(jié)了。所以這庚子年影響的重大,并不下于戊戌,可是它在我們鄉(xiāng)下少年,渾渾噩噩不知世事,一知半解的人,有怎么樣的影響呢?就我自己來說,這影響不怎么大,只就以庚子為中心的前后兩年看來,胡涂的思想,游蕩的行為,那么的下去,怕不變成半個小拳匪和半個小流氓么?這個變化,乃是因為后來事情的偶然的轉(zhuǎn)變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謀脫出紹興,投入南京水師,換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這件事且等下節(jié)再來敘說,如今先來就日記里所說這一點兒,看我那時對于義和團是什樣的態(tài)度吧。

頭一次的記錄是在庚子年五月十九日,日記原文云:

“聞天津義和拳匪三百人,拆毀洋房電桿,鐵路下松樁三百里,頃刻變?yōu)辂熖?,為首姓郜,蓋妖術(shù)也。又聞天津水師學(xué)堂亦已拆毀。此等教匪,雖有扶清滅洋之語,然總是國家之頑民也?!敝霖ニ娜沼浽疲?/p>

“接南京大哥十七日函,云拳匪滋事是實,并無妖術(shù),想系謠傳也?!绷轮杏涊d尤多,初五日云:

“聞拳匪與夷人開仗,洋人三戰(zhàn)三北,今決于十六上海大戰(zhàn),倘拳匪不勝,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紹人多有自杭逃歸者。時勢如此,深切杞憂?!背趿赵疲?/p>

“聞近處教堂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確信,或拳匪得勝,聞之喜悅累日。又聞洋人愿帖中國銀六百兆兩求和,義和拳有款十四條,洋人已依十二條云?!背醢巳赵疲?/p>

“晨在大云橋,忽有洋人獨行,路人見之,嘩稱洋鬼子均已逐出,此何為者,俱噪逐之,追者有五六十人。洋人趨蹶而逃,幾為所執(zhí),后經(jīng)人勸解,始獲逃脫,聞之捧腹。”這幾天日記的書眉上,有大字題曰:

“驅(qū)逐洋人,在此時矣!”又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钡亲罹o張的時候,卻在這以后,今節(jié)錄日記于后:

“廿二日,傍晚予正在廊下納涼,忽聞總府點兵守城,山會本府均同在嵇山旱門防堵,云臺州殷萬登之子稱報父仇,并拆教堂,已在于村過宿,距城只七八十里矣。予聞之駭然,少頃惠叔亦來,因遣人去探,所云亦然。街上人聲不絕,多有連夜逃避城外者,船價大貴,每只須洋七八元。家中疑懼頗甚,不能成寐,十二點鐘始寢。聞城門船只放行,納洋一元,九城門合計總有千余元云。

廿三日,謠言益夥,人心搖搖。謙嬸家擬逃避城外,予家亦有逃避之意,后聞信息稍平,因此不果,然對門傅澄記(米店)間壁張永興(壽材鋪)均已逃去矣。

廿四日,聞本府出示,禁止訛言,云并無其事,百姓安業(yè),不得驚慌,人心稍定。傅張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歸,聞之不覺發(fā)噱?!?/p>

日記里關(guān)于義和拳的事只有這些,這卻已經(jīng)夠了。它表示是贊成義和拳的“滅洋”的,就是主張排外,這壞的方面是“沙文主義”,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但它又懷疑乃是“頑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實,則又是保皇思想了。這兩重的思想實在胡涂得很,但是照眉批的話看來,它的根源是從書本上來的,所以結(jié)果須得再從書本增加力量,這便是后來《民報》一派的革命宣傳了。

二四 幾乎成為小流氓

我說小流氓,意思是說他地位的大小,并不專指年紀,雖然年齡的大小也自然包括在內(nèi),因為年輕的人就不可能成為大腳色。在我們的鄉(xiāng)下,方言稱流氓為“破腳骨”,這個名詞的本意不甚明了,但望文生義的看去,大約因為他們要被打破腳骨,所以這樣稱的吧。

一個人要做流氓,須有相當(dāng)?shù)挠?xùn)練,與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樣,不是很容易的事。流氓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氣,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破腳骨”。大流氓與人爭斗,并不打人,他只拔出尖刀來,自己指他的大腿道,“戳吧!”敵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則再命令道,“再戳!”如戳至再至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卻不敢照樣奉陪,那便算大敗,要吃虧賠償,若是同行的流氓,也就從此失了名譽了。能禁得起毆打,術(shù)語曰“受路足”,乃是流氓修養(yǎng)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經(jīng)驗也很重要,他們往往大言于茶館中云,“屁股也打過,大枷也戴過,”亦屬流氓履歷中很出色的項目。有些大家子弟轉(zhuǎn)入流氓者,因門第的余蔭,無被官刑之慮,這兩項的修煉或可無須,唯挨打仍屬必要。我有一個同族的長輩,通文,能寫二尺見方的大字,做了流氓,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聽見他自伐其戰(zhàn)功,“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這兩句話實在足以代表“流氓道”之精義了。

法律上流氓的行為是違法的,在社會上也不見得有名譽,可是有一點可取的地方,即是崇尚義氣與勇氣,頗有古代游俠的意思,即使并非同幫,只要在酒樓茶館會見過一兩面,他們便算有交情,不再來暗算,而且有時還肯幫助保護。當(dāng)時我是愛讀《七劍十三俠》的時代,對于他們并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見一個人,年紀比我們要大幾歲,正好做嬉游的伴侶,這人卻是本地方的一個小流氓。他說是跟我們讀書,大約我那時沒有到三味書屋去,便在祖父住過的一間屋布置為書房,他讀他的《幼學(xué)瓊林》,我號稱做文章預(yù)備應(yīng)考,實際上還是游蕩居多。他自稱為姜太公的后人,因為姓姜所以名字便叫作“渭河”,不過他在社會上為人所知的名字乃是“阿九”。他的母親是做“賣婆”的,這種職業(yè)是三姑六婆之一種,普通規(guī)矩的大家是不輕易讓進門里來的,因為她們以賣買首飾為名,容易做些壞事,不過阿九的母親乃是例外的一個,還是老實的人。她也做那所謂“貰花”的勾當(dāng),這是一種變相的“高利貸”,卻更為兇惡,便是把珠花首飾租賃給人,按日收錢,租賃的人拿去典當(dāng),結(jié)果須得拿出當(dāng)鋪,貰主與經(jīng)手人三方面的利錢,而且期間很短,催促得很兇,所以不是尋常婦女所能經(jīng)手辦理的。阿九和他的姉姉時常代表他們的母親,來我們的同門居住的本家里來催促,可是他卻不大以為然,只是輕描淡寫的去到債主家里一轉(zhuǎn),說我母親叫我催錢來了,說了就走到這邊來和我們出去玩耍去了。

說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內(nèi)外閑走,并不真去惹事,總計庚子那一年里所游過的地方實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游蕩到了晚上,就到近地吃點東西。我們隔壁的張永興是一家壽材店,可是他們在東昌坊口的南邊都亭橋下開了一爿“葷粥店”,兼賣餛飩切面,都做得很好。葷粥乃是用肉骨頭煮粥,外加好醬油和蝦皮紫菜,每碗八文錢,真可以算得價廉物美。我們也就時常去光顧,有一回正在吃粥,阿九忽然正色問道:

“這里邊你們下了什么沒有?”店主愕然不知所對。阿九慢慢的笑說道:

“我想起你們的本行來,生怕這里弄點花樣?!惫撞牡甑闹魅寺犓@說明,不禁失笑,這就是小流氓的一點把戲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例如小流氓尋事,在街上與人相撞,那人如生了氣,小流氓反詰問說:

“倒還碰患帶者?”這里我們只好用方言來寫,否則不能表現(xiàn)他的神氣出來,意思則云“難道撞了倒反不好了么”,這是一種詭辯,便是無理取鬧的表示。同樣的事情,阿九也曾有過。其時我已經(jīng)不在家,我的兄弟同母親往南街看戲,那時還沒有什么戲館,只在廟臺上演戲敬神,近地的人在兩旁搭蓋看臺,租給人家使用,我們便也租了兩個坐位。后來臺主不知為何忽下逐客令,大約要租給闊人了,坐客大窘,恰巧阿九正在那里看戲,于是便去找來,他也并不怎么蠻來,只對臺主說道:

“你這臺不租了么?那么由我出租給他們了。”臺主除收回成命之外,還對他賠了許多小心,這才了事。在他這種不講道理的詭辯里邊,實在含有很不少的詼諧與愛嬌。我從他的種種言行之中,著實學(xué)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后來我離開紹興,便和他斷了聯(lián)系,所以我的流氓修業(yè)也就此半途而廢了。到了宣統(tǒng)元年(一九〇九),這位姜太公的后人把潘姨太太拐跑了,不過這件事情,或者也不好專怪他們的,現(xiàn)在就不再談了。

二五 風(fēng)暴的余波

上面關(guān)于風(fēng)暴講的很多,但是我個人只受到了一點,后來差不多就淡忘了。我在杭州的一年多,經(jīng)常在祖父的身邊,也并不覺得怎么嚴厲,生活過的還好,原想后來再去的。己亥年冬天,對于自己的游蕩很不滿意,十月三十日日記有“學(xué)術(shù)無進,而馬齒將增,不覺恧然”的話,十一月十二日項下記云:

“忽作奇想,思明春往杭州去,擬大哥歸后再議?!贝文耆仑ヒ蝗杖钤?,云欲往杭,予以河水漲暫不去。至四月初二日發(fā)杭州信,使阮元甫初六來接,至期已收拾行李什物,而等候阮元甫不至,事遂中止。不料事情才隔半年,家中情形又復(fù)發(fā)生極大變化。介甫公自癸巳入獄,關(guān)在杭州八年,終于辛丑年(一九〇一)正月里奉旨準(zhǔn)其釋放,回到家里來了。這件事是由刑部尚書薛允升附片奏明,因拳匪鬧事時,在刑部獄中的犯人都已逃了出來,可是到事平的時候又自去投首,刑部遂奏請悉予免罪,薛公乃援例推廣,把在杭州的介甫公也拉了進去,請準(zhǔn)一律釋放,這里明系有人情關(guān)系,雖然介甫公不曾自去活動,或者薛公因為是秦人,性情厚道的緣故,顧念年誼,所以肯這樣的援手的吧。雖然后來介甫公偶爾談到薛允升,仍然說他乃是胡涂人,他平??傉f“呆皇帝,昏太后”的,那么那種批評也是難怪的,不過薛公的“出力不討好”的做事精神,總是值得佩服的吧。

正月廿七日得到杭州的信,知道釋放的消息,二月十三日信里說,部文已到杭州府,即可回家,十九日云已定廿一晨動身,可雇舟至西興來接。現(xiàn)在便把有關(guān)這事的幾天日記抄錄于后:

“二十日,晴。晚下舟放至西郭,已將初鼓,門閉不得出,予以錢二十,啟焉。行里許,予始就寢,春雨瀟瀟,打篷甚厲,且行舟甚多,摩舷作聲,久之不能成睡。披衣起閱湯氏《危言》一篇,坐少刻,就枕即入寐矣。少選,又為舟觸岸驚醒,約已四下鐘,遂不復(fù)睡,挑燈伏枕,作是日日記,書訖推篷一望,曙色朗然,見四岸菜花,色黃如金,縱觀久之,怡然自得,問舟子已至何處,則已到迎龍閘左近矣。大雨。

廿一日,晴。晨過蕭山,巳刻至西興,停泊盛七房門首,見祖父已在,候少頃行李始至。午開船,晚至柯亭,就寢,二鼓至西郭門,夜深門已扃,至晨始得入。

廿二日,晴。晨至家。”

祖父在離家八年之后回來,當(dāng)然是一件大可喜事,但是這中間只隔了十二三日,到了二月初五日家里的大風(fēng)暴卻又即開始了。是日記載道:

“初五日,雨。上午同伯文叔往舒家墺上墳,未刻歸家。祖父信衍生讒言,怒詈?!?/p>

“初七日,雨。下午,祖父信衍讒,罵玉田叔祖母,大鬧?!标P(guān)于這事件,須得來說明一下緣因。自從戊戌冬四弟病故,母親甚為悲傷,改變住房格式,繪畫小影,上邊已曾說及,其時本家妯娌中有一個人,特別關(guān)切,時常走來勸慰。這人便是玉田叔祖母的兒媳,也即是上文預(yù)備逃難的謙嬸。其人系出觀音橋趙氏,是很漂亮的善于交際的一位太太,她同魯太夫人特別說得來,因此拉她到她那邊去玩。湊巧的是魯太夫人的住房和那里堂屋只隔著一個院子,雖然當(dāng)初分家,在院子中央砌了一堵墻,將兩邊分開了,但是那邊如高呼一聲,這邊還是聽得見的。在晚飯后,常聽見“請來玩吧”的呼聲,這邊也就點燈走了過去,因為中間墻壁隔著,所以須得由外邊繞了過去,而這條路又一定要經(jīng)過“衍太太”的門口,因此看在眼里,以為她們必然得到許多好處,得有機會焉能不施報復(fù)呢?其實那里也只是打馬將消遣,沒有什么輸贏,只醵出幾角錢來,作為吃炒面及供油火費之用,乃一經(jīng)點染,遂為大鬧的資料。讒人的手段便是那么高明的,后來衍生病死,祖母于無意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可見他影響之多么深遠了。

祖父對于兒媳,不好當(dāng)面斥罵,便借我來做個過渡。他叫我出去教訓(xùn),倒也不什么的疾言厲色,只是講故事給我聽,說某家子媳怎樣不孝公婆,賭錢看戲,后來如何下場,流落成為乞丐,饑寒至死,或是遇見兵亂全家被難。這里明示暗喻,備極刻薄,說到憤極處,咬嚼指甲戛戛作響,仍是常有的事情。至于對了祖母,則是毫不客氣的破口大罵了,有一回聽他說出了“長毛嫂嫂”,還含胡的說了一句房幃隱語,那時見祖母哭了起來,說“你這成什么話呢?”就走進她的臥房去了。我當(dāng)初不很懂,后來知道蔣老太太的家曾經(jīng)一度陷入太平軍中,祖父所說的即是那事,自此以后,我對于說這樣的話的祖父,便覺得毫無什么的威信了。

二六 脫逃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瑣記》里,說他的想離開紹興,乃是“衍太太”所逼成的,因為她最初勸導(dǎo)他偷家里的東西,后來又造他的謠言,使他覺得家里不能再蹲下去。但是我卻是衍生所間接促成的。本來衍生和衍太太的不正當(dāng)?shù)慕Y(jié)合,雖然由曠達的人看去,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因為本家的房份遠了,與路人相差無幾,但到底是“有乖倫?!?,至少也是可笑的。介甫公對于這事很是不滿,不過因為事屬曖昧,也只好用他暗喻的方法,加以諷刺,于是有在堂前講《西游記》的事情,據(jù)族叔官五(別號觀魚)所記,所講的是豬八戒游盤絲洞這一節(jié),這故事如何活用,我因為沒有聽到過,無從確說,但總之是諷刺他們兩個人的。雖然明知他們是怎樣的人,而獨深信他們的說話,這實在是不可理解的一個矛盾。

但是我想從家里脫逃的原因,這還只是一半,其他一半乃是每天上街買菜,變成了一個不可堪的苦事。每天早起,這在我并不難,就是換取了九十幾文大小不一的銅錢,須得摻雜使用,討價還價的買東西,什么四兩蝦,一塊胖頭魚,一把茭白,兩方豆腐,這個我也干得來,雖然不免吃虧,但是買了回來祖父看了,總還說是要比用人買的更是便易,所以在這些上面都沒有什么困難。其最為難的是,上街去時一定要穿長衫。早市是在大云橋地方,離東昌坊口雖不很遠,也大約有二里左右的路吧,時候又在夏天,這時上市的人都是短衣,只有我個人穿著白色夏布長衫,帶著幾個裝菜的“苗籃”,擠在魚攤菜擔(dān)中間,這是什么一種況味,是可想而知了。我想脫去長衫,只穿短衣也覺得涼快點,可是祖父堅決不許,這雖是無形的虐待,卻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我想脫逃的意思是四月里發(fā)生的,在祖父回家后剛兩個月的時候,我就寫私信給大哥,“托另圖機會,學(xué)堂各處乞留意,”這是四月初四日的事情。本來祖父是贊成各種職業(yè),他認為讀書不成,倒不如去學(xué)做豆腐,還可以自立,見于他所著的《恒訓(xùn)》。他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給我的信,有過這樣的話:

“杭省將有求是書院,兼習(xí)中西學(xué),各延教習(xí)。在院諸童日一粥兩飯,菜亦豐。得考列上等,每月有三四元之獎,且可兼考各書院。明正二十日開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進,盡可來考。”可見他對于學(xué)堂也是贊成的,他的愛子長孫都已在南京,而且認為考求是書院,亦是有志上進的表示呢。盡管如此,不過當(dāng)時我如提出此種要求,倘或他覺察了我想脫逃的意思,那也可能不許可的,因此我不敢來直接請求,寧可轉(zhuǎn)彎抹角的去想辦法,叫南京方面替我說話,那就可以保險了。

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南京的消息來了,最初乃是伯升來的信。五月廿六日記項下云:

“廿六日,小雨。下午升叔來函云,已稟叔祖,使予往充當(dāng)額外學(xué)生,又允代繳飯金,其意頗佳?!辈言谒畮煂W(xué)堂四年,現(xiàn)為二班學(xué)生,其三班則稱額外生,最初一年須自備伙食,其時有同族叔祖在那里當(dāng)國文教習(xí)兼管輪堂監(jiān)督,信中所說的便是這人。再過了半個月,得到大哥來信,事情更是具體化了。日記里說:

“十二日,晴。下午接大哥初六日函,云已稟明叔祖,使予往南京充額外生,并屬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附叔祖致封君信,使予持函往直樂施(地名)一會,托其臨行關(guān)會?!泵撎拥挠媱澕纫殉晒?,現(xiàn)在只等實行罷了。

二七 夜航船

有一個號叫作鳴山的,是我們同高祖的族叔,曾經(jīng)在水師學(xué)堂當(dāng)過一時的學(xué)生,記得幾句“喝茶抽煙”的英語,與封燮臣或者還是同年,其時在宋家溇的北鄉(xiāng)義塾改作學(xué)堂,請他去當(dāng)教習(xí),我便請他給我與封君連絡(luò)。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鳴山至昌安門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溇,次日往直樂施會見封燮臣,約定廿九日一同啟行。封君是水師學(xué)堂管輪班學(xué)生,于今年畢業(yè),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親,封君的兩個兄弟,此外還有一位女客,仿佛說是表姉,大約是個寡婦,也隨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鳴山至宋家溇,次日上午至直樂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興的航船,日記里記著傍晚至東浦,黃昏至柯橋,夜半至錢清看夜會,天氣甚冷遂睡。

在這里我須得來把埠船與航船的區(qū)別來講一講。紹興和江浙一帶都是水鄉(xiāng),交通以船為主,城鄉(xiāng)各處水路四通八達,人們出門一步,就須靠仗它,而使船與坐船的本領(lǐng)也特別的高明,所謂南人使船如馬這句話也正是極為確當(dāng)?shù)?。鄉(xiāng)下不分遠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機關(guān),這便是埠船,以白天開行者為限,若是夜里行船的則稱為航船,雖不說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普通船只,船篷用竹編成梅花眼,中間夾以竹箬,長方的一片,屈兩頭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稱為烏篷船,若是埠船則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戲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為戲班有行頭家伙甚多,需要大量的輸送地方,便把船艙做得特別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艙面鋪板,上蓋矮矮的船篷,高低只容得一人的坐臥,所以乘客在內(nèi)非相當(dāng)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則正是高臥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紹興主要的水路,西邊自西郭門外到杭州去的西興,東邊自都泗門外到寧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鋪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纖之用,因此夜里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為標(biāo)準(zhǔn),遇見對面的來船,輒高呼曰“靠塘來”,或“靠下去”,以相指揮,大抵以輕船讓重船,小船讓大船為原則。旅客的船錢,以那時的價格來說,由城內(nèi)至西興至多不過百錢,若要舒服一點,可以“開鋪”,即攤開鋪蓋,要占兩個人的地位,也就只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眾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而且夜長岑寂,大家便以談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單是聽聽也是很有興趣的。十多年前做過《往昔三十首》,里邊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紀念當(dāng)年的情形的,今抄錄于后:

“往昔常行旅,吾愛夜航船。船身長丈許,白篷竹葉苫。旅客顛倒臥,開鋪費百錢。來船靠塘下,呼聲到枕邊?;鹋撁鳉垹T,鄰坐各笑言。秀才與和尚,共語亦有緣。堯舜本一人,澹臺乃二賢。小僧容伸腳,一覺得安眠。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徐步出鎮(zhèn)口,錢塘在眼前?!?/p>

我這里又來引一段古人的文章,來做注腳。這是出在張宗子的《瑯?gòu)治募肪硪坏摹兑购酱颉防铮脑疲?/p>

“昔有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人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人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p>

二八 西興渡江

“七月三十日,晴。晨至西興,落俞天德行。上午過江,午至斗富三橋沈宏遠行,下午下駁船,至拱辰橋,下大東小火輪拖船?!比沼浬虾唵蔚挠涊d如此,現(xiàn)在來說得稍為詳細一點吧。

西興是蕭山縣的一個市鎮(zhèn),也即是由紹興西郭北海橋到杭州的第一個驛站,計程是水路九十里。這雖是一個小鎮(zhèn),可是因為是通達杭滬寧漢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著實繁盛,比那東路通達寧波的曹娥站,要熱鬧得多了。講到市面來,也只是平常的一個市鎮(zhèn)罷了,卻自有一種驛站的特色,這便是有許多的“過塘行”,專門管理客貨,上邊所說的俞天德行就是其一,又在第二十五節(jié)里我提到盛七房,那也是一家過塘行,不過不稱什么行而已。過塘行的隔壁或?qū)﹂T,照例是一家小飯店,那里的店主兼伙計十分有禮貌,看見客人落行洗過了臉,便過來招呼,請在他那里吃便飯??腿朔凑且燥埖?,而且盛情難卻,也便欣然應(yīng)命,自己命駕前去,或者懶得行動,要叫送過來吃,也無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薦“下飯”的小菜,總是些紹興的家常菜蔬,無非那些煎魚烤蝦腌鴨子之類,吃得很是舒服而并不怎么耗費的。這里主客歡然作別,隨后是過塘行了,要挑行李過江反正是有定價的,而且東西也一件都不會失落,若是要坐轎,也可以代雇,這要看潮水漲落移動,沙灘路程長短而定時價,但總也定得公道,不大會得超出一元錢的。你同過塘行的主人也歡然別過之后,便可以準(zhǔn)備過那錢塘江了。

過錢塘江是一件危險的事,恐怕要比渡黃河更為危險,因為在錢塘江里特別有潮汛,在沒有橋也沒有輪渡的時候這實在是非??膳碌摹5沁@在我們水鄉(xiāng)的居民這算得什么事呢?實在是,也哪里顧得這許多呢?身邊四面都是河港,出門一步都是用船,一層薄板底下,便是沒有空氣的水。我們暫時稱強便只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卻是時時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豈不是沒有工夫做別的事情了嗎?但從積極的方面去想,那些渡船上的“老大”,都是飽經(jīng)風(fēng)險過來的,我們倚靠著他,是決不會出什么危險的。過渡雖是安全了,可是上船的這一幕,卻仍不免有多少危險。那些坐轎的君子是可以不必愁的,只有徒步的人,看見那很長的許多“跳板”,難免要心驚肉跳了。特別是沙灘淺而遠,渡船不能靠近的時候,需要跳板接出來,而這跳板長而且軟,前面有人走著,兩條板一高一低,后邊走的著實困難,差不多要被下水去的樣子。等到上了船,這才可以安心了,因為沙灘只在西興這邊才有,杭州那面的松毛場是渡船可以靠岸停泊的。

上了渡船之后,還得要看那天的風(fēng)色,這并不是占卜天候如何,乃是這里是不是順風(fēng),或雖是偏風(fēng)而可以利用風(fēng)篷的。如若可以利用,那么百事大吉,只消掛上布帆,便一直前去了。萬一全然不能利用,則乘客就大倒其霉,要洗耳恭聽船夫的各種惡罵了。一只渡船的船夫本來就只是三四個人,不使帆時須憑搖櫓,是不夠用的,所以須得由乘客義務(wù)的幫著去搖。據(jù)渡船不文律的規(guī)定,凡坐轎的和徒步而穿長衫的都照例得免,其抬轎挑腳,及一切短衣人等則均有幫搖的義務(wù)。有些乖覺的人看見風(fēng)帆空懸著的時候,便自動的去搖櫓,到了適當(dāng)時節(jié)就可以退了下來,但懶人到底居多,船夫看搖櫓的人不夠,就開始說話,起初是一般的要請,其次則指名,如說那位戴涼帽的,那個抽旱煙的,最后則破口大罵了。紹興船夫的善于罵人,是向來很著名的,似乎別處也是一樣,辱及祖先,并及內(nèi)外姻親,很是惡毒難聽,可是有一點很是奇怪,它決不侵犯對方的配偶方面的。因此我頗疑心,此乃是詛咒而非是罵詈,蓋詛咒對方為是亂倫的事,若是牽涉其配偶,那么便是夫婦的“敦倫”,不成其為咒罵了??墒橇R的雖是厲害,也有聽的恬然毫不為意的,終于不去搖櫓,這時候渡船也就快到埠頭,大家不一會兒一哄而散了。

二九 拱辰橋

斗富三橋的沈宏遠行也是與俞天德行同性質(zhì)的一家過塘行,旅客借他的地方略為休息之后,便下駁船,往拱辰橋,船錢大約是一角吧。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坐在船上總要花費三四小時,這是在狹窄的內(nèi)河里行走,須用竹篙來撐,所以花的時候很多。在將近拱辰橋的地方,須得過一個“壩”,這乃是一個土坡,介在內(nèi)河外江的中間,船只經(jīng)過這坡,須用繩索絡(luò)在船首,用絞盤倒拖上去,普通總是外江水漲,所以出去很是費力,進來便只是順流而下罷了。有些地方內(nèi)外河距離頗遠,所以過壩費事得很,須得把船抬著走一段路,像拱辰橋的要算是最便利的了。

拱辰橋是杭滬運河的盡頭,在那里開辟商埠,設(shè)有租界,像上海似的,論理是應(yīng)該很繁華熱鬧,但在那里設(shè)有租界的只有日本,諸事茍簡,很不像個樣子,可是既名夷場,總有些玩藝兒,足夠使得鄉(xiāng)下有幾個錢的人迷魂失魄的了。我從南京回家,一共有過四五次,那么總也有八九回要走過拱辰橋,卻不曾下去細細觀察過,總只是從駁船跳到拖船上,所見到感到的只有那渾濁污黑的河水,煙霧昏沉的天空,和喧囂雜亂的人聲而已。有一回,我卻終于上岸去了,這也不記得哪一年,總之是在夏天,平常小火輪要走上兩夜一天才到,這時不知是什么緣故,只走了一晝夜就到了。前天下午四時上海開的船,到第二天的傍晚已到了拱辰橋,想要進城已經(jīng)來不及,而船到了埠便不讓客人在船上過夜,所以唯一的辦法只有上陸去。這是我第一次瞻仰拱辰橋商埠,結(jié)果乃使我大大的吃驚,以后便不敢賜顧了。我住在一家客棧里,隔壁便是一個“野雞”的住房,剛才要了一碗湯面來吃,茶房就來勸駕去“白相”,接著那“小姐”和她的“大姐”(大應(yīng)照方音讀若渡或陀)也親自過來,苦口婆心的勸說。好容易總算打發(fā)走了,預(yù)備睡覺,則帳子里的臭蟲實在厲害,走出外邊則蚊蟲又多得很,而且白相也似乎沒有生意,隔壁的主仆喁喁的說閑話,雖是低聲卻也聽了實在心煩?;爝^了半夜,到了天蒙亮的時候趕緊下樓去找茶房,搬行李下駁船進城去了。拱辰橋就只這一回上去過,以后沒有再上去的勇氣了。

由拱辰橋開往上海的小火輪,那時計有兩家公司,即戴生昌與大東。戴生昌首先開始,大東是日本人開的,繼之而起,又加以改良,戴生昌系是舊式,散艙用的是航船式的,艙下放行李,上面住人,大東則是各人一個床鋪,好像是分散的房艙,所以旅客多喜歡乘坐大東。價錢則是一樣的一元五角,另外還有一種便宜的,號稱“煙篷”,系在船頂上面,搭蓋帳幕而成,若遇風(fēng)雨則四面遮住,殊為氣悶,但價錢也便宜得多,只要八角錢就好了。普通在下午四時左右開船,次日走一天,經(jīng)過嘉興嘉善等處,至第三天早晨,那就一早到了上海碼頭了。

三〇 青蓮閣

我們于辛丑(一九〇一)八月初二日到上海,在那里耽擱三天,初四日乘輪船出發(fā),至初六日上午到南京。據(jù)日記上所載如下:

“初二日,晴。晨至上海,寓寶善街老椿記客棧。上午至青蓮閣,啜茶一盞。夜至四馬路春仙茶園看戲,演《天水關(guān)》《蝴蝶杯》二劇,歸寢。

初三日,晴,在上海。

初四日,晴。下午,下江永輪船。夜沈子香失去包裹一個,陳文玲亦來。夜半開船,至吳淞口,已五更矣。舟行震動,甚覺不安。

初五日,晴,在舟中。

初六日,晨小雨,至江陰雨止,到鎮(zhèn)江,上午至南京下關(guān)?!?/p>

當(dāng)時上海洋場上所特有的東西,第一是洋房和紅頭巡捕。但這與過客無緣,住的客棧是中國舊式房子,平常出去只要不在馬路邊上小便,也不會碰見印度巡捕的麻煩,若是在小巷里那是照例可以的。其次多的便是“野雞”。她們散居在各處衖堂里,但聚集最多的地方乃是四馬路一帶,而以青蓮閣茶樓為總匯。所以凡往上海觀光的鄉(xiāng)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我們也不是例外。那里茶也本來頗好,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來,便見周圍走著的全都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話或者示意,便兜搭著坐下了。樓上內(nèi)部是售賣鴉片煙的,放著一張張的精巧的臥榻,可以容得兩個人對抽,五光十色的尤其可觀。青蓮閣外邊有一個很特別的書攤,擺攤的姓徐,綽號叫作“野雞大王”,除普通書報以外,還帶賣各種革命刊物,那時還沒有什么東西出版,后來我看見的那些《新廣東》和《革命軍》,便都是從他那里得來的。這也可以說是青蓮閣外的一個奇人吧。

上海的“茶園”那時由我們看來也是頗特別的。在紹興還只有“社戲”,是地方上出份子,會首去招戲班來,在廟臺上或是搭臺開演,各人可以自由站立著看,不費一文。我上文講的“杏花寺”演戲,便是那一種類,其在鄉(xiāng)間把戲臺搭在半河的,便于在船上觀看,尤其方便。社戲的戲班不是“高調(diào)”,就是“亂彈”,后來有所謂“徽班”者出現(xiàn),但演的仍舊是紹興府下的人,總之不是京戲。上海的“茶園”,蓋是仿北京的什么茶樓而起,以吃茶為名,附帶的看戲,但也似乎不是京戲,因為記憶起來,雖是十分模胡了,不記得有噯噯噯的力竭聲嘶的叫喚模樣。地方戲我都看得,就只是那京戲里老生的唱法,在一個字的母音上拉長了變把戲,這和中醫(yī)的醫(yī)理一樣,我是至今不敢領(lǐng)教的。紹興城內(nèi)有新式戲園,可以買票去聽的,還是始于布業(yè)會館,是一個姓陶的賣布商人仿照上海開辦,時間已經(jīng)在民國初年了。那時演的是所謂坤伶,民間稱髦兒戲,又稱“的篤班”,乃是現(xiàn)今越劇的前身,一經(jīng)蛻化,真是光輝萬丈了。從前有個同鄉(xiāng)的人曾經(jīng)說笑話道:現(xiàn)今紹興酒不好吃了,善釀酒尤其甜俗得可以,以后替紹興揚名的恐怕要推越劇了吧。雖然說的是笑話,事情倒是實在的。

三一 長江輪船

這里所要說的是上海地方的流氓以及“扒手”,他們對于旅客的惡事計分明暗兩種做法,暗的是偷竊行李,明的則是訛詐敲竹杠。他們并不全是本地人,乃系來自各處,以蘇北一帶為最多,因為接近淮河,地方十年九荒,流亡者多,以致“江北人”這一個名詞,在江南人心目中,含有特別的一種意義。他們分布在長江一帶,以沿江碼頭及輪船為其活動地區(qū),而以上海和漢口為總匯。他們有嚴密的組織,屬于什么幫會,不過這些事情并非我們外人所能得知就是了。現(xiàn)在只就我個人所見所知,約略記述一二,以見一斑。

日記里說封君的同班畢業(yè)生沈子香失掉了包裹一個,這就是著了扒手的道兒了。沈君乃是上海本地人,尚且不能預(yù)防,從別處地方來的自然更是難免了。大抵在船停著還未開行,或者中途停泊,都是他們最為活動的時節(jié),你就是熬夜睜著眼睛看著,它也會從你的鼻子底下拿走的。但是他們很有規(guī)矩,對于自家人是決不侵犯的。關(guān)于這件事,我有過一個經(jīng)驗,因為是親身經(jīng)歷的,雖然事情并不關(guān)聯(lián)我自己。

有一回我從上海往南京,坐在長江輪船里,可能是招商局的,也可能是太古或怡和公司的,因為長江里的這三家的船都差不多,通常稱作“三公司”的船,碰著誰家就坐誰,雖然招商局是中國官督商辦,而太古怡和乃是外國商人所辦的。他們的船在各埠大抵都有“躉船”,讀若“頓船”,這乃是一種浮著的碼頭,可以隨著水位高下而升降,隨后再用橋梁似的東西與陸地相聯(lián)接,所以是頗為便利。此外還有一家日本公司,因為開辦得遲,不但沒有躉船,沿路要停泊在江心,用擺渡上岸,而且上海的碼頭又在對岸浦東,也須得過渡,更多有流氓活動的余地,因此旅客對于這一家的船特別懷有戒心,不敢輕易搭乘的。總之我趁的是三公司船,老早就已上去,雖然占不到十分好的位置,也還是適中的得到一個中層的散艙鋪位,看看時間漸晚,來者愈多,后來不但是沒有床位,連床位中間的空隙也有人打開鋪蓋來了。我的床位前面,卻來了一位衣服華麗的旅客,穿的大概是寧綢吧,約在四十以上年紀,看情形也似乎是上等人,在攤開被鋪之后,開始抽起鴉片煙來。沒有什么值得特別注意,我便不去看他了,這時大約船已開行,我也朦朧的假寐一會兒,再睜眼看時已近半夜,那位闊客卻還是不睡,點著煙燈,不知是在抽煙,還是干什么。那時忽然聽見有人走來,口里一面罵著,一面四顧尋覓,好像要找一個人的樣子,嘴里說著寧波話,意思是說“怎么對我也開起玩笑來了”。那人走到闊客面前,便停了下來,也不說別的話,徑自屈身向他懷中掏摸,便嘰哩咕嚕的拉出一連串的東西來,乃是一只表和它的索子。拉出表來之后,看也不一看,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嘴里還是嘮叨著,仍走原路回去,這邊的闊客則不作一聲,任他掏了表去,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看了心里正自納悶,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及至回頭再來注意闊客時則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收拾了煙盤和鋪蓋,搬到別處去了。這時才了解這是他錯拿了同幫的人的東西,所以弄得當(dāng)眾出丑,露出了馬腳,只好偷偷的躲避過了。

另外一件事,乃是當(dāng)事人告訴我的,所以也是的確可靠。此人我們姑且叫他小土,乃是北大校長蔣夢麟的得力的秘書,在張作霖進京做大元帥的時節(jié),逃出北京,由天津南歸,是一九二七年的事。當(dāng)時他率領(lǐng)妻子,并且?guī)в腥舾杉欣?,生怕在上海碼頭上遇著流氓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預(yù)先寫信,通知北新書局的李老板,請求照顧一下。李小峰雖是他住同安公寓時節(jié)的老友,應(yīng)當(dāng)給他幫忙的,但李老板乃是有名的忠厚老實人,恐怕沒有什么力量,不過久在上海,總可以代找一個“場面上人”替他出一臂之力吧。及至輪船到了“金利源碼頭”,看不見救兵的來,只見黑壓壓兒站滿了腳夫流氓,小土這才著了忙,眼看那些行李都被運到碼頭,東一件西兩件的分散放著,這是流氓的照例的做法,教人不好照管,以便從中做些手腳。其時才見李老板到場了,仍然咧著嘴笑,隨帶著一個人,卻是衣裳楚楚的白面書生,不像是個虬髯著短后衣保鑣人的模樣。小土這時心想百事休矣,行李準(zhǔn)定要失少一半了,可是那書生不動聲色,和主人招呼過后,便回轉(zhuǎn)來對腳夫罵了一句,這是極普通的罵法,因為用的太廣泛了,有點失去了原來惡意,猶如紹興的“仰東碩殺”,——見于《雜纂四種》序中所引用的魯迅書簡中,算不得什么罵了。原語當(dāng)然是句上海話,仿佛是什么“觸倷娘”之類,可是這句話一說,恍如五雷真訣一樣的有靈,聽的人聳然震動,立刻把分散的行李歸在一處,立在旁邊聽候吩咐。書生乃問明行李件數(shù),再查問流氓頭兒的姓名,叫留下幾名挑夫,責(zé)成頭子阿什么負責(zé)送到什么地方。吩咐既畢,便對主人說道:“我們走吧?!备髯苑致范ィ⊥恋搅说攸c,果然見行李隨到,一件都不短少,挑夫各受應(yīng)得的工資而去。小土隨后告訴我這件經(jīng)過,他說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句真言,后來遇著機會很想依樣壺盧的來試它一試,可是也就害怕,生怕真如五雷真訣一樣,萬一念的不很準(zhǔn)確,不但不見靈驗,還會惹得雷火燒身,所以不敢照樣的做。但是傳到了我的手里,這句真言只存了大意,已經(jīng)把原語也已失傳了。

三二 路上的吃食

從前大凡旅行,路上的吃食概歸自備,家里如有人出外,幾天之前就得準(zhǔn)備“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謂“湯料”,這都好吃的東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蝦米,玉堂菜就是京冬菜,還有一種叫做“麻雀腳”的,乃是淡竹筍上嫩枝的筍干,曬干了好像鳥爪似的。它的用處是用開水沖湯,此外當(dāng)然還有火腿家鄉(xiāng)肉,這是特制的一種腌肉,醬雞臘鴨之類,是足夠豐美的。后來上海有了陸稿薦紫陽觀,有肉松薰魚,及各種小菜可買,那就可以不必那么預(yù)備了。

由杭州到上海的路上,船上供給旅客的飯食,而且菜蔬也相當(dāng)?shù)暮?。房艙二十個人一間,分作前后兩截,上下兩層床鋪各占一人,飯時便五個一桌,第一天供應(yīng)晚餐一頓,次日整天兩頓,都在船價一元五角之內(nèi),這實在要算便宜的。滬寧道中船票也是一元五角,供應(yīng)餐數(shù)大略相同,可是它只管三頓白飯,至于下飯的小菜,因為人數(shù)太多,也實在是照管不來了。這且不談也罷,那輪船里茶房對客人的態(tài)度也比較的差,譬如送飯來的時候,將裝飯的大木桶在地上一放,大聲喊道:“來吃吧!”這句話意思是如此,可是口調(diào)還有不同,仿佛有古文里所謂“嗟,來食”之意,而且他用寧波話說,讀作“來曲”,這自然更不好聽了。不過那時候誰也計較不得這些,只等到“來曲”一聲招呼,便蜂擁的奔過去,用了臉盆及各種合用的器具,盡量的盛飯,隨后退回原處,靜靜的去享用。這是杭滬以及滬寧兩條路上,不同的吃飯的情形。

路過各處碼頭,輪船必要停泊下來,上下客貨,那時有各種商人攜百貨兜售,這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不過所記得的大抵以食物為多,即如杭滬道上的糕團,實在頂不能忘記的了。這種糕團乃是一種濕點心,是用糯米或粳米粉蒸成,與用麥粉所做的饅頭燒賣相對,似乎是南方特有的東西,我說南方還應(yīng)修正,因為我在嘉興和蘇州看見過它,在南京便沒有了,北京所謂餑餑,乃全是干點心而已。大概因為兒時吃慣了“炙糕擔(dān)”上的東西,所以對于糕團覺得很有情分。魯迅也是熱愛糕團,因此在嘉興曾鬧過一個小小的笑話。他看見一種糕,塊兒很不小,樣子似乎很好吃,便問幾錢一塊,賣糕的答說,“半錢?!彼勚鬄轶@異,心想怎么這樣的便宜,便再問一遍,結(jié)果仍是“半錢”。他于是拿了四塊糕,付給他兩文制錢,不料賣糕的大不答應(yīng),吵了起來。仔細一問,原來是說“八錢一塊”,只因方言八半二音相近,以致造成這個誤會,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外在滬寧路上,覺得特別記得的,是在鎮(zhèn)江碼頭停泊的時節(jié),大約是以“下水”便是船向著長江下游走的時候居多,總在夜晚,而且因為貨多,所以停船的時間也就很長。那時便有一種行販,曼聲的說,“晚米稀飯,阿要吃晚米稀飯。”說也奇怪,我沒有一回吃過它,因此終于不知道這晚米稀飯是怎么一個味道,但想像它總不會得壞,而且也就永遠的記住了它。怕得稀飯里會放進“迷子”這一類東西去,所以不敢去請教的么?這未必是為此,只是偶然失掉了這機會罷了。江湖上雖然盡多風(fēng)險,但是長江上還沒有像《水滸》上的山東道上一樣,有這樣的危難??墒呛髞碛幸荒?,我在禮拜天同伯升到城南去,在夫子廟得月臺喝茶,遇著一位巡城的“總爺”。他穿著長衫馬褂,頭戴遮陽的大草帽,手里拿著一支藤條,雖是個老粗,卻甚是健談,與伯升很是說得來。據(jù)他說,騙子手里的迷藥確是有的,他曾經(jīng)抓住過這樣的一個人,還從他問得配合迷藥的藥方。伯升沒有請教他這個方子,想來他也未必肯告訴我們,那么何必去碰這個釘子。——而且或者他這番的話本來全是他編造的,拿來騙我們的也未可知呢。

三三 南京下關(guān)

到了南京下關(guān),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師學(xué)堂,是我們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長江上一個大碼頭,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關(guān)是學(xué)堂的大門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負,所以非想個法子來抵制不可。好在那時學(xué)堂還算是歪路,當(dāng)學(xué)生的也是一種“吃糧”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紅青羽緞的操衣,一雙馬靴的裝備,穿起來像個“丘八”的樣子,也就可以混進去了。這是“自力更生”的辦法,還有一種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學(xué)堂里的“聽差”,叫他去碼頭上接送。這些名叫王福徐貴的人,在學(xué)堂里當(dāng)聽差,伺候諸位“少爺”,但是他們卻自有地位,多是什么幫會里的人物,那時最有勢力的是青幫,其次是洪幫,(當(dāng)初還以為是紅幫,是顏色的區(qū)別呢,)和所謂“安清道友”。叫他隨從著,不希望怎么幫忙,但已足夠阻止他們的進攻,這就盡夠好了。說起校役中多有幫會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誰也用不著怎么驚怪的。從前我在學(xué)堂里的時候,漢文講堂有一個聽差,名字也無非王福劉貴之類,只是模樣很是奇異,所以特別記得。他的辮發(fā)異常粗大,而且編的很松,所以腦后至少有一尺頭發(fā),散拖著不曾編辮,這怪樣子是足夠驚人的。那時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討厭這辮發(fā),卻不好公開反對,只好將頭發(fā)的“頂搭”剃得很小,在頭頂上梳起一根細小的辮子來,拖放在背后,當(dāng)時看見徐錫麟,便是那個模樣的。如今所說松編的大辮子,卻正是相反,雖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義,總之不失為奇裝異服的一種,有些風(fēng)厲的地方官,看見了就要懲辦的。我們上漢文講堂,因為暫時不曾看見那副怪相,有一天便問那后任的聽差,說那人哪里去了,他的后任若無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么,被他們幫里做掉了?!蔽覀冎浪麄儙屠锏摹靶性挕?,所謂做掉,就是說他違反幫規(guī),依照最高的法律,將他消滅了,其執(zhí)行辦法,則據(jù)傳說是辦一桌酒,請他吃了,隨后傳達命令,請他自裁,若是不能辦到,便裝入一個口袋內(nèi),扔到長江里去了事。這是傳說如此,究竟事實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總之那大辮子之被做掉,乃是確實的事情,而且眾人皆知,毫無隱諱,在此活生生的事實前面,足證幫會勢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躍了。

江南水師學(xué)堂靠近下關(guān),下關(guān)乃是輪船碼頭,有相當(dāng)?shù)牡赇伿薪郑允穷H為方便的。我們說是靠近,其實還隔著一座城,也有幾里路,不過比往南走,到北門橋去要近得多,而且輪船開行時放汽的聲音也聽得見,所以感覺得很近就是了。江邊因為洋船上下,所以特別設(shè)了幾家“辦館”,這是一種簡單的洋貨店,但其重要職務(wù)則是在給洋人代辦食物,所以有此名稱,不過我們也可以買到些東西,如“摩爾登糖”和一種成聽的普通方塊餅干,價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過來便是新開的郵政局,以上是在江干的一塊地方,也就是惠民橋的那邊,其普通市街則是在橋的這一邊?;菝駱蛳乱驗橐ù?,都是豎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橋上面又要通車馬,所以橋是做得可以開關(guān)的,一不湊巧遇著開橋的時候,便須等候著,要花費個把時辰。橋的這邊有一道橫街,道路很狹,有各種街鋪,最后至江天閣,可以吃茶遠眺,顧名思義當(dāng)是可以望見長江,其實也只是一句話而已。由惠民橋沿著馬路進城,走上一個頗長的高坡,就是儀鳳門,門的左手是獅子山,上邊設(shè)有炮臺,但是沒有上去過,那里駐守的官兵是不準(zhǔn)閑人去看的,本來炮臺哪里可以隨便看得呢?可是那里洋人卻可以上去“游覽”的。過了儀鳳門走不多遠,就可以望得見機器廠的大煙通了,雖然是煙通終年到頭不冒煙,但總之煙通是在那里,那即是我們的水師學(xué)堂了。

三四 入學(xué)考試

等考學(xué)堂,平常必須暫住客棧,而且時間久暫不能預(yù)定,花費也就不小,幸而我有本家的叔祖在學(xué)堂里當(dāng)管輪堂的監(jiān)督,可以寄寓在他那里,只要每月貼三塊錢的飯錢給廚房就行了。我于八月初六日到來,初九日即考試額外生,據(jù)當(dāng)日舊日記說是共有五十九人,難道真是有那么多嗎,現(xiàn)在卻也記不清了??嫉氖亲髡撘黄?,題云:

“云從龍風(fēng)從虎論?!币簧衔缱隽耍沼浬险f有二百七十字,不知是怎么說的,至今想起來也覺得奇怪。十一日的項下說:

“下午聞叔祖說,予卷系朱穎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氣近順,計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總辦如何安排耳。”朱穎叔系杭州人,亦是水師學(xué)堂的漢文教習(xí),其批語很有意思,文氣只是“近”順,可見也還不是真正順了。但是十六日出榜,取了三名,正取胡鼎,我是備取第一,第二是誰不記得了。我頗懷疑我這列了備取第一,是很有情面關(guān)系的,論理恐怕還應(yīng)名落孫山才是呢。十七日覆試,更是難了,因為題目乃是十足的八股題:

“雖百世可知也論?!币院蟛辉l(fā)榜,大概這樣就算都已考取了吧,到了九月初一日通知到校上課。這兩回的論題真是難的很,非是能運用試帖詩八股文的作法者都不能做得好,初試時五十幾個人一齊下了第,就是我們?nèi)艘膊恢鯓犹舆^第二難關(guān)的,因為那要比第一個題目更是空洞了。覆試的結(jié)果雖是不曾發(fā)表,據(jù)說也是胡鼎的卷子做得最好,因為他在末后說西洋有一種新的學(xué)問,叫做哲學(xué),仿佛說憑了這個,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后的事情。在那時候國文教員聽見了這個新名詞,的確要大吃一驚的?!墒乔衣?,難的還在后頭,我們上課一個月之后,遇著全校學(xué)生漢文分班考試,策論的題目如下:

“問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又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平時用功,此心此氣究如何分別,如何相通,試詳言之?!绷形豢戳诉@個題目,有不對我們這班苦學(xué)生表示同情的么?一星期后榜出來了,計頭班二十四名,二班二十名,其余都是三班,總有五六十吧,大抵什九是老班學(xué)生,大家遇到此心此氣,簡直是一敗涂地了。這入學(xué)考試的兩個題目乃是總辦方碩輔自己所出,就只是難做而已,還可以從字面來敷衍,后來請來了一位桐城派大家,又是講道學(xué)的,向我們講話,首先提出須得每人備一部《古文詞類纂》,及至考問“平時用功”,就叫做那條策問,這便是那題目的來源。那一次漢文分班考試我也混過去了,結(jié)果還考列頭班的二十名,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要出冷汗,不知道那里是怎么樣的胡說八道的,當(dāng)時考卷如能找得到,倒的確想要看它一看呢。

三五 學(xué)堂大概情形

江南水師學(xué)堂本來內(nèi)分三科,即是駕駛,管輪和魚雷,但是在一九〇一年時魚雷班已經(jīng)停辦,駕駛與管輪原設(shè)有頭二三班,預(yù)定每班三年,那時候三班也已裁去,事實上又不能招收新生直接加入二班,所以又改頭換面的添了一種副額,作為三班的替代。招生時稱為額外生,考取入堂試讀三個月,甄別一次,只要學(xué)科成績平均有五成,就算及格,比后來的六十分還要寬大,這之后就補了副額學(xué)生了。各班學(xué)生除膳宿,衣靴,書籍儀器,悉由公家供給外,每月各給津貼,稱為贍銀,副額是起碼的一級,月給銀一兩,照例折發(fā)銀洋一元,制錢三百六十一文。我自九月初一日進堂上課,至十二月十三日掛牌準(zhǔn)補副額,凡十二人,遂成為正式學(xué)生,洋漢功課照常進行,兵操打靶等則等到了次年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發(fā)下操衣馬靴來,這才開始。我這里說“洋漢功課”,用的系是原來的術(shù)語,因為那里的學(xué)科總分為洋文漢文兩大類,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課,一天上漢文課。洋文中間包括英語,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等中學(xué)課程,以至駕駛管輪各該專門知識,因為都用的是英文,所以總名如此。各班由一個教習(xí)專任,從早上八時到午后四時,接連五天,漢文則另行分班,也由各教習(xí)專教一班,不過每周只有一天,就要省力得多了。就那時計算,校內(nèi)教習(xí)計洋文六人,漢文四人,兵操體操各一人,學(xué)生總數(shù)說不清,大概是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之間吧。

講到學(xué)堂的大概情形,須得先把房屋來說明一下才行。從朝東的大門進去,一條闊長的甬道,二門朝南,偏在西頭,中間照例是中堂簽押房等,附屬有文書會計處。后邊乃是學(xué)生的飯廳,隔著院子南北各三大間,再往北是風(fēng)雨操場,后面一片廣場,豎立著一根桅竿,因為底下張著粗索的網(wǎng),所以占著不小的面積。以上算是中路。東面靠近大門,有一所小洋房,是給兩個頭班教習(xí)住的,那時駕駛的是何利得,管輪的是彭耐爾,都是英國人,大概不過是海軍的尉官吧。隔墻一長埭是駕駛堂,向西開門,其迤北一部與操場相并,北邊并排著機器廠與魚雷廠,又一個廠分作兩部,乃是翻沙廠與木工廠。到這里東路就完了。西路南頭是一個小院子,接著是洋文講堂,系東西兩面各獨立四間,中為磚路甬道,小院有門通外邊,容洋教習(xí)出入,頭班講堂即在南頭,其次為二三班,北頭靠東一間原為魚雷講堂,靠西的是洋槍庫。漢文講堂在其東偏,系東向的一帶廂房,介于中路與東路之間。洋文講堂之北是一小塊空地,西邊有門,出去是兵操和打靶的地方,乃是學(xué)堂的外邊了。管輪堂即在此空地之北,招牌掛在向東的墻外,也是一長埭,構(gòu)造與駕駛堂一樣。后面西北角舊有魚雷堂,只有十幾間房屋,東鄰是一所關(guān)帝廟。這里本來是一個水池,據(jù)說是給學(xué)生學(xué)游泳用的,因為曾經(jīng)淹死過兩個年幼的學(xué)生,所以不但填平了,而且還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廟。廟里住著打更的老頭子,他在清朝打過太平軍,是個不大不小的“都司”,我在將來還要說到他,現(xiàn)在只是講房屋,所以只能至此為止了。

三六 管輪堂

管輪堂坐北朝南,長方一塊。外院南屋一排九間,中間是走向洋文講堂等處的通路,其余是教習(xí)的聽差和吹號人等所住的房間。北屋也有九間,中間通往宿舍,左右住著教習(xí)們,中央靠東的一間是監(jiān)督所住。院子的東墻開一頭門,外掛管輪堂三字的木板,接著是一條由西北往東南的曲折的走廊,走到飯廳,穿過那院子,再往南折,便是出門去的路。內(nèi)院即是學(xué)生的宿舍,這建筑在光緒初年,與后來北大清華的新宿舍迥不相同,或者多分近似舊書院的制度也未可知。那是一個大院子,東西相對各是十六間的平房,門外有廊,其第八間外面中蓋有過廊,所以不能使用,空著不算,號舍共總算是三十間,這大概總占地面五分之四吧,還有西邊五分之一,則是聽差的住處,由那空間的通路走到宿舍里來,那里的一條長衖往北去可以通到便所,往南則是茶爐,再出去就是監(jiān)督的門口了。宿舍定規(guī)每間住兩個人,照例一人發(fā)給床板一副,床架有柱,可掛帳子,兩抽屜半桌一張,凳子一個,大書架,箱子架和面盆架各一個,可以夠用。又油燈一盞,油錢二百文,交給聽差辦理,若是要點洋油燈,則須自己加添一百文,那玻璃油壺的洋燈也須得自己置辦。大抵當(dāng)副額時只好用香油燈對付,到得升了二班,便可換用洋燈,但這只是說那窮學(xué)生,后來有些帶錢到學(xué)堂里來用的人,那也就并不是那么寒酸的了。

宿舍南北兩邊都是板壁,東西一面開門,旁邊是兩扇格子糊紙的和合窗,對面中間開窗,是直開的玻璃門,外邊有鐵柵欄。房間里布置沒有一定,可以隨各人的意思,但是歸結(jié)起來,大抵也只有三類。甲式是床鋪南北對放,稍偏近入口,桌子也拼合放在玻璃窗下,兩人對坐,書架衣箱分列坐后。這種擺法房內(nèi)明朗,空氣流通,享用平等,算是最好,但這須二人平日要好,才能實行。乙式是床鋪一橫一直,直的靠板壁一面,橫的背門靠對面的板壁,空間留得稍大,桌子可以拼合,也可一人靠近窗下,一人在橫放的床前壁下,便于各做各人的事。丙式是最差的一種辦法,床鋪也是一橫一直,不過橫的在里邊,如乙式而略向前,約占房間的大半,而直的則靠近門口放在窗下,本來也只一小半,又空出門口一段,實際上他所有的才是全部三分之一罷了。新生入堂,被監(jiān)督分配在有空位的那一號里去住,不但人情不免要欺生,而且性情習(xí)慣全不了解,初步隔離的辦法也不算壞,雖然在待遇上要吃些虧。日久有朋友,再來請求遷居別號,或者與居停主人意氣投合,也會得協(xié)議移動床位。其有長久那么株守門口的人,大抵總有什么緣故,與人合作不來,只好蟄居方丈(實在還不到一方丈)的斗室中了。三者之中,以甲式最為大方,因為至少總沒有打馬將什么這種違法的企圖也。

三七 上飯廳

學(xué)生每天的生活是,早晨六點鐘聽吹號起床,過一會兒吹號吃早飯,午飯與晚飯都是如此。說到吃飯,這在新生和低年級生是一件難事,不過早飯可以除外,因為老班學(xué)生那時大都是不來吃的。他們聽著這兩遍號聲,還在高臥,廚房按時自會有人托著長方的木盤,把稀飯和一碟腌蘿卜或醬萵苣送上門來,他們是熟悉了哪幾位老爺(雖然法定的稱號是少爺)是要送的,由各該聽差收下,等起床后慢慢的吃。這時候飯廳里的坐位是很寬裕的,吃稀飯的人可以隨便坐下來,從容的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是等到午飯或是晚飯,那就沒有這樣的舒服了。飯廳里用的是方桌,一桌可以坐八個人,在高班的桌上卻是例外,他們至多不過坐六人,坐位都有一定,只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里附和他們的小友,才可以參加,此外閑人不能闌入。年級低的學(xué)生,一切都沒有組織,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里去,在非頭班所占據(jù)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頓飯才算安穩(wěn)的到了手。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安詳?shù)?,張開兩只臂膊,像是螃蟹似的,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繞越僭先,只能也跟他踱,到得飯廳里,急忙的各處亂鉆,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幾薄片肥肉也早已不見,只好吃餐素飯罷了。

學(xué)堂里上課的時間,似乎是在沿用書房的辦法,一天中間并不分作若干小時,每小時一堂課,它只分上下午兩大段,午前八點至十二點,午后一點半至四點,但于上午十點時休息十分鐘,打鐘為號,也算是吃點心的時間。關(guān)于這事,汪仲賢先生在《十五年前的回憶》(還是一九二二年所寫,所以距今已經(jīng)是五十五年前了)里有幾句話,說的很有意思:

“早晨吃了兩碗稀飯,到十點下課,往往肚里餓得咕嚕嚕的叫,叫聽差到學(xué)堂門口買兩個銅元山東燒餅,一個銅元麻油辣醬和醋,拿燒餅蘸著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點饑,真比山珍海味還鮮?!边@里我只須補充說一句,那種燒餅在當(dāng)時通稱為“侉餅”,意思也原是說山東燒餅,不過這里用了一個雅號,仿佛對于山東人有點不敬,其實南京人稱侉子只是略開玩笑,并無別的意思,山東朋友也并不介意的。這是兩塊大約三寸見方的燒餅連在一起,中間勒上一刀,拗開來就是兩塊,其實看它的做法也只是尋常的燒餅罷了,但是實在特別的好吃,這未必全是由于那時候餓極了的緣故吧?但是這做侉餅的人,卻有一種特別的習(xí)慣,很是要不得的,即是每逢落雨落雪,便即停工,在茅篷里打起紙牌來,因為茅篷狹小而打牌的人多,所以坐在門口的就把背脊露出在外邊。這于吃慣辣醬蘸侉餅的人非常覺得不方便,去問他為什么今天不做侉餅,他就會反問道:“今天不是下雨么?”為什么下雨就做不成侉餅,這理由當(dāng)初覺得不容易懂,但是查考下去,這也就明白了。下雨天沒有柴火,因為賣蘆柴的人不能來的緣故。后來我問南京的人,已經(jīng)不知有侉餅的名稱,似乎是沒有這東西買了,但是那麻油辣醬還有,其味道厚實非北京的所能及,使我至今不能忘記。那十點鐘時候所吃的點心當(dāng)然不止這一種,有更闊氣的人,吃十二文一件的廣東點心,一口氣吃上四個,也抵不過一只侉餅,我覺得殊無足取,還不如大餅油條的實惠了。汪仲賢先生所說是一九一〇年左右的事,大概那種情形繼續(xù)到清朝末年為止,一直沒有變?yōu)槊恳恍r上一堂的制度吧。

三八 講堂功課

洋文功課是沒有什么值得說的,頭幾年反正教的都是普通的外國語和自然科學(xué),頭班以后才弄航海或機械等專門一點的東西,倒是講堂的情形可以一講,因為那是有點特別的。洋文講堂是隔著甬道,東西對立,南北兩面都是玻璃窗,與門相對的墻上掛著黑板,前面是教習(xí)的桌椅,室內(nèi)放著學(xué)生的坐位四排,按著名次坐。南京的冬天本不很冷,但在黑板左近總裝起一個小火爐來,上下午生一點爐火,我想大概原來是對付洋教習(xí)的吧,我們卻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好處,特別如有一時期代理二班教習(xí)的奚清如老師,他還把桌子挪到門口那邊去,有點避之若浼的意思。到了夏天,從天井上掛下一大塊白布做的風(fēng)扇,由繩子從壁間通出去,有聽差坐在屋后小弄堂里拉著,這也是毫無用處的東西,只是裝個樣子,后來學(xué)堂也作興放暑假若干天,那時候或者這也就取消了吧。漢文講堂只是舊式的廂房,朝東全部是門,下半是板,上部格子上糊紙,地面砌磚,與洋文講堂比較起來差得多了,那些火爐風(fēng)扇也并沒有,好在每星期只有一天,也就敷衍過去,誰都沒有什么不平。還有一層漢文簡直沒有什么功課,雖說上課實際等于休息,而且午后溜了出來,回到宿舍泡一壺茶喝,閑坐一會兒也無妨礙,所以這一天上課覺得輕松,不過那時要走間道,通過文書房到宿舍里去,不是新生所能夠做到的罷了。

我說漢文功課覺得輕松,那是因為容易敷衍之故,其實原來也是很難的,但是誰都無力擔(dān)負,所以只好應(yīng)付了事了。那時漢文教習(xí)共有四人,一位姓江,一位姓張,都是本地的舉人,又兩位是由駕駛堂監(jiān)督朱,管輪堂監(jiān)督周兼任,也是舉人,但兩個是浙江的人。總辦方碩輔是候補道,大概也是秀才出身吧,他的道學(xué)氣與鴉片煙氣一樣的重,仿佛還超過舉人們,這只要看入學(xué)考試和漢文分班的那些題目就可知道。我的國文教員是張然明老師,辛丑十月的日記上記有幾個作文題目,今舉出二十日一個來為例:

“問秦易封建為郡縣,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試申其義?!边@固然比那“浩然之氣”要好一點,但沒法辦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只能一味的敷衍,不是演義便是翻案,務(wù)必簡要,不可枝蔓,先生一半因為改卷省力,便順?biāo)浦?,圈點了事,一天功課就混過去了。這種事情很是可笑,但在八股空氣之下,怎么做得出別的文章來呢。汪仲賢先生說:

“有一位教漢文的老夫子說,地球有兩個,一個自動,一個被動,一個叫東半球,一個叫西半球?!边@不知道是哪一位所說的,我們那時代的教員還只是舊的一套,譬如文中說到“社會”,他誤認為說古代的結(jié)社講學(xué),刪改得牛頭不對馬嘴,卻還不來摻講新學(xué),汪先生所遇見的已經(jīng)是他們的后輩,所以不免有每下愈況之感了。

三九 打靶與出操

吃過早飯后,在八點鐘上課之前,每天的功課是打靶,但是或者因為子彈費錢的緣故罷,后來大抵是隔日打一次了。打靶是歸兵操的徐老師指揮的,那時管輪堂監(jiān)督暫兼提調(diào),所以每回總是由他越俎經(jīng)管,在一本名冊上簽注某人全中,某人中一兩槍,或是不中。后來兵操換了軍隊出身的梅老師,打靶也要先排好了隊出去,末了整隊回來,規(guī)矩很嚴了,最初卻很是自由,大家零零落落的走去,排班站著,輪到打靶之后,也就提了槍先回來了,看去倒很有點像綠營的兵,雖然號衣不是一樣。老學(xué)生還是高臥著聽人家的槍聲,等到聽差一再的來叫,打靶回來的人也說,站著的人只有兩三個了,老爺們于是蹶然而起,操衣袴腳散罩在馬靴外邊,蓬頭垢面的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開上三槍,跑回宿舍來吃冷稀飯,上課的鐘聲也接著響了起來了。學(xué)堂以前打靶只是跪著放槍,梅老師來后又要大家臥放立放,這比較不容易,不免有些怨言,但是他自己先來,也不管草里泥里,隨便躺倒,拿起槍來打個全紅,學(xué)生們也就無話可說,古人云,“以身教者從”,這話的確是不錯的。梅老師年紀很青,言動上有些粗魯?shù)牡胤?,但也很有直爽,因此漸漸得到學(xué)生的佩服,雖然我因為武功很差,在他所擔(dān)任的教科中各項成績都不好,和他不接近,但是在許多教習(xí)中,我對于他的印象倒要算是頂好的。

午飯吹號召集體操,這有點不大合于衛(wèi)生,但這些都沒有排在上課時間里,因為那時間是整個的被洋文漢文所占去了,所以只好分配到上課的前后去了。新生只舞弄啞鈴,隨后改玩那像酒瓶似的木制棍棒,有點本事的人則玩木馬,云梯及杠干等,翻跟斗,豎蜻蜓的把戲,雖然平日功課不大好,但在大考時節(jié)兩江總督會得親自出馬,這些人便很有用處,因此學(xué)校里對于他們也是相當(dāng)?shù)目粗氐?。每星期中爬桅一次,這算是最省事,按著名次兩個人一班,爬上爬下,只要五分鐘了事,大考時要爬到頂上,有些好手還要蝦蟆似的平伏在桅尖上,平常卻只到一半,便從左邊轉(zhuǎn)至右邊,走了下來了。最初的教習(xí)是林老師,乃是本校老畢業(yè)生,年紀并不大,因為吃鴉片煙,很是黑瘦,他只是來喊幾句英語號令,他的本領(lǐng)大概也只能玩那種棍棒而已。后來更換來了新軍出身的梅老師,那是一位很有工夫的人,諸事都整頓起來了,但是爬桅也歸了他指導(dǎo),這于他多少是覺得有點別扭的。兵操在晚飯以前,雖然不是天天有,但一星期總有四次以上吧。梅老師之前教操的是一位徐老師,不知道他的履歷,仿佛聽說也是陸軍出身,平時下操場他自己總還是穿著長袍,所以空氣很是散漫,只是敷衍了事。到得考試時候,照例有什么官來監(jiān)考,多是什么“船主”之類,那一天里他這才穿起他的公服來,水晶頂?shù)拇竺?,身穿馬褂,底下是戰(zhàn)裙似的什么東西,看去有點滑稽,仿佛像是戲臺上的人物。

四〇 點名以后

出操回來,吃過晚飯之后,都是學(xué)生自己所有的時間了。用功的可以在燈下埋頭做功課,否則也可以看閑書,或者找朋友談天,有點零錢的時候,買點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頓,也是一種快樂。到了九點三刻,照例點名,吹號不久,即由監(jiān)督同著提了風(fēng)雨燈的聽差進來,按著號舍次序走過去,只看各號門口站著兩個人便好,并不真是點呼,這樣就算完了。十點鐘在風(fēng)雨操場上吹就眠的號,那里有廚房里所養(yǎng)的兩只狗,聽了那一套號聲,必定要長嗥相和,就是發(fā)出那做狼時代的叫聲,數(shù)年來如一日,可是學(xué)生們聽了卻毫不關(guān)心,要用功或談天到十二點一點都無所不可,問題只是燈油不夠,要另外給錢叫聽差臨時增加,因為一個月三百文的洋油,每天一定的分量是不大多的。兩堂宿舍中以管輪堂第十六至三十號這一排為最好,因為坐東朝西,西面是門,有走廊擋住太陽,東窗外是空地,種著些雜樹,夏天開窗坐到午夜,聽打更的梆聲自遠而近,從窗下走過,很有點鄉(xiāng)村的感覺。后來回想起來,曾寫過一首打油詩以為記念,其詞云:

“昔日南京住,匆匆過五年。炎威雖可畏,佳趣卻堪傳。喜得空庭寂,難消永日閑。舉杯傾白酒,買肉費青錢。記日無余事,書盡一編。夕涼坐廊下,夜雨溺門前。板榻不覺熱,油燈空自煎。時逢擊柝叟,隔牖問安眠?!鳖}目乃是“夏日懷舊”,原是說暑假中的事情的。所說打更的人,便是那位都司君,那時已有六十多歲的光景,一個人住在關(guān)帝廟里,養(yǎng)著幾只母雞,有時隔著窗門來兜售他的雞蛋,我因為住在路東的第二十三號宿舍,所以多有機會,和他打這種交道的。

星期日照例是宿舍一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學(xué)生都回家去了,一部份手頭寬裕的也上夫子廟去游玩,其次也于午后出城到下關(guān)去,只有真是窮得連一兩毛錢都沒有的才留在學(xué)堂里閑坐。這所謂周末空氣,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現(xiàn),出操回來之后,本城學(xué)生便紛紛告假回去,大抵要到星期日點名前才回校來,但也有少數(shù)的節(jié)儉家特別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飯后才去,次日也于飯前趕回學(xué)堂,魯迅曾很挖苦他們,說在陰間七月半開放地獄門,有些鬼魂于飯后出來,到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獄去吃晚飯,可以說是刻畫盡致了。往城南去大抵是步行到鼓樓,吃過小點心,雇車到夫子廟,在得月臺吃茶和代午飯的饅頭面,游玩一番之后,迤走到北門橋,買了油雞咸水鴨各一角之譜,坐車回學(xué)堂時,飯已開過,聽差各給留下一大碗白飯,開水一泡,如同游是兩個人,剛好吃得很飽很香。若是下關(guān),那很可以步行來回,到江邊一轉(zhuǎn),看上下水輪船的熱鬧之后,在一家鎮(zhèn)江揚州茶館坐下,吃幾個素包子,確是價廉物美,不過這須是在上午才行罷了。學(xué)生告假出去,新生和低班學(xué)生總喜歡穿著操衣,有點夸示的意思,老班則往往相反,大都改穿了長衣,這原因很有點復(fù)雜,有的倚老賣老,有的世故漸深,覺得和光同塵,行動稍為方便,但有的也由于要躲避人家的耳目,有如抽兩口鴉片煙,在每班里這種仁兄也總是會有個把人的。

四一 老師一

在學(xué)堂里老師不算少,計算起來共有八位,但是真是師父似的傳授給一種本事的卻并沒有。即如說英文吧,從副額時由趙老師奚老師教起,二班是湯老師,頭班是鄭老師,對于這幾位我仍有相當(dāng)敬意,可是老實說,他們并沒有教我怎么看英文,正如我們能讀或?qū)憞囊膊皇悄囊粋€先生教會的一樣,因為學(xué)堂里教英文也正是那么麻胡的。我們讀的是印度讀本,不過發(fā)到第四集為止,無從領(lǐng)解那些“太陽去休息,蜜蜂離花叢”的詩句,文法還不是什么納思菲耳,雖然同樣的是為印度人而編的,有如讀《四書章句》,等讀得久了自己了解,我們同學(xué)大都受的這一種訓(xùn)練。于我們讀英文有點用處的,只是一冊商務(wù)印書館的《華英字典》,本是英語用漢文注釋,名字卻叫作“華英”,意思是為國家爭體面,華字不能居于英字的底下,我們所領(lǐng)到的大約還是初板所印,用薄紙單面印刷,有些譯語也非常的純樸,一個極少見的字,用學(xué)堂的方言用語可以叫做“契弟”的,字典上卻解作“賣屁股者”,這也是特別有意思的??墒潜任覀兊鸵患壍娜耍髞硭I(lǐng)來的書里已經(jīng)沒有這一項,書名也不久改正為“英華字典”了。本來學(xué)堂里學(xué)洋文完全是敲門磚,畢業(yè)之后不管學(xué)問的門有沒有敲開,大家都把它丟開,再也不去讀它了,雖然口頭話還是要說幾句的。我是偶然得到了一冊英文本的《天方夜談》,引起了對于外國文的興趣,做了我的無言的老師,假如沒有它,大概是出了學(xué)堂,我也把那些洋文書一股腦兒的丟掉了吧。有些在兵船上的老前輩,照例是沒有書了,看見了我的這本《天方夜談》,也都愛好起來,雖然這一冊書被展轉(zhuǎn)借看而終于遺失了,但這也是還是愉快的事情,因為它能夠教給我們好些人讀書的趣味。

我的這一冊《天方夜談》乃是倫敦紐恩士公司發(fā)行的三先令六便士的插畫本,原來是贈送小孩的書,所以裝訂頗是華麗,其中有阿拉廷拿著神燈,和阿利巴巴的女奴揮著短刀跳舞的圖,我都還約略記得。其中的故事都非常怪異可喜,正如普通常說的,從八歲至八十歲的老小孩子大概都不會忘記,只要讀過它的幾篇。中間篇幅頂長的有水手辛八自講的故事,其大蛇吞人,纏身樹上,把人骨頭絞碎,和那海邊的怪老人,騎在頸項上,兩手揢著脖子,說得很是怕人,中國最早有了譯本,記得叫作“航海述奇”的便是。我看了不禁覺得“技癢”,便拿了《阿利巴巴和四十個強盜》來做試驗,這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覺得很有趣味,陸續(xù)把它譯了出來。雖說是譯當(dāng)然是用古文,而且?guī)еS多誤譯與刪節(jié),第一是阿利巴巴死后,他的兄弟凱辛娶了他的寡婦,這本是古代傳下來的閃姆族的習(xí)慣,卻認為不合禮教,所以把它刪除了,其次是那個女奴,本來凱辛將她作為兒媳,譯文里卻故意的改變得行蹤奇異,說是“不知所終”。當(dāng)時我的一個同班朋友陳作恭君定閱蘇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將譯文寄到那里去,題上一個“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分期登出,而且后來又印成單行本,書名是“俠女奴”。譯本雖然不成東西,但這乃是我最初的翻譯的嘗試,時為乙巳(一九〇五)年的初頭,是很有意義的事,而這卻是由于《天方夜談》所引起,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在學(xué)堂里學(xué)了英文的成績,這就很值得紀念的了。

四二 老師二

漢文老師我在學(xué)堂里只有一個,張然明名培恒,是本地舉人,說的滿口南京土話,又年老口齒不清,更是難懂得很,但是他對于所教漢文頭班學(xué)生很是客氣,那些漢文列在三等,雖然洋文是頭班,即是那螃蟹似的那么走路的仁兄,在他班里卻毫不假以詞色,只為他是只以漢文為標(biāo)準(zhǔn)來看的。說到教法自然別無什么新意,只是看史記古文,做史論,寫筆記,都是容易對付的,雖然用的也無非是八股作法。辛丑十一月初四日課題是:

“問漢事大定,論功行賞,紀信追贈之典闕如,后儒謂漢真少恩,其說然歟?”我寫了一篇很短的論,起頭云:

“史稱漢高帝豁達大度,竊以為非也,帝蓋刻薄寡恩人也?!睆埨蠋熂恿嗽S多圈,發(fā)還時還夸獎?wù)f好,便是一例。那時所使用的,于正做之外還有反做一法,即是翻案,更容易見好,其實說到底都是八股,大家多知道,我也并不是從張老師學(xué)來的,不過在他那里應(yīng)用得頗有成效罷了。所以我在學(xué)堂這幾年,漢文這一方面未曾學(xué)會什么東西,只是時時耍點拳頭給老師看,騙到分數(shù),一年兩次考試列在全堂前五名的時候,可以得到不少獎賞,要回家去夠做一趟旅費,住在校里大可吃喝受用。所看漢文書籍于后來有點影響的,乃是當(dāng)時書報,如《新民叢報》,《新小說》,梁任公的著作,以及嚴幾道林琴南的譯書,這些東西那時如不在學(xué)堂也難得看到,所以與學(xué)堂也可以說是間接的有點兒關(guān)系的。

我說在學(xué)堂里不曾學(xué)到什么漢文,那么我所有的這一點知識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在書房里學(xué)的么?書房里的授業(yè)師,有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和洙鄰先生父子兩位,那是很好的先生,我相當(dāng)?shù)淖鹁此麄?,但是實在也沒有傳授給我什么。老實說,我的對于漢文懂得一點,這乃是從祖父那里得來的。他是個翰林出身的京官,只懂得做八股文章,而且性情乖僻,喜歡罵人,那種明比暗喻,指桑罵槐的說法,我至今還很是厭惡,但是他對于教育卻有特殊的一種意見,平常不禁止小孩去看小說,而且有點獎勵,以為這很能使人思路通順,是讀書入門的最好方法。他時常同我講《西游記》,說是小說中頂好的作品。豬八戒怎樣的傻,孫行者怎樣的調(diào)皮,有一次戰(zhàn)敗逃走,搖身一變,變做一座古廟,就只有一根尾巴無處安放,乃把它變成一枝旗竿,豎在廟后面。哪里有光是一枝旗竿,而且豎在廟后面的呢,他又被人所識破了。講這故事時似乎是很好笑的樣子,他便自己呵呵的笑了起來了。不過在杭州寓里,他只有一部鉛印的《儒林外史》,我們所常拿來看的。等到戊戌秋間回到家里,我就找各種小說來亂看,在母親的大廚角落里,發(fā)見一部《綠野仙蹤》,這就同《七劍十三俠》一起的看。及到南京時差不多大旨已經(jīng)畢業(yè),只有《野叟曝言》未曾寓目,但從同學(xué)借來石印的半部,沒有看完,卻還了他了。我的讀書的經(jīng)驗即是這樣的從看小說入門的,這個教會我讀書的老師乃是祖父,雖然當(dāng)初他所希望的“把思想弄通”,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而且我的思想算不算通,在他看來或者也還是個疑問,不過我總覺得有如朱穎叔批的考卷,所謂“文氣近順”罷了。一九二六年我曾寫過一篇《我學(xué)國文的經(jīng)驗》,敘說這一段情形,里邊說道:

“我在南京的五年,簡直除了讀新小說以外,別無什么可以說是國文的修養(yǎng)?!边@便是繼承了上邊的經(jīng)驗,由舊小說轉(zhuǎn)入新小說的一個段落了。

四三 風(fēng)潮一

學(xué)堂里的生活照上邊所說的看來,倒是相當(dāng)?shù)膶懸獾?,但是那里的毛病也漸漸的顯現(xiàn)出來,在我們做了二班學(xué)生的時候,有好些同學(xué)不約而同的表出不滿意來了。其一是覺得功課麻胡,進步遲緩,往往過了一年半載,不曾學(xué)得什么東西。因此大家都想改良環(huán)境,來做這個運動。壬寅冬天總辦換黎錦彝,也是候補道,卻比較年輕,兩江總督又叫他先去日本考察三個月,校務(wù)令格致書院的吳可園兼代。聽說他要帶四名學(xué)生同去,覺得這是一條出路,我便同了胡鼎,張鵬,李昭文四人,往找新舊總辦,上書請求,結(jié)果說是帶了畢業(yè)生去,這計畫也完全失敗了。胡鼎又對江督及黎氏上條陳,要怎樣改革學(xué)堂,才能面目一新,大概因為理想太高,官僚也于改革缺少興趣,自然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影響。

其二是烏煙瘴氣的官僚作風(fēng),好幾年都是如此,以我進去的頭兩年為最甚。魯迅在《朝花夕拾》里,說他在水師學(xué)堂過了幾個月,覺得住不下去,說明理由道: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F(xiàn)在是發(fā)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边@烏煙瘴氣的具體的例,可以我的壬寅(一九〇二)年中所記的兩件事作為說明,都是在方碩輔做總辦時代的事情。正月廿八日,下午掛牌革除駕駛堂學(xué)生陳??狄幻驗槲闹杏小袄蠋煛倍?,意存譏刺云。又七月廿八日,下午發(fā)贍銀,聞駕駛堂吳生扣發(fā),并停止其春間所加給的銀一兩,以穿響鞋故,響鞋者上海新出紅皮底圓頭鞋,行走時吱吱有聲,故名。在這種空氣之中,有些人便覺得不能安居,如趙伯先,楊曾誥,秦毓鎏等人,均自行退學(xué),轉(zhuǎn)到陸師或日本去了??墒沁@不但總辦有這樣威勢,就是監(jiān)督也是著實厲害,或者因為是本家的緣故,所以更加關(guān)心也說不定。《朝花夕拾》里記有一段說: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yīng)骙跪奏,……那文章現(xiàn)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边@位本家的老輩便是管輪堂的監(jiān)督椒生公,他是道學(xué)家兼是道教的信徒,每天早上在吃過稀飯之后要去凈室里朗誦幾遍《太上感應(yīng)篇》的。他有一回看見我寄給魯迅的信,外面只寫著公元的年月,便大加申斥,說是“無君無父”,這就可以見一斑了。

但是不平和風(fēng)潮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在方碩輔時代,而是在黎錦彝新接任的這一個月里,這雖似乎是偶然的矛盾,卻是有時勢的因緣在里面的。當(dāng)時講維新,還只有看報,而那時最為流行的是《蘇報》,《蘇報》上最熱鬧的是學(xué)堂里的風(fēng)潮,幾乎是天天都有的。風(fēng)潮中最有名的是“南洋公學(xué)”的學(xué)生退學(xué),以后接續(xù)的各地都發(fā)生了,仿佛是不鬧風(fēng)潮,不鬧到退學(xué)便不成其為學(xué)堂的樣子,這是很有點可笑的,卻也是實在的事情。這時候新總辦到來,兩堂的監(jiān)督都已換了人,駕駛堂的姓詹,管輪堂的姓唐,椒生公則退回去單做國文教習(xí),雖然沒有新氣象,卻也并不怎么樣壞。我們四個人——即我和胡鼎,江際澄,李昭文的小組,可是覺得水師學(xué)堂是太寂寞了,想響應(yīng)《蘇報》,辦法是報告內(nèi)情,寫信給報館去。內(nèi)容無非說學(xué)生的不滿意,也順便報告些學(xué)堂的情形,卻是很幼稚的說法,如說管輪堂監(jiān)督姓唐的綽號“糖菩薩”,駕駛堂的姓詹,綽號就叫“沾不得”,這些都沒有什么惡意,其重要的大約還是說班級間的不平,這事深為老班學(xué)生所痛恨。這是四月中間的事,到了四月廿八日學(xué)堂遂迫令胡鼎退學(xué),表面理由是因為他做“穎考叔茅焦論”,痛罵西太后,為大不敬,以稟制臺相恫嚇,未幾胡君遂去水師,轉(zhuǎn)到陸師去了。

四四 風(fēng)潮二

汪仲賢先生在一九二二年所寫的《十五年前的回憶》中,曾經(jīng)說道:

“校中駕駛堂與管輪堂的同學(xué)隔膜得很厲害,平常不很通往來。據(jù)深悉水師學(xué)堂歷史的人說,從前兩堂的學(xué)生互相仇視,時常有決斗的事情發(fā)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雙方都毆傷了許多人,總辦無法阻止,只對學(xué)生嘆了幾口氣。”這一節(jié)話當(dāng)出于傳聞之誤,我們那時候兩堂學(xué)生并無仇視的事情,雖然隔膜或未能免,倒是同屬一堂的學(xué)生因了班次高低很不平等,特別是頭班對于二班和副額,如不附和他們做小友,便一切都要被歧視,以至受到壓迫。例如學(xué)生房內(nèi)用具,都向?qū)W堂領(lǐng)用,低級學(xué)生只可用一頂桌子,但頭班卻可以占兩頂以上,有時便利用了來打牌。我的同班吳志馨君同頭班的翟宗藩同住,后來他遷住別的號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分去了那里所有的三頂之一,翟某大怒罵道:“你們即使講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過了幾天,翟某的好友戈乃存向著吳君尋釁,說我便打你們這些康黨,幾乎大揮其老拳。又有高先澍也附和著鬧,撒潑罵街,大家知道這都是那桌子風(fēng)潮的余波。查癸卯(一九〇三)年的舊日記,有好幾處記著高先澍的罵街的事:

“三月初三日,禮拜二,晴。夜看《蘇報》,隔巷寒犬,吠聲如豹,聞之令人發(fā)指?!?/p>

“初五日,禮拜四,晴。夜看《夜雨秋燈錄》,讀將終卷,吠聲忽作,蛙鳴聒耳,如置身青草池塘,陶子縝詩云,春蛙逞煩吠,嗚呼,可憎也。古人雙柑斗酒,聽兩部鼓吹,以為雅人深致,惜我身無雅骨,殊不耐也。一笑?!边@因為是高某的宿舍適在我的貼夾壁,所以他故意如此,是罵給我聽的,日記里也就沒有明寫,只以隱喻出之,對于其人的品格倒亦是適合的。

但是后來事情也并不鬧大,只是這樣的僵持下去,直到甲辰(一九〇四)年頭班畢業(yè)離校為止。本來對于學(xué)生間的不平等,想要補救,空談是無用的,只能用實行來對抗,剝削役使一切不承受,也不再無理地謙遜,即如上文說過的上飯廳的時候,盡管老學(xué)生張開了螃蟹的臂膀在踱著方步,后邊的人就不客氣的越過去,他們的架子便只好擺給自己看了。這種事情積累起來,時常引起沖突,老班只有謾罵恫嚇,使用無賴的手法,但是武力不能解決問題,經(jīng)過一次爭鬧,他們的威風(fēng)也就減低一層,到后來再也抖不起來了。而且他們也有很大的缺點,往往為學(xué)校所查獲,而我們卻沒有,這是于我們很有利的。如上邊記高某謾罵的第二天,就記著道:

“初七日,禮拜六。點名后炒面一盆,沽白酒四兩,招升叔同吃,微醉遂睡。少頃監(jiān)督來,有惡少數(shù)人聚賭為所獲,此輩平日怙惡不悛,賭博已二閱月矣,今已敗露,必不免矣?!边@里所謂惡少數(shù)人,蓋有高某在內(nèi)。

那時候我們做二班的只注意于反抗頭班的壓迫,打破不平等,這事總算終于成功了。但這只是消極的一面,以后升了頭班,決不再去對別班擺架子,可是并沒有更進一步的做,去同他們親近交際,班次間的不平等是沒有了,但還存在著一種間隔,可以說是疏遠,這風(fēng)氣不知道后來什么時候才有轉(zhuǎn)變,——總不會因此而釀成那樣的大械斗的吧?

四五 考先生

上邊所說差不多全是客觀的,集體的事情,沒有多少是我個人的事,但是我原是在這個集體之中,那么這里也可以有我的一份行動在內(nèi)?,F(xiàn)在卻要來說我個人的事情了。我在學(xué)校里前后六個年頭,自光緒辛丑(一九〇一)九月至丙午(一九〇六)七月,十足也只是五年罷了,告假在家的時候要占了一年有余,有好幾次幾乎離脫學(xué)堂了,卻不知以何種關(guān)系,終于得以維系住,想起來是極有意思的?,F(xiàn)今就把這個來敘述它一下。

我到南京以后,第一次回家去,是在壬寅年的四月里,初一日接家信,知母親患病,祖父諭令歸視,遂于初三日同了頭班的胡恩誥君離寧到滬,胡君原籍安徽,說到杭州分路,其實卻是家住上海,所以到了上海就不動了。我乃獨自旅行,于初七日到家,則母親病已快好了,遂于十四日離家,十九日重返學(xué)堂了。是年六月二十四日記項下有云:

“二十四日,禮拜,晴。下午接家信,促歸考,即作答歷陳利害,堅卻不赴?!边@是很嚴重的一個誘惑,可是勝利的拒絕了。為什么說是嚴重的呢?緣因是由于混過幾回的考場,對八股的應(yīng)付辦法也相當(dāng)?shù)牡玫接?xùn)練,所以在庚子年的縣府考時,以“周珠”的名義應(yīng)試,雖是在二三圖里滾上滾下,最高也到過第二圖的第五名,即是總數(shù)第五十五名,縱使距及格的四十名還差得遠,但是比戊戌年的第十圖三十四即四百八十四名看起來,實在已經(jīng)進步不少了。當(dāng)時家里的人大概還覺得當(dāng)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或者由于本家文童的力勸,也未可知,而同時在學(xué)堂本身也存在著這樣的空氣,這是很奇妙的,雖然是辦著學(xué)堂,實際卻還是提倡科舉,即如我們同班丁東生告假去應(yīng)院試,進了秀才,總辦還特別掛虎頭牌,褒獎他一番呢。這事不記得這一年了,但總之這乃是方碩輔當(dāng)總辦的時候的事,那是無可疑的,那么這總當(dāng)在癸卯以前吧。這樣里外夾攻的誘惑可以說是很厲害了吧,但是它也干脆的被擊退,因為這時我的反漢文的空氣也很嚴重。如十月二十四日項下云:

“今日漢文堂已收拾,即要進館,予甚不樂。人若有以讀書見詢者,予必曰否否,寧使人目予為武夫,勿使人謂作得好文章也?!庇质辉率枕椣略疲?/p>

“上午作論,文機鈍塞,半日不成一字,飯后始亂寫得百余字,草率了事。顧予甚喜,此予改良之發(fā)端,亦進步之實證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懺悔,然欲心有所得,必當(dāng)盡棄昔日章句之學(xué)方可,予之拼與八股尊神絕交者,其義蓋如此?!?/p>

癸卯年兩江師范學(xué)堂成立,秋天仍舉行鄉(xiāng)試,夫子廟前人山人海的,算是絕后的熱鬧,因為甲辰年以后科舉遂永遠停止了。那年暑假適值魯迅回來,我也回到家里,于七月十六日偕至上海,魯迅往日本去,我則同了伍仲學(xué)坐長江輪船,一路與“考先生”為伍,直至南京。今抄錄當(dāng)時的日記兩節(jié)于后:

“晚九下鐘始至招商輪船碼頭,人已滿無地可措足,尋找再三,始得一地才三四尺,不得已暫止其處。天熱甚,如處甑中,二人交代看守行李,而以一人至艙面少息。途中倦甚,蜷屈倚壁而睡,而間壁又適為機器房,壁熱如炙,煩燥欲死,至夜半尚無涼氣。四周皆江南之考先生,饒有酸氣,如入火炎地獄,見牛首阿旁,至南京埠,始少涼爽。”

“江南考先生之情狀,既于《金陵賣書記》中見之,及親歷其境,更信不謬??枷壬诖险?,皆行李累累,遍貼鄉(xiāng)試字樣,大約一人總要帶書百許斤,其余家居用具靡不俱備,堆積如山,飯時則盤辮捋袖,疾走搶飯,不顧性命。及船至埠,則另有一副面目,至入場時,又寬袍大袖,項掛卷袋,手提洋鐵罐,而闊步夫子廟前矣?!逼鋾r對于“考先生”的印象既然十分惡劣,那么自己之得以幸免,當(dāng)然很是可以喜慶的事了。

四六 生病前

癸卯暑假的日記改了體例,不再是按日填注,改為紀事體,有事情的時候?qū)懰欢危栽攲崬橹?,因此這半年——實在只有一個月半里的日記顯得比較實在。起頭是記魯迅的從家出發(fā),到上海上輪船的情形,第一節(jié)是七月十六日,題目為“冒雨之啟行及珠巖之泊”:

“予與自樹(魯迅當(dāng)時的別號)既決定啟行,因于午后束裝登舟。雨下不止,傍晚至望江樓少霽,舟人就岸市物,予亦登,買包子三十枚,回舟與自樹大啖。少頃開舟,雨又大作。三更至珠巖壽拜耕家,往談良久,啜茗而返,攜得《國民日報》十?dāng)?shù)紙,爇燭讀之,至四更始睡。雨益厲,打篷背作大聲。次晨,至西興埠。”這里且來讓我作一點注解,是關(guān)于望江樓的包子的。所謂包子,實在用的乃是普通話,在紹興是不論有餡無餡,統(tǒng)稱饅頭的,其無餡的則特別稱為實心饅頭。這是紹興城內(nèi)的名物,個子很小,只有核桃那么大,名為“候口饅頭”,正好一口一個,分肉餡和糖餡兩種,都是兩文錢一個。望江樓照那名字看來,一定是座高大洞橋,上有樓閣,因為否則哪能夠望得見江呢?豈知這地方是在大街正中,居水澄橋與江橋的中央,雖然是道橋,可是階層只有一級,底下通著河流,但是走過去的人不容易發(fā)見,因為這橋上有屋頂,兩面是有墻壁遮住的。為什么是這樣的呢,誰也不能知道,向來就是這樣的嘛。而這饅頭店又是特別得很,它只有一個攤,擺在橋上邊,帶著缸灶,鍋鑊蒸籠,一邊做著一邊蒸,生意十分興隆,但是買的人隨來隨買,也不用排隊,不曉得什么緣故。因為饅頭個子很小,所以兩人吃三十個是綽有余裕的,這也是值得說明的。

第二節(jié)是記十七日在杭州的事,題目是“白話報館之寄宿”:

“大雨中雇轎渡江,至杭州旅行社,在白話報館中,見汪素民諸君。自樹已改裝,路人見者皆甚為詫異。飯后自樹往城頭巷醫(yī)療齒疾,予著外套冒雨往清和坊,為李復(fù)九購白菊,苦甚,中道迷路問行人,答甚詳,以予洋服故也。又得一老人,亦往清和坊者,同行始得達,途中彼問予是紅毛國人否,予告以系越人,似不信?;貋硪淹恚顾迾巧?。次日伍仲學(xué)來訪,云今日往上海,因約定同行。下午予兩人乘舟至拱辰橋,彼已先在,包一小艙同住,舟中縱談甚歡?!蔽橹賹W(xué)是魯迅的路礦同班,當(dāng)時也在東京留學(xué),他是南京的人,回家去后隨復(fù)往日本去了。我到了學(xué)堂里遇見許多的朋友,在城南聚會了一次,這就是日記的第七節(jié)紀事,題目是“三山街同人之談話”,是七月二十九日的事:

“前一日得鍔剛信,命予與復(fù)九至城南聚會,當(dāng)日乃偕俠耕復(fù)九二人至承恩寺萬城酒樓,為張偉如邀午餐,會者十六人。食畢至劉壽昆處,共拍一照以為紀念,名氏列后,張蓂臣,孫竹丹,趙伯先,濮仲厚,張偉如,李復(fù)九,胡俠耕,方楚喬,王伯秋,孫楚白,吳鍔剛,張尊五,江彤侯,薛明甫,周起孟,劉壽昆。散后復(fù)至鐵湯池,晤張伯純,及回城北已晚?!?/p>

以后是“江干兩次之話別”,系送張偉如往浙及李復(fù)九往日本去的,又一節(jié)是“明故宮之印象”,與王伯秋王毅軒鐘佛汰劉壽昆共“往吊明故宮”,里邊含有民族革命的意思,則已是八月十四日的事了。從這上邊的事情看來,神氣非常旺盛,可是才過了一星期卻不意生了病,竟至纏綿四閱月之久,于是那日記也就中斷了。

四七 生病后

我到了南京才得一個月,卻不料就生起重病來。這一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正逢禮拜,患了近似時癥的病,當(dāng)初昏不知人,樣子十分沉重。學(xué)堂里的醫(yī)官照例是不高明的,所以醫(yī)藥毫無效驗,朋友們勸去住醫(yī)院,那時這只有外國教會所開的醫(yī)院,窮學(xué)生怎么住得起呢,承蒙同班的柯采卿自動的借給我六七塊錢,俠畊從陸師趕來,雇車送我進了美國醫(yī)院。這所醫(yī)院設(shè)在鼓樓,大概創(chuàng)辦人的名字是啤勃(Beebe)吧,一般的人都稱它作“啤啤醫(yī)院”。我是下午進院的,辦好手續(xù),交了飯費,大約這所住的是免費的一種吧,所以不記得要收住院費用。但是因此待遇也就特別的糟,我被放在一大間里,住有十多個病人,那時我還發(fā)著高熱,睡在眾人中間,好像是在長江輪船的散艙里,覺得騷擾不堪,這中間有一個腰腿不便的病人,在地上爬著行走,卻特別顯得活潑,一忽兒到這邊床前說些話,一忽兒又跑到那邊去了。這很令人想起多年不見的“孔乙己”來,但是孔乙己盤著腿在地上拖,兩只手全是烏黑的泥,他的樣子又十分頹唐,所以叫人感到一種憐憫,但這個瘸子卻只令人發(fā)生厭惡之感罷了。這一天的夜里真是不好過,況且進院以后醫(yī)生也沒有來看過,我便在第二天決心搬出去,辦好退院交涉之后,又要等廚房算還飯錢,麻煩了好半天這才算清楚了。但是回學(xué)堂來病仍是沒有好,虧得別的朋友幫忙,這回是劉壽昆君招我到他的店里去住。他的底細我不知道,只曉得他是湖南人,暗中在做聯(lián)絡(luò)革命的工作,在貢院左近臨時開了一家書店,收羅當(dāng)時時務(wù)書以及禁書,以備來鄉(xiāng)試的考先生們的愿者上鉤,結(jié)果自然是像姜太公的一無所得。我的床便放在書架后面,有興致時可以自己抽看,一面也聽著買書人的說話,與站在柜臺前無異。劉君應(yīng)付著主顧,又隔日同我去找香山鄧云溪看病,煎藥煮稀飯,忙得要命,我也十分過意不去,一直住了十多天光景,病已漸見輕減,才回到學(xué)堂去,那時已是重陽前后了。這書架子后邊的生活,我到后來還不能忘記,回想起來也很是有趣,但特別感到困難的,乃是大小便的時候,因為這樣的臨時小店中是沒有便所的設(shè)備的。所以在那時候必須走出門去,而且走的相當(dāng)?shù)倪h,在一塊空地里在人家的后墻下,找兩塊斷磚來墊腳,構(gòu)成急就的廁所,這在有病的人是相當(dāng)吃力的。書店主人在醫(yī)藥飲食方面,都想得很周到,唯獨對于這一件事覺得無能為力了。不過這種經(jīng)驗也是很難得的,我在南京這幾年里頭,在野地里拉屎,這也只是第一次哩。

我回到學(xué)堂里來,不意又生起病來了。這回卻不是舊病重犯,乃是一種新的病,——我也不明白從前生的是什么病,這回的又是什么,這其間有沒有因緣的關(guān)系,總之這回所患的病是兩腳從膝蓋以下都腫脹了,后來是連面部都顯得浮腫起來。我因為不相信學(xué)堂的醫(yī)官,所以也并不去請教他,只是由它拖著。這回好意的自動來給我?guī)椭模瑓s不是我的朋友和同學(xué),乃是學(xué)堂里的聽差。他名叫劉貴,想來也是應(yīng)付公家的姓名,是南京本地人,平日看他很是粗魯,對我卻相當(dāng)關(guān)心,有一天午飯時他忽然拿來一個盤子,說這是烏魚,用火煨熟,可以治水腫,只是要淡吃,一次吃完才好。我謝謝他的好意,如法的吃了,雖然病依然沒有好,但他的意思總是很可感謝的。劉貴平時對頭班的老爺們很不客氣,如吃點心的時候問他要,他硬不肯給,說已經(jīng)有人定下了,卻拿來給我們。我和柯采卿同住在二十三號,離聽差的房間不很遠,但是我們不愿學(xué)頭班那樣,在自己房里大聲叫嚷,所以總走到穿堂那里去叫,可是一叫就來了。他便是這樣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叵氲竭^去,自己受過人家的照顧很是不少,有的就此分散,連生死的消息也不知道,很覺得有點悵然,這兩位劉君的事正是最早的一例了。

病既然沒有好,賴在學(xué)堂里也不是辦法,湊巧這時候椒生公被辭退了國文教習(xí),正要回家去,就順便帶了我回紹興了。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事情,于十月初三日抵家,請包越湖診治。包越湖是諸暨縣人,在“諸暨冊局”應(yīng)診,我坐轎子隔日一去,轎錢來回只要兩角,比較的還不算貴。到了十一月腿腫已經(jīng)消了,左側(cè)項上在耳朵背后忽然生了一個大疽,這地位既已不好,況且癤子在冬天發(fā)生,更不是尋常的事。這是第三種的毛病,不但苦痛,也很覺得危險,據(jù)說這名為“發(fā)際”,因為生在頭發(fā)邊沿的關(guān)系,特別有了名稱,便是不好醫(yī)治的證據(jù)。幸虧得南街的外科醫(yī)李介甫給我開刀,加上“潤子”,——這是一種紙捻,加藥插入瘡口,防止它的愈合,與現(xiàn)代的紗布有同樣的效用,經(jīng)過了月余的治療,這才逐漸的好起來了。李介甫是三味書屋的同學(xué)李孝諧的父親,也是大舅父怡堂的親家,本來也是大家子弟,因為自己喜歡搞這一門,所以做了外科,否則外科地位很低,多少與剃頭修腳相像,平常人是不肯干的。他到了晚年,稱呼卻仍是“李大少爺”,這可見是他初做外科時人家這樣叫他,表示尊重,就一直沿用下來了。癸卯年底我差不多已經(jīng)復(fù)原了,可以到大街去蹓跶,甲辰(一九〇四)年二月遂決行回學(xué)堂去,乃于初五日啟行,初十日到了南京了。

四八 祖父之喪

我于壬寅癸卯年間,曾經(jīng)三次回到家里,卻沒有遇著祖父大發(fā)雷霆罵人的事情,好像是脾氣已經(jīng)改過了,或者是對于跑出在外的孫子輩表示嚴厲,沒有什么意思了吧。但是這時候沒有了“挑剔風(fēng)潮”的人,也是一個大的原因。在壬寅十一月二十七日項下有云:

“仲翔叔來信云,五十(即衍生的小名)已于十八日死矣,聞之雀躍,喜而不寐,從此吾家可望安靜,實周氏之大幸也?!睋?jù)說在衍生死信傳出的時候,祖母聽了不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她是篤信神佛,決不是幸災(zāi)樂禍的人,但這時也就忍不住表出她的感情來了。話雖如此,祖父就只不再怒罵而已,平常怪話還是時常有的,譬如伯升在學(xué)堂考試得了個倒數(shù)第二,我則在本班第二名,他便批評說:

“阿升這回沒有考背榜,倒也虧他的。阿魁考了第二,只要用功一點本來可以考第一的,卻是自己不要好?!边@樣的話,聽?wèi)T了也就不算什么了。這里只須說明一句,學(xué)堂榜上的末名稱為“背榜”,或稱“坐紅椅子”,因為照例于末了的這一名加上朱筆的一鉤。阿魁則是我的小名,因為當(dāng)日接到家信的時候,有一個姓魁的京官去訪他,所以就拿來做了小名,這是他給孫子們起名字的一個定例。

我于癸卯年在家里養(yǎng)病過了年,至第二年二月始回到南京,但是過了四個月又是暑假,我便又到家里來了。不過這一回不湊巧,正趕上祖父的喪事,差不多整個假期就為此斷送了。祖父當(dāng)時六十八歲,個子很是魁梧,身體向來似乎頗好的,卻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總之是發(fā)高燒,沒有幾天便不行了。他輩分高,年紀老,在本臺門即是本家合住的邸宅里要算是最長輩了,親丁也不少,但是因為脾氣乖張的關(guān)系,弄得很是尷尬,所以他的死是相當(dāng)?shù)募拍?。講到排場,當(dāng)然有那一大套,甚至還弄什么“門訃”,以及大門口釘上麻布等,和尚道士的“七七做,八八敲”自然是不用說了。他的長子早死了,照例要長孫“承重”,但是魯迅也在日本,于是叫我頂替,我迫于大義,自不得不勉為其難。但是不久在學(xué)堂里的伯升奔喪回來了,我以為可以卸責(zé)了吧,可是不行,一定要我頂替下去,我不知道這是禮教所規(guī)定的呢,還是只因為他是庶出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歧視的。倘若是后面的原因,那么我倒替伯升說一句話,這實在是極不公平的。平心的說,伯升的立場倒無寧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我們那時雖是多數(shù),但是被損害與被侮辱者,他不去附和那強者的那邊,這或者是他的聰明處,但是也很可佩服。他對蔣老太太恭而有禮,過于看領(lǐng)他大的潘姨太太,有一回彼此鬧別扭,他不肯叫一聲“媽”,便不給他綿袴穿,害得他終于“拉稀”——這就是患肚瀉,后來經(jīng)蔣老太太的干涉,這才穿上了綿袴。伯升是十二歲的時候從北京回去的,隨后學(xué)得了一口紹興話,常有一句口頭禪,是“伊拉話啦”,普通話就是說“他們說的”,在講了一通海闊天空,難以置信的話以后,必定添一句“伊拉話啦”,極有天真爛漫之趣。他因為生長在北京,故極愛京戲,在南京時極醉心于當(dāng)時的旦角粉菊花,幾乎每星期日必跑往城南去聽?wèi)?。監(jiān)督公想法羈縻他,特于前晚對他說道:

“你明天早上來我這里吃稀飯,有很可口的揚州小菜?!辈ㄎ?,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就溜了出去,床上只留帳子低垂著,床前擺著一雙馬靴,像是還高臥著的樣子,及至監(jiān)督覺察,這時人已走遠,差不多已經(jīng)過了鼓樓了。又有一回遇見非常的窮困,禮拜日無聊心想出去,問我借錢,適值我也沒有,只剩了三角小洋,他乃自告奮勇,說到城南買點心去,果然徒步來回走了三四十里路,從夫子廟近旁的稻香村買了好些很好吃的點心來,在宿舍里飽吃一頓,現(xiàn)在說了也覺難信,那時候的點心的確這樣的價廉而物美。他似乎平時很是樂天,所以總是那么吊兒郎當(dāng)?shù)?,有時又似乎世故很深,萬事都不大計較的樣子,所以他對于我的充當(dāng)承重孫也別無什么不滿意。其后祖母去世,家里沒有他的長輩了,但他仍舊守著“長嫂如母”的古訓(xùn),著實不敢放肆,就是母親給他包辦的婚姻,他也表示接受,雖然這事結(jié)果弄得很是不幸,卻終不明白反抗。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三月我從紹興往北京,知道他的兵船在寧波停駐,就特地繞道前去相會,在率春樓吃了晚飯,是為最后的一次會見,至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得到二十三日家信,得知他已經(jīng)在南京病故了,享年三十七,剛過了“本壽”,與伯宜公是一樣的。身后遺留下來,一位傅氏太太,沒有子女,要母親留養(yǎng)她到百草園故家賣去,隨后分了錢走散,一位在外的徐氏太太帶著一個小孩,并且還有遺腹兒未生,則不知行蹤若何,這也是十分遺憾的事。他的正式官名是“聯(lián)鯨兵輪輪機正海軍上尉周文治”,在公文書上是這樣稱呼的。我在記祖父的喪事這一節(jié)里,趁這機會講他一番,聊作紀念。

四九 東湖學(xué)堂

椒生公在南京學(xué)堂的勢力與地位開始漸漸的下降,由提調(diào)而監(jiān)督,又由監(jiān)督而國文教習(xí),末了連教習(xí)也保不住了,便只好回家吃老米飯去。不過他在本地還是一時有聲望的,因為一向在外邊辦學(xué)務(wù)多年,縱使不很高明,辦學(xué)的經(jīng)驗總是有的。所以他回到紹興,最初也得到相當(dāng)?shù)牡匚?,便是請他去?dāng)紹興府學(xué)堂的監(jiān)督。這里名稱雖是監(jiān)督,實際乃是校長,權(quán)力很大,而同時有一個副監(jiān)督,這人卻不好相與,此人非別,即是后來過了三年實行暗殺造反的徐伯蓀即徐錫麟便是。這兩個人共處一堂辦起事來,其不能順利進行,蓋是必然的道理。一個是矮胖擁腫的身材,身穿一件“接衫”,上半截的白布,有下半截綠綢的三分之二的長,——接衫者穿在馬褂底下的襯袍,因為有馬褂遮蓋著的緣故,為節(jié)省綢料起見,用白布替代,古時馬褂特別的長,故下邊露出的綢料只有三分之一,——蹣跚行來,看來的人都不禁要喝一聲彩,說好一個“蕩湖船”的老爺出來也。又一個則是蒼老精悍的小伙子,頂上留著一個小頂搭和一條細辮子,夏天穿著一件竹布長衫,正在教學(xué)生們兵操,過了一會兒他叫學(xué)生走到墻陰地方,立定少息,自己便在太陽地里曬著。這是兩個人形象具體的描寫,是我親自看來的。后來監(jiān)督公還自夸口,說他在三年前就知道他是亂黨,自己有先見之明呢。他既然有了職業(yè),不成什么問題了,可是對于我在南京還是不放心,假如參加了亂黨,這怎么辦呢,不如叫回紹興來,便可以不負當(dāng)初介紹的責(zé)任了。這回湊巧我因祖父的喪事,在家里耽擱很久,他便勸我去教英文,地方在東湖,這也算是近時名勝之一,所以我就答應(yīng)去試試看。幸而這事只試了兩個月,我便仍舊回學(xué)堂里去,不然的話就會教書下去,于未來生活發(fā)生一個巨大的變化了。

東湖的這個學(xué)堂,門前扁額上寫著“東湖通藝學(xué)堂”,不知道是什么性質(zhì),是私立呢還是公立,只有問那創(chuàng)辦人陶心云去才曉得。在一九三一年出版尹幼蓮所編的《紹興地志述略》第十四章說名勝古跡的地方,東湖底下注道:

“東湖在城東十里,有陶氏屋,面山帶水,風(fēng)景頗佳。”這話說得很含蓄而得要領(lǐng),因為地是官地,用的是公款修造,但是房屋卻為陶氏占為私有,為敷衍門面計,分定作三種辦法。其一是所謂“稷廬”,即是東頭的一部份純粹是該觀察公的私人住宅,游人不得闌入的,其二是中間也就是靠近西頭的幾間,作為“學(xué)堂”,這是要和學(xué)堂有關(guān)系的人才能進出。其三是一片水面和幾條堤防,說是“放生池”,是公開給大眾的,但是東湖的建筑是在箬山即繞門山的腳下,和北岸隔著一條運河,運河上架有一座石橋,卻在稷廬之東,從這橋繞道入湖,便要走過住宅部分,這是斷乎不可,但游人既無翅膀,又不會水上行走,如要看看放生池的風(fēng)景,勢非用船不可,從學(xué)堂東邊的“濠梁”橋進去,而這橋下卻有鐵門鎖著,若要開時須出“酒錢”,請?zhí)崭淖龉さ娜颂貏e來開鎖才行。因此之故,這個公開地方倒實在是很閑靜的,平常管領(lǐng)著這大片土地的也就是稷廬陶家有關(guān)的幾個人罷了。

我到東湖學(xué)堂去是教英文,學(xué)生記得是兩班一共三個人,初級是陶望潮,是陶心云的本家,現(xiàn)今尚健在,高級是陶緝民,乃是心云的承繼的孫子,那時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小孩,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故去了,還有一個忘記了名字,但總之不是姓陶的。每天上午是由我教英文,下午由兩位教員分教國文和算學(xué)。教室便在一間大屋內(nèi),東湖的屋都建造在一道筑成的堤上面,所以進身都不能很深,這間要算頂大的了,面北兩扇黑漆大門,上邊紅地黑字,大書道:“臨淵無羨,大德曰生?!边@對聯(lián)以文句論,以筆畫論,都要算是屋主人的最成功的杰作,東湖所有的大小扁額柱聯(lián)無一不是他的手筆,實在紹興人已經(jīng)看的厭了,只這八個字似乎還沒有那種呆板相。我的住房便在“臨淵無羨”那一邊的耳房里,那里又分為南北二間,南邊的一間稍為大點,只是因為北墻臨運河,只有一個很高的窗,西面又是房屋盡頭,不好開窗門,所以很是黑暗,蚊子非常的多,但是因為臨河的關(guān)系,回家去時在那里等候趁“埠船”,卻是很方便的。當(dāng)初口頭說好,每月薪水是二十元,學(xué)堂供給食宿,但是到了下旬時節(jié),有一個自稱是觀察公的表姪的會計走來找我,說什么經(jīng)費困難,只能姑且奉送這么多,就送來英洋十六元。我也無意于較量多少,便同意收下了,到了第二個月也是如此,但是兩個月快滿,學(xué)堂方面通知椒生公說,因為學(xué)生們說英文口音不大準(zhǔn)確,所以擬不再聘請了。南京同學(xué)碰巧也這時來信,說要冬季例考了,趕緊前來銷假,我遂即回去,學(xué)校是十二月初一日起舉行考試,大概是在十月中回到學(xué)堂里的。

東湖時代的學(xué)生雖然不多,可是與我卻是有緣,長久保持著聯(lián)絡(luò),如陶望潮君,關(guān)于他的事后來還要說及。陶緝民君于民國二十一二年時,來北京大學(xué),見面多次,當(dāng)時曾寫了一幅字送他,現(xiàn)在便抄在這里,作為紀念。原文收在《夜讀抄》的苦雨齋小文里邊,題目是“書贈陶緝民君”:“繞門山在東郭門外十里,系石宕舊址,水石奇峭,與吼山仿佛。陶心云先生修治之,稱曰東湖,設(shè)通藝學(xué)堂,民國前八年甲辰秋余承命教英文,寄居兩閱月,得盡覽諸勝,曾作小詩數(shù)首紀之,今稿悉不存,但記數(shù)語曰,巖鴿翻晚風(fēng),池魚躍清響,又曰,瀟瀟數(shù)日雨,開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懷念陳跡,有如夢寐,書此數(shù)行以贈緝民兄,想當(dāng)同有今昔之感也。廿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平?!?/p>

五〇 東湖逸話

我在上邊只是講得東湖學(xué)堂,對于東湖本身還沒有講到,現(xiàn)在就來補說幾句話。東湖在紹興如以山水論,那是沒有什么值得說的,因為它的奇怪不及吼山的水石宕,若欲和西湖對峙,那簡直是笑話了。但是它在近時卻非常有名,這是什么緣故呢?我想這第一是因為它離城近,交通方便,往往可以順路去一瞻仰,不比別的名勝多在偏僻地方,去走一趟要費一天的工夫。第二是因為這是近來新添出來的,看的覺得新鮮,不管這好看不好看。其實看它當(dāng)初造成的原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色來,這也就是缺點。我們這里姑且借用張宗子的《越山五佚記》中說曹山的話,來做個石宕的山水的說明。原文云:

“曹山,石宕也。鑿石者數(shù)什百指,絕不作山水想,鑿其堅者,瑕則置之,鑿其整者,碎則置之,鑿其厚者,薄則置之。日積月累,瑕者墮則塊然阜也,碎者裂則巋然峰也,薄者穿則砑然門也。由是堅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廣廈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巒突焉,石則苔蘚,土則薜荔,而蓊翳興焉,深則重淵,淺則灘瀨,而舟楫通焉,低則樓臺,高則亭榭,而畫圖萃焉。”正因為這奇峭的山水是因為采取山石而成功的,故長處在于它的雕琢,而這雕琢也就是短處,張宗子記他的祖父張雨若的檄語云:

“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為此種名勝最確切的評語,連吼山也在其內(nèi)。李越縵在《七居》中第六說到吼山,也說道:

“其山劖削,其水瀏疾,故其人罕壽,而性剽急。”還有一層,我是在那里住過兩個月的,所以深知道夜景的可怕,為白天游湖的人所不曾見到的。我在室外南廊下站著,面對著壁立千仞的黝黑的石壁,在微細的月光下,恍然如見法國陀勒的有名的《神曲》中地獄篇的插畫,別有一種陰森凄慘的可怖景象,覺得此地不宜長住,不僅是辦學(xué)校和醫(yī)院是非所宜,別的事情也辦不來,——除非是圖謀造反,這才是適合的背景。哪知事有湊巧,這恰成為革命計畫的原始地,而是與徐錫麟有密切的關(guān)系的。

原來徐伯蓀的革命計畫是在東湖開始的,不,這還說不到什么革命,簡直是不折不扣的“作亂”,便是預(yù)備“造反”,占據(jù)紹興,即使“占據(jù)一天也好”,這是當(dāng)日和他同謀的唯一的密友親口告訴我說的。當(dāng)初想到的是要招集豪杰來起義,第一要緊的是籌集經(jīng)費,既然沒有地方可搶劫,他們便計畫來攔路劫奪錢店的送現(xiàn)款的船只。那時紹興錢店一禮拜里有一次送款的船,由一個店伙押送,坐了腳踏的小船前去,因為往東走,大約是經(jīng)過曹娥往寧波去的吧,也應(yīng)該有往西到杭州去的,但因為西路太是熱鬧,所以不曾計畫也說不定。而且,這與東湖的預(yù)謀地點也有關(guān)系,遂決定在東路實行了。

他們的計畫是借東湖辦什么事業(yè),主要卻是夜間,由徐伯蓀和他的同謀陳君二人,在湖中練習(xí)劃船,這時期大概也不很早,在我教書去的一二年前吧。學(xué)會了劃船之后,便于“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出外實行路劫,錢店店伙和小船船夫由他們一人對付一個,請他們吃了“板刀面”,把洋錢搶了來,做“造反”的本錢。這個計畫實在迂緩得很,但是他們竭力進行,正在這個時節(jié)卻來了一位軍師,一席話把這可笑的計畫全盤推翻,他們同意這種小生意沒有做頭,決心來大干一番。這位軍師即是陶成章號煥卿,乃是陶觀察的一位本家,他主張聯(lián)絡(luò)浙東會黨,招集各地豪杰,都“動”起來,然后大事可成,這是他的“光復(fù)會”的主張,民族革命的一張大纛。徐伯蓀聽從了他的話,便去運動人替他出錢捐候補道,到安徽省去候補,結(jié)果做了那驚天動地的一幕,卻不料這事發(fā)端是在東湖,也是在那里定策的。和他同謀的陳君名字叫一個“濬”字,號曰子英,比較不大知名,他在安慶事發(fā)的當(dāng)時逃到東京,時常到魯迅所住的公寓里來,這是當(dāng)時聽他自己所講,由我聽著記了下來的?,F(xiàn)在他也久已逝世,大約聽過他講這故事的人也只有我存在,今因說到東湖,就把它記錄下來,且當(dāng)作一則東湖的逸話講講吧。

五一 我的新書一

我們的英語讀本《英文初階》的第一課第一句說:“這里是我的一本新書,我想我將喜歡它。”我的第一本新書,使我喜歡看的,在上邊已經(jīng)說過,乃是英國紐恩斯(Newnes)公司的送禮用本《天方夜談》,裝訂的頗精美,價值卻只是三先令六便士。我有了這部書,有事情做了,就安定了下來,有如阿利巴巴聽來的“胡麻開門”的一句咒語,得以進入四十個強盜的寶庫,不再見異思遷了,同時也要感謝東湖學(xué)堂,假如要我在那里教書,那也就將耽誤了我的工作,不及趕那笨驢去搬運山中的寶貝了。我回到學(xué)校,感謝功課教得那么麻胡,我也便趕上考試,而且考得及格,只是告假過多,要扣分數(shù),結(jié)果考在前五名以外,這半年的贍銀也多少要少得一兩,這就算是我的損失了。

但是我的新書并不只限于這《天方夜談》,還有一種是開這邊書房門的鑰匙,我們姑且稱它的名字是“酉陽雜俎”吧。因為它實在雜得可以,也廣博得可以,舉凡我所覺得有興味的什么神話傳說,民俗童話,傳奇故事,以及草木蟲魚,無不具備,可作各種趣味知識的入門。我從皇甫莊看來的石印《毛詩品物圖考》——后來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舊本,至今還寶存著,和《秘傳花鏡》,已經(jīng)被引入了唐代叢書的《藥譜》里,得了《酉陽雜俎》卻更是集大成了。在舊的方面既然有這基礎(chǔ),這回又加上了新的,這便有勢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詩,總括這個“段十六成式”所做的書,現(xiàn)在引了來可以做個有詩為證:

“往昔讀說部,吾愛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數(shù)。不愛余詩文,但知有雜俎。最喜諾皋記,亦讀肉攫部。金經(jīng)出鳩異,黥夢并分組。旁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話與民譚,紀錄此鼻祖。抱此一函書,乃忘讀書苦。引人入勝地,功力比水滸。深入而不出,遂與蠹魚伍?!?/p>

舊書堆里沒有怎么深入,這回卻又鉆進了新書里去,雖然也還是“半瓶醋”,可是這一回卻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經(jīng)說過,自己的那些“雜學(xué)”,十之七八都是從這方面來的。我的一個從前的朋友,曾說我是“橫通”,這句褒貶各半的話,我卻覺得實在恰如其分的。沒有一種專門知識與技能,怎么能夠做到“直通”呢?我弄雜學(xué)雖然有種種方面的師傳,但這《天方夜談》總要算是第一個了。我得到它之后,似乎滿足一部份的欲望了,對于學(xué)堂功課的麻胡,學(xué)業(yè)的無成就,似乎也沒有煩惱,一心只想把那夜談里有趣的幾篇故事翻譯了出來。那時我所得到的恐怕只是極普通的雷恩的譯本罷了,但也盡夠使得我們向往,哪里夢想到有理查白敦勛爵的完全譯注本呢,就是現(xiàn)在我們也只得暫且以美國的現(xiàn)代叢書里的選本為滿足,世間尚有不少篤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見得會流行吧。這《阿利巴巴與四十個強盜》是誰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還有那水手辛八和得著神燈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異既有譯本,阿拉廷的故事也著實奇怪可喜,我愿意譯它出來,卻被一幅畫弄壞了。這畫里阿拉廷拿著神燈,神氣活現(xiàn),但是不幸在他的腦袋瓜兒上拖著一根小辮子,故事里說他是支那人,那么豈能沒有辮子呢,況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時候看那變把戲的人,在開始以前說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說話未了只把頭一搖,那條辮發(fā)便像活的蛇一樣,已蟠在額上,辮梢頭恰好塞在圈內(nèi)。這怎能怪得畫家,要利用作材料呢,但是在當(dāng)時看了,也怪不得我得發(fā)生反感,不愿意來翻譯它了。還有一層,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奴,所以譯了送登《女子世界》,后來由《小說林》單行出版,卷頭有說明道:

“有曼綺那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機警有急智,其主人偶入盜穴為所殺,盜復(fù)跡至其家,曼綺那以計悉殲之。其英勇之氣頗與中國紅線女俠類,沉沉奴隸海,乃有此奇物,亟從歐文移譯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碧热羰亲g出阿拉廷的故事為“神燈記”,當(dāng)然就不能出這樣的風(fēng)頭了。

五二 我的新書二

《俠女奴》單行本是在光緒乙巳,我所有的一冊破書已是丙午(一九〇六)年三月再板,《玉蟲緣》刊行在于《俠女奴》之后,初板的年月是乙巳年五月,這是書本的紀錄。再查日記,可惜這不完全了,甲辰年只有十二月一個月,乙巳年至三月為止,但在這寥寥一百二十天的記載里邊,卻還有點可以查考,今抄錄于后。甲辰十二月十五日條下云:

“終日譯《俠女奴》,約得三千字?!边@大概不是起頭,可見這時正在翻譯,十八日寄給丁初我,這是《女子世界》的主編,也是上?!缎≌f林》的編者之一。乙巳正月初一日云:

“元旦也,人皆相賀,予早起譯書,午飲于堂中。”至十四日,又記云:

“譯美國坡原著小說《山羊圖》竟,約一萬八千言?!倍娜占慕o丁初我,至二月初四日得到初我回信,允出版后以書五十部見酬。十四日條下云:

“譯《俠女奴》竟,即抄好,約二千五百字,全文統(tǒng)一萬余言,擬即寄去,此事已了,如釋重負,快甚?!庇墒强芍秱b女奴》著手在前,因在報上分期發(fā)表,故全文完成反而在后了。二十九日條下云:

“接初我廿六日函,云《山羊圖》已付印,易名‘玉蟲緣’。又云《俠女奴》將印單行,有所入即以補助女子世界社。下午作函允之,并聲明一切,于次日寄出?!边@里那兩本小書的譯述年月已經(jīng)弄明白,即虛假的署名,一個是萍云,一個是碧羅,而且都是女士,也均已聲明,雖然無此必要,因為這在編者原是一目了然的。

“玉蟲緣”這名稱是根據(jù)原名而定的,本名是“黃金甲蟲”(The Gold-bug),因為當(dāng)時用的是日本的《英和辭典》,甲蟲稱為玉蟲,實際是吉丁蟲,我們方言叫它做“金蟲”,是一種美麗的帶殼飛蟲。這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著者的友人名萊格闌,避人住于蘇利樊島,偶然得到一個吉丁蟲,形狀甚為奇怪,頗像人的枯顱,為的要畫出圖來給著者看,在裹了吉丁蟲來的偶從海邊撿得的一幅羊皮紙上,畫了圖遞給著者的時候,不料落在火爐旁邊了,經(jīng)著者拾起來看時,圖卻畫得像是一個人的髑髏。萊格闌仔細檢視,原來在畫著甲蟲的背面對角地方,真是髑髏的圖,是經(jīng)爐火烘烤出現(xiàn)的,而在下方則顯出一只小山羊,再經(jīng)洗刷烘烤,乃發(fā)見一大片的字跡,是一種用數(shù)字及符號組成的暗碼。他的結(jié)論是這是海賊首領(lǐng)甲必丹渴特(Kidd)的遺物,因為英語小山羊的發(fā)音與渴特相同,而髑髏則為海賊的旗幟,所以苦心研究,終于將暗號密碼翻譯了出來,掘得海賊所埋藏的巨額的珍寶。這是安介亞倫坡(Edgar Allan Poe一八〇九—一八四九)所作中篇小說之一,坡少孤受育于亞倫氏,故兼二姓,性脫略耽酒,終于沉醉而死,詩文均極瑰異,人稱鬼才,我后來在《域外小說集》里譯有他的一篇寓言《默》,此外亦不能多譯。這篇《玉蟲緣》的原文系依據(jù)日本山縣五十雄的譯注本,系是他所編的《英文學(xué)研究》的一冊,題目是“掘?qū)殹?。所以在譯本后邊,有譯者的附識道:

“譯者曰,我譯此書,人勿疑為提倡發(fā)財主義也。雖然,亦大有術(shù),曰有智慧,曰細心,曰忍耐。三者皆具,即不掘藏亦致富,且非獨致富,以之辦事,天下事事皆可為,為無不成矣。何有于一百五十萬弗之巨金。吾愿讀吾書者知此意。乙巳上元,譯竟識?!?/p>

這是還沒有偵探小說時代的偵探小說,但在翻譯的時候,《華生包探案》卻早已出版,所以我的這種譯書,確是受著這個影響的。但以偵探小說論,這卻不能說很通俗,因為它的中心在于暗碼的解釋,而其趣味乃全在英文的組織上,因此雖然這篇小說是寫得頗為巧妙,可是得不到很多的外國讀者,實在是為內(nèi)容所限,也是難怪的。因為敝帚自珍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重閱,覺得在起首地方有些描寫也還不錯,不免引用在這里:

“此島在南楷羅林那省查理士頓府之左近,形狀甚奇特,全島系砂礫所成,長約三英里,廣不過四分之一,島與大陸毗連之處,有一狹江隔之,江中茅葦之屬甚茂盛,水流迂緩,白鷺?biāo)D多棲息其處,時時出沒于荻花蘆葉間。島中樹木稀少,一望曠漠無際,島西端盡處,墨而忒列炮臺在焉。其旁有古樸小屋數(shù)椽,每當(dāng)盛夏之交,查理士頓府士女之來避塵囂與熱病者,多僦居之。屋外棕櫚數(shù)株,綠葉森森,一見立辨。全島除西端及沿海一帶砂石結(jié)成之堤岸外,其余地面皆為一種英國園藝家所最珍重之麥妥兒樹濃陰所蔽,島中此種灌木生長每達十五尺至二十尺之高,枝葉蓊郁,成一森密之矮林,花時游此,芬芳襲人,四圍空氣中,皆充滿此香味。”

五三 我的筆名

我的別名實在也太多了,自從在書房的時候起,便種種的換花樣,后來看見了還自驚訝,在那時有過這稱號么,覺得很可笑的,不值得再來講述了?,F(xiàn)在只就和寫文章有關(guān)系的略為說明,這便是所謂“筆名”,和普通一般的別名不同,是專用作文章的署名的。

我的最早的名字是個“魁”字,這個我已經(jīng)說明過,原來乃是一個在旗的京官的姓,碰巧去訪問我的祖父,那一天里他得到家信,報告我的誕生,于是就拿來做了我的小名,其后檢一個木旁的同音的字,加上“壽”字,那么連我的“書名”也就有了。但是不湊巧,木部找不著好看的字,只有木旁的一個魁字,既不好寫,也沒有什么意思,就被派給我做了名字,與那有名的桐城派大家劉大櫆一樣。他的大名為什么也弄得這樣怪里怪氣的呢?這個理由,我也還沒有機會查得清楚??傊矣X得沒有意思,而且有北斗星的關(guān)系的號——“星杓”,也不中意,還不如叫做槐壽的好,雖然木旁一個鬼字,但比較鬼在踢斗總要好得多了。后來因為應(yīng)考,請求祖父改名,他命改為同音的“奎綬”,這仍舊不脫星宿的關(guān)系,而且“奎”又訓(xùn)作“兩髀之間”,尤其是不大雅馴,但隨后看見有名的坤伶,名字叫作“喜奎”,頗疑心是促狹的文人的作怪呢??R云者,也不過是掛在前面的闊帶子,即古代之所謂黻也。

我既然決定進水師學(xué)堂,監(jiān)督公用了“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的典故,給我更名,又起號曰樸士,不過因為叫起來不響亮,不曾使用,那時魯迅因為小名曰“張”,所以別號“弧孟”,我就照他的樣子自號曰“起孟”。這個號一直沿用下來,直到后來章太炎先生于一九〇九年春夏之間寫一封信來,招我們?nèi)ス矊W(xué)梵文,寫作“豫哉啟明兄”,我便從此改寫啟明,隨后《語絲》上面的豈明,開明以及難明,也就從這里引伸出來了。

如今說話且退回去,講那萍云女士吧。這萍云的號也只是那時別號之一,如日記上見著的什么不柯,天欷,頑石一樣,不久也就廢棄了吧。但是因為給《女子世界》做文章的關(guān)系,所以加上女士字樣,至于萍云的文字大抵也只取其漂泊無定的意思罷了。碧羅是怎么來的呢,那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用意,或者是“秋云如羅”的典故吧,或者只是臨時想起,以后隨即放下了也未可知。萍云的名字在《女子世界》還是用著,記得有一回抄撮《舊約》里的夏娃故事,給它寫了一篇《女禍傳》,給女性發(fā)過一大通牢騷呢。少年的男子常有一個時期喜歡假冒女性,向雜志通信投稿,這也未必是看輕編輯先生會得重女輕男,也無非是某種初戀的形式,是慕少艾的一種表示吧。自己有過這種經(jīng)驗,便不會對于后輩青年同樣的行為感到詫異與非難了。

離開南京學(xué)堂以后,所常用的筆名是一個“獨應(yīng)”,故典出在《莊子》里,不過是怎么一句話,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了。還有一個是“仲密”,這是聽了章太炎先生講《說文解字》以后才制定的,因為《說文》里說,周字從用口,訓(xùn)作“密也”,仲字則是說的排行。前者用于劉申叔所辦的《天義報》,后來在《河南》雜志上做文章也用的是這個筆名,后者則用于《民報》,我在上邊登載過用“仲密”名義所譯的兩篇文字,其一是斯諦普虐克的宣傳小說《一文錢》,現(xiàn)在收入《域外小說集》中,其二是克羅泡金的《西伯利亞紀行》,不過這登在第二十四期上,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其后國民黨(那時還是同盟會)在巴黎復(fù)刊《民報》,卻另外編印第二十四期,并未將東京《民報》重新翻印,所以這篇文章也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其后翻譯小說賣錢,覺得用筆名與真姓名都不大合適,于是又來用半真半假的名氏,這便是《紅星佚史》和《匈奴奇士錄》的周逴。當(dāng)初只讀半邊字,認為從卓聲,與“作”當(dāng)是同音,卻不曉得這讀如“綽”,有點不合了,不過那也是無礙于事的。民國以來還有些別的筆名,不過那是另一段落的事了,現(xiàn)在這里姑且從略,——我只可惜不曾使用那“槐壽”的筆名,這其實是我所很喜歡的名字,很想把它來做真姓名用呢。

五四 秋瑾

乙巳(一九〇五)年里我在南京有一件很可紀念的事,因為見到一位歷史上有名的人物,雖然當(dāng)時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會得有那偉大的氣魄。此人非別,即是秋瑾是也。日記里三月十六日條下云:

“十六日,封燮臣君函招,下午同朱浩如君至大功坊辛卓之君處,見沈翀,顧琪,孫銘及留日女生秋瓊卿女士,夜至悅生公司會餐,同至辛處暢談至十一下鐘,往鐘英中學(xué)宿,次晨回堂?!敝炼蝗枕椣拢杏涗浽疲?/p>

“前在城南夜,見唱歌有愿借百萬頭顱句,秋女士笑云,但未知肯借否?信然,可知作者亦妄想耳?!睋?jù)當(dāng)時印象,其一切言動亦悉如常人,未見有慷慨激昂之態(tài),服裝也只是日本女學(xué)生的普通裝,和服夾衣,下著紫紅的裙而已。這以前她在東京,在留學(xué)生中間有很大的威信,日本政府發(fā)表取締規(guī)則,這里當(dāng)然也有中國公使館的陰謀在內(nèi),留學(xué)生大起反對,主張全體歸國,這個運動是由秋瑾為首主持的。但老學(xué)生多不贊成,以為“管束”的意思雖不很好,但并不限定只用于流氓私娼等,從這文字上去反對是不成的,也別無全體歸國之必要,這些人里邊有魯迅和許壽裳諸人在內(nèi),結(jié)果被大會認為反動,給判處死刑。大會主席就是秋女士,據(jù)魯迅說她還將一把小刀拋在桌上,以示威嚇。當(dāng)時還有章行嚴等人是中間派,主張調(diào)停其間,但是沒有效,秋瑾的一派便獨自回來了。她其時到了上海,但沒有立刻回紹興去,卻溯江而上來到南京,那天的談話似乎也沒有談到,看她的態(tài)度似乎很是明朗,仿佛那一件事的成功失敗,都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樣子。第二年丙午初夏我因為決定派往日本留學(xué),先回到家里一走,這時秋女士已經(jīng)在紹興辦起大通學(xué)堂來,招集越中綠林豪杰,實行東湖上預(yù)定的“大做”的計畫,但是我那時不曾知道,所以沒有到豫倉去訪問。其時魯迅回家來完婚,也在家里,談起取締規(guī)則風(fēng)潮的始末,和那一班留學(xué)生們對于“鑒湖女俠”的恭順的情形,也就把她那邊的事情擱下了。及至安慶的槍聲一舉世震驚,秋女士只留下“秋雨秋風(fēng)愁殺人”的口供,在古軒亭口的丁字街上被殺。革命成功了六七年之后,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一篇《藥》,紀念她的事情,夏瑜的名字這是很明顯的,荒草離離的墳上有人插花,表明中國人不曾忘記了她。

五五 大通學(xué)堂的號手

秋瑾從日本歸國后,據(jù)傳略里說,“主講潯溪學(xué)校,旋在上海主持同盟會通訊機關(guān),嘗與陳墨峰會同造炸彈,彈藥爆炸創(chuàng)甚,幾以此被捕,因無左證得免。尋辦《中國女報》,以母喪返浙,居于徐伯蓀所創(chuàng)辦之大通體育會,往來江浙,連絡(luò)會眾,得數(shù)千人,編為光復(fù)漢族大振國權(quán)八軍,以徐為長,己副之,張恭等為分統(tǒng)?!边@時候已經(jīng)在徐伯蓀進日本陸軍學(xué)校不成,捐了候補道,到安徽去候補,陶成章則在蕪湖的皖江中學(xué)教書,監(jiān)督是張伯純,名通典,是候補道中的開明人物。陳子英的行蹤未明,大約仍住在紹興東浦,與徐伯蓀是同村的人,后來安慶事發(fā),他便是直接從那里逃往日本去的。

大通體育會即是大通體育學(xué)堂,是徐伯蓀等人所設(shè),用以收羅綠林豪杰的機關(guān),表面說是學(xué)堂,但是那些不三不四的赳赳武夫說是學(xué)什么好呢?只有體育還說得過去,所以這名字定得恰好,可以和東湖通藝學(xué)堂競爽的。造反的計畫始于東湖,而終于大通,這是紹興鬧革命的一幕。大通學(xué)堂設(shè)在豫倉,我沒有到來那地方,但是那學(xué)堂卻和我有過一番交涉。這一時期我沒有寫日記,所以月日無可考了,但總之是在乙巳(一九〇五)年的下半年吧。有一天接到封燮臣君的一封信,說大通學(xué)堂要找一名吹號的人,叫我給他們介紹一個。那時我們大家真是胡涂,大通學(xué)堂如有吹號,照例應(yīng)當(dāng)是陸軍的,理應(yīng)給他們?nèi)リ憥煂W(xué)堂找一個德國式的號手才對,我們水師所用系是英國式的,當(dāng)然不能適用。但是那時大家都是稀里胡涂一起,封君和我只是自己在水師里,聽?wèi)T了英國的號聲,以為這就是了。我于是找管輪堂的號手來一談,托他介紹一位,他當(dāng)然欣然承諾,不久便前去赴任去了。我的介紹就此完了,但事情還不完了,因為此后還有那包抄豫倉的大通學(xué)堂的這一件事呢。

我介紹號手在一九〇五年,第二年離開學(xué)堂往日本去了,就不曾知道那里的消息,大概這兩年間總是平安無事的吧。包抄的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犧牲了秋女士,其余的傷亡的人大約也有吧,范文瀾君的回憶文中便說,有人中槍斃命,人家當(dāng)作他的堂兄,混了過去,即此可以知道。但是我所介紹的號手呢,就此信息杳然,他本來是江北人,異言異服的很容易被人注意,可能就捉將官里去了。

事過十余年之后,在一九一八年左右,封燮臣君又在北京遇見,這才聽到這位號手的消息。原來他倒是運氣,仍然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去了,生性來得機警,又熟知號聲的緣故,大概曉得來勢不善,所以越墻而遁,虧他在“人生路弗熟”的地方,逃出了性命。這是他親自告訴給他介紹的原經(jīng)手人的。我很高興,他能夠逃出“豫倉”,——因為這個地方,經(jīng)民國后改為“民團”總部,乃是風(fēng)水很不好的地方,誰進去了就不容易出得來的。

上邊說到“民團”,不免蛇足的來說明幾句。民團這東西本是地主鄉(xiāng)紳的武裝勢力,民國初年便由徐伯蓀的兄弟仲蓀來擔(dān)任團長,這已經(jīng)很是滑稽了,而徐團長卻又做得不甚好看。聽說有一回民團槍斃強盜,團長騎了高頭大馬,親來監(jiān)刑,在強盜已經(jīng)中彈斃命之后,團長再親手打他一手槍。這事就出在豫倉,我說豫倉風(fēng)水不好,意思里就有這故事包含在內(nèi)的。

五六 武人的總辦

在學(xué)堂方面這時也有了一個變更,這事大約是在乙巳年三月以后,因為日記上沒有記載。所謂變更乃是又換了總辦,總辦換人也是常事,但是這回換的不是候補道,不是文人而是武人,是一位水師的老軍官。這或者可以說是破天荒的事,因為無論軍事或非軍事的學(xué)堂,向來做總辦的人總是候補道,似乎候補道乃是萬能的人,怎么事都能夠包辦的??墒沁@回到來的卻不是官樣十足的道臺,只是一介武弁,他的姓名是蔣超英,官銜是“前游擊”。為什么不寫現(xiàn)在的官銜的呢?因為他沒有現(xiàn)在的官,只是從前做過游擊,——這是前清的武官的名稱,地位居參將之次,等于現(xiàn)在的中校,本是陸軍的官名,但那時海軍也是用的陸軍的官制。他做著游擊的時候,還是光緒甲申(一八八四)以前的事吧,據(jù)說他帶領(lǐng)一只兵船,參加馬江戰(zhàn)役,后來兵敗,船也沉掉了,有人說是他自己弄沉的,但是這或是謠言也說不定,總之是船沒有了而人卻存在,因此犯了失機的罪就把他革了職。聽說凡是官革職,是革去現(xiàn)在的職務(wù),他本身所有的官銜——誥封三代所留下的自己這一代,還是存在的,所以他還是“前游擊”,而且可以用那前游擊的“藍頂子”的三四品頂戴。前頭說過管輪堂監(jiān)督椒生公有一個侄兒,最早進水師學(xué)堂,分在駕駛班,這位蔣超英其時擔(dān)任駕駛堂監(jiān)督,因為和椒生公有意見,便藉口功課不及格,把他開除了。這人便是曾在宋家溇北鄉(xiāng)義塾教過英文的周鳴山,在學(xué)校的名字是周行芳,他本人和椒生公都這樣說,歸罪于監(jiān)督的不公平,其實功課不行或者是真的,監(jiān)督只是不留情面而已,說是由于什么惡意,恐怕未必如此,這是我從他來做總辦以來觀察所得,可以替他說明的。武人做總辦,他與文人很有點不同。他第一是來得魯莽些,也就率直些,不比文人們的虛假。方碩輔是一股假道學(xué)氣,黎錦彝比較年輕漂亮,但是很滑頭,總之是不脫候補道的習(xí)氣。蔣總辦的作法便很是不同,他在“下車伊始”,即開始擬訂一種詳細規(guī)則,大約總有幾十條之多,指導(dǎo)學(xué)生的生活,寫了兩大張,貼在兩堂宿舍的入口。條文都已忘記了,只是有一條因為成為問題,所以還記得。那一條的意思是說,宿舍內(nèi)禁止兩個人在一張床上共睡。學(xué)生們看了都是心照不宣,但是覺得這種所謂契弟的惡習(xí)雖然理應(yīng)嚴禁,可是這樣寫著“堂而皇之”的貼在齋舍外面,究竟不大雅觀,便推派代表去找學(xué)堂當(dāng)局,請求適當(dāng)處理。其時學(xué)堂里又新添了提調(diào)一職,由總辦的一個同鄉(xiāng)同事姓黃的充任,這人身體不很高大,又因姓黃的關(guān)系,所以學(xué)生們送他一個徽號叫“黃老鼠”,可是話雖如此,這卻是別沒有什么惡意,因為他也是很漂亮,與學(xué)生相處得很是不錯。代表去找他一說,他隨即了解,便叫人用了一細長條的白紙,把那禁令糊上,這樣一來那滿紙黑字的掛牌中間,留有一條空白,是這事件所遺留下的痕跡。還有一回,我們下操場出操,蔣總辦親臨訓(xùn)話,也無非鼓勵的話,但是措辭很妙,他說你們好好用功,畢業(yè)便是十八兩,十六兩,十四兩,將來前程遠大,像薩鎮(zhèn)冰何心川那樣的,都是紅頂子,藍頂子。這一篇訓(xùn)話雖然后來傳為笑柄,但是他的直爽處卻還是可取的。又如有一回我們同班的福建同學(xué)陳崇書,因事除名,我們幾個人代表全班前去說情,結(jié)果是不成功,但總辦的態(tài)度還不十分官僚的,這或者是由于他夾說英語的關(guān)系,他連說“埃姆索勒”,這雖是一句口頭語,但因為意思可以解作“我很抱歉”,所以在聽者也就少有反感了。

五七 京漢道上

甲辰(一九〇四)年冬天,上一班的頭班學(xué)生已經(jīng)畢業(yè),我們升了頭班,雖然功課還是那么麻胡,但留學(xué)轉(zhuǎn)學(xué)都沒有辦法,大抵只好忍耐下去,混過三年再說了。想不到剛過了一個年頭,忽然有了新的希望,北京練兵處(那時還沒有什么海陸軍部)要派學(xué)生出國去學(xué)海軍,叫各省選送。我們便急起來運動,要求學(xué)堂里保送我們出去,一面又各自向本省當(dāng)?shù)郎戏A請求,浙省計有林秉鏞柯樵和我三名,就聯(lián)名上書,此外也代別省同學(xué)做過稟帖,可是都如石沉大海,一去沒有消息,只有山東給了一個回電給學(xué)堂里,應(yīng)允以在學(xué)的山東學(xué)生魏春泉補充,那時山東巡撫不知道是什么人,就這一件事看來,可以說是勝于東南各省的大官遠甚了。學(xué)校里沒有法子規(guī)定,為免得大家爭吵起見,乃決定將頭班學(xué)生都送往北京應(yīng)考,由練兵處自己選擇。手邊留有一本《乙巳北行日記》,實在只有兩葉,簡單的記著事項,還可以知一個梗概。

“十一月十一日,晴。上午因北上應(yīng)考事,謁見兩江總督,又至督練公所。夜,赴總辦餞行之宴。

十二日,晴。整理行李。上午六點鐘至下關(guān),宿于第一樓旅館,同行者學(xué)友二十三人,提調(diào)黃暨聽差二人。

十三日,晴。侵晨至頓船,候招商局江孚上水船,至下午不至,后知因機損不能來,復(fù)回至第一樓宿。

十四日,晴。晨兩下鐘下怡和公司瑞和船,上午九點到蕪湖,下午六點到大通,十二點到安慶。

十五日,陰。晨到湖口,上午十點到九江,下午五點到蘄州,七點到黃石岡即赤壁,九點到黃州。

十六日,晴。晨四點到漢口,寓名利棧?!遍L江一路,無事可記,唯船泊九江的時候,曾登岸游覽,偶過一瓷器店,見有一種茶盅,白地藍邊,上有暗花,以三角錢買得十個。今年在北京新街口的店中,見有飯碗亦是此種質(zhì)地和花紋,心甚喜愛,亟買兩個,價共九角四分。

十七日在漢口大智門車站上火車,八點開車。那時京漢鐵路雖已通車,只是夜間是不走的,所以從漢口到北京要走上四天,若是有特別情形,還要加上一天的工夫。是日下午六點到駐馬店,宿連元棧。

十八日上午六點開車,下午三點到黃河,即渡河,至八點始到達對岸河北,火車已開,宿三元棧。這時候黃河鐵橋大概在修理吧,車到南岸,用船過渡,河北岸火車等著,九點可到新鄉(xiāng)住宿??墒悄且惶爝^河特別困難,有橋的地方雖只有六里三分的路程,河中間卻有一條沙埂,船須逆流上行,繞越過去,這一來便成了五倍多,到岸時已是八時了。河水流甚迅速,所以舟行十分困難,舟夫甚至赤體竄入河中背纖,那時已是陰歷十一月冬至前后的天氣,艱苦生涯可以想見,但中途勒索酒資,其勢洶洶,也狠覺可怕。好容易船靠了岸,看見岸邊的黃土大塊的坼裂下來,整個兒的掉下河里去,這也顯得黃河的可怕,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其時火車早已開走,我們只得在河邊住下,僥幸那里也有客棧,或者是專為渡河誤了車的人們開設(shè)的吧,墻壁只用蘆柴編成,上面也不抹灰,床也是蘆干所編的,同學(xué)魏春泉君站了上去想打開鋪蓋,剛一用力,兩只腳踏斷了蘆柴,就陷了下去了??蜅@餁g迎我們,特別殺雞煮飯,飯米也不壞,煮飯的當(dāng)然都是黃河里的水,所以飯吃起來卻是有沙的。

“十九日,晴。下午四點上火車,七點開行,九點到新鄉(xiāng)縣,屬衛(wèi)輝府,寓源和棧。

二十日,陰。上午十點半鐘開車,下午五點二十分到順德府,寓聚豐棧。

廿一日,晴。上午八點開車,下午八點到北京,寓西河沿全安棧。因屋隘不能住下,予與柯樵林秉鏞魏春泉三君分居新豐棧?!?/p>

五八 在北京一

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變后的第五年,當(dāng)時人民創(chuàng)痛猶新,大家有點談虎色變的樣子,我們卻是好奇,偏喜歡打聽拳匪的事情。我們問客棧的伙計,他們便急忙的分辯說:

“我們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逼鋵嵤遣]有問他當(dāng)不當(dāng)過拳匪,只是問他那時候的情形是怎么樣罷了??墒撬麄兦∪珞@弓之鳥,害怕提起這件事來,這實在也是難怪的。因為我們雖然都還有辮子,卻打扮得不三不四,穿了粗呢的短衣,戴著有鐵錨模樣的帽徽的帽子,而且口音都是南方人,里邊雖然也有山東河南的同學(xué),但在老北京看去也要算是南邊,這便是一群異言異服的人,那樣的盤問他,不知是何用意。何況在那時的形勢之下,有誰不是反對“毛子”的人呢?民國初年錢玄同在北京做教員,雇有一個包車夫,他自己承認做過拳匪,但是其時已經(jīng)是熱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里供有耶穌和圣母馬利亞的像,每早禱告禮拜很是虔誠。問他什么緣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捷了當(dāng)?shù)溃?/p>

“因為他們的菩薩靈,我們的菩薩不靈嘛?!边@句話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在那時候,我第二次來北京,到西河沿去看過一趟,再也找不到客棧的一點痕跡,這其間雖然只隔著十整年,可是北京的變遷卻很大,不但前門已經(jīng)拆通,那比人行道洼下的道路也都不見了。我們的那客棧,想起來只是一個小四合房,臨街的南屋是老板夫婦住房,本是旗人,都吸雅片煙,我們中間有林秉鏞君也吸幾口,所以他雖是滿口黃巖口音,卻主客很講得來,常在他們房里閑坐。兩間南向的上房,便分給我們客人居住,林柯二人住在東邊,我和魏春泉君住在西邊,此外似乎不曾見有別的住客,顯得十分冷靜。白天多在外面行走,吃飯也集中在全安棧,只是晚上回來睡覺,在那沒有火氣的房間里的冷炕上邊,所以留下來的是一個暗淡陰冷的印象。在學(xué)堂里,我們穿的棉操衣袴,用紅青羽毛紗做的,也并不寒傖,但是大家不滿意,由學(xué)堂去代辦了黑色粗呢的制服來,原來是供應(yīng)新軍用的吧,但只是單層呢,雖然是頗厚實,此外各人預(yù)備了一套棉織衛(wèi)生衣袴,用了這服裝就在北京過了一個寒冬。據(jù)那年的冬至算來,其時正是“二九三九”的天氣,我們那么的在冷屋里睡,寒風(fēng)里走,當(dāng)初大家都有一件擬毛織的“一口鐘”大衣,經(jīng)呂得元提議,畢瑟的披著走不大好看,以后便只穿了呢制服挺去,結(jié)果誰也不曾傷風(fēng),可以說是很難得的。我們于廿一日抵京之后,隔了一天由黃老師率領(lǐng)了往練兵處,先見了提調(diào)達壽,隨后過了些時候徐世昌出來,他是那里的頭兒吧,名稱不記得是練兵處大臣或是什么了,照例慰勞幾句之后,回過頭去對那跟隨的人說道:

“北京天氣很冷,給他們做皮外套吧?!焙筮呎局倪_壽等人都齊聲答應(yīng)是是。我們聽了這話,當(dāng)時以為可以得到一件北京巡警穿的那種狗皮領(lǐng)子的大衣了。豈知到出發(fā)那天仍舊毫無消息,這才知道是沒有希望了,但是究竟是說了話就不算,還是皮外套是報銷了,不過這實物卻并沒有呢,那就終于不能知道罷了。

五九 在北京二

我們到了北京,第一要做的事,是去訪問在北京學(xué)校里的同鄉(xiāng)。次日是十一月廿二日,便同了林秉鏞柯樵二君至醫(yī)學(xué)館去看俞榆蓀君,俞君是臺州黃巖人,又曾經(jīng)在水師是同學(xué),是從前相識的,此外又至京師大學(xué)堂譯學(xué)館各處,卻不曾去找人。至初六日又訪榆蓀,同柯采卿(樵)三人照相,并在煤市街飯館吃飯,十六日同采卿訪榆蓀,見到溫州永嘉的胡儼莊,因同至廣德樓觀劇,十八日晚,同了柯采卿徐公岐吳椒如至榆蓀處告別。在初七那一天里,曾經(jīng)到大學(xué)堂,訪問紹興同鄉(xiāng)馮學(xué)壹,不料一見就是滿口北京話,打破了同鄉(xiāng)人的空氣,不覺興味索然,便匆匆別去,以后也就不再去找別的同鄉(xiāng)了。榆蓀因為是舊友,所以特別過往頻繁,而且為人也很誠實,在醫(yī)學(xué)館畢業(yè)后在北京做事,逐漸升為醫(yī)務(wù)處長。有一年東北鬧鼠疫,情形很是猖獗,他前去視察,已是任務(wù)完畢了,臨行因為往看一個病人,終于自己也染病而亡,這事問醫(yī)學(xué)界的朋友,或者還有人知道的吧。

我們于十一月廿五日至練兵處報到后,廿八日起在軍令司考試各項學(xué)科,至十二月初二日上午這才考畢。詳細情形已經(jīng)不記得了,大抵只是上午考一兩門,下午是休息吧。由軍學(xué)司長譚學(xué)衡來監(jiān)考,他是廣東人,也是水師出身,與黃老師談得很投機,戴著藍頂花翎說英語,很是特別的事??荚囃炅艘院螅恢獮槭裁词掠值R好久,至十九日才乘火車出京。據(jù)日記上說,火車是二等室,價二十九元,也實在貴得很,與民國后的京浦路二等車差不多了,不過那時所謂二等實際與頭等也相差無幾,四個人一間房,上下四個床位,但只是這樣罷了,此外設(shè)備是什么也沒有?;疖嚾耘f要行走四天,便是第一天停在順德,第二天渡過黃河,停在鄭州,第三天停在駐馬店,第四天到漢口的大智門。這一次卻可以住宿車中,不要搬上搬下的住客棧了,所以方便得多,吃飯卻仍要到各站時自辦,其時賣東西的很多,不成什么問題。記得梨子特別好吃,一路上買了不少,雖然小販因為我們是“外江佬”,多少要欺侮一點,仿佛是要一個“大子”(二分銅幣)一個,但在我們看來卻不算貴,便買了有半網(wǎng)籃,路上削了來吃,我當(dāng)初不會旋轉(zhuǎn)削梨法,一路學(xué)著削,走了半路梨將要吃完,整個削梨,梨皮一長條接連不斷的削法也給我學(xué)會了。

說到北京的名物,那時我們這些窮學(xué)生實在誰也沒有享受到什么。我們只在煤市街的一處酒家,吃過一回便飯,問有什么菜,答說連魚都有,可見那時候活魚是怎么難得而可貴了。但是我們沒有敢于請教那魚,而且以后來的經(jīng)驗而論,這魚似乎也沒有什么了不得,那有名的廣和居的“潘魚”,在江浙人嘗來,豈不也是平常得很么?至于烤鴨子,就是后來由于紅毛人的賞識而馳名世界的“北京鴨子”,也無緣享受,因為那時是整只不能另售的。我們那時可以買得的北京名物,無非只是一兩把王麻子的剪刀,兩張王回回的狗皮膏,和一兩幾十小粒的同仁堂萬應(yīng)錠,俗稱“耗子屎”的一種可吃可搽的藥,回南京后狗皮膏的用處不得而知了,但這“耗子屎”卻幫助我醫(yī)好了腿上的瘡,是于我大有好處的。

六〇 北京的戲

北京的戲是向來有名的,我在上文說過潘姨太太在影抄石印小本的《二進宮》,伯升的每星期往城南看粉菊花,這似乎含有雙重意義,因為在這里有著對于北京的“鄉(xiāng)愁”,是生長在北京的人所特別有的,此外則是對于那聲調(diào)的迷戀,這卻是很普遍的情形了。我們在北京這幾天里,一總看了三回戲,據(jù)日記里說:

“十一月初九日下午,偕采卿公岐至中和園觀劇,見小叫天演時,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廣德樓觀劇,朱素云演《黃鶴樓》,朱頗通文墨?!贝送馐者€同了采卿榆蓀至廣德樓,和溫州胡君看過一回戲。三回看的不算多,但我看到了京戲的精華,同時也看了糟粕,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京戲的精華是什么呢?簡單的回答是:小叫天的演戲,這總是不大會錯吧。譚鑫培別號“叫天”,大概是說他的唱聲響徹云霄吧,他是清末的有名京劇演員,我居然能夠聽見他的唱戲,不能不說是三生有幸了。魯迅在他的《社戲》這一篇小說里,竭力表揚野外演出的地方戲,同時卻對于戲園里做的京戲給予一個極不客氣的批評。他說在近二十年中只看過兩次京戲,但不是沒有看成,便是看得極不愉快。第一次他的耳朵被戲場里的“冬冬喤喤”嚇慌了,而且又忍受不住狹而高的凳子的優(yōu)待,所以不看而出來了。第二次呢,因為決心聽譚叫天,雖然也仍是“冬冬喤喤”,但是從九點鐘忍耐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結(jié)果他也只得走了。那么他終于沒有能夠聽見叫天的戲,而我卻是看見了,雖然那時已是昏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模樣還是約略可辨的。那天因為演的是白天戲,照例不點燈,臺上已是一片黑暗,望過去只見一個人黑須紅袍,逛蕩著唱著。唱的怎么樣呢,這是外行是不能贊一辭的。老實說,我平常也很厭惡那京戲里的拿了一個字的子音拉長了唱,噯噯噯或嗚嗚嗚的糾纏不清,感到一種近于生理上的不愉快,但那譚老板的唱聲卻是總沒有這樣的反感的。

所謂糟粕一面乃是什么呢?這是戲劇上淫褻的做作。在小說戲劇上色情的描寫是不可避免的,但作公開的表演的時候這似乎總應(yīng)該有個斟酌才對。京戲里的,特別那時我所看到的那可真是太難了。我記不清是在中和園或廣德樓的哪一處了,也記不得戲名,可是仿佛是一出《水滸》里的偷情戲吧,臺上掛起帳子來,帳子亂動著,而且里面伸出一條白腿來,還有一場是丫環(huán)伴送小姐去會情人,自己在窗外竊聽,一面實行著自慰。這些在我用文字表白,還在幾費躊躇,酌量用字,真虧演員能在臺上表現(xiàn)得出來。這一面與那時盛行的“像姑”制度也有關(guān)系,所以這種人材也不難找,若在后來恐怕就找不到肯演這樣的戲的人了。說到底,這糟粕也只是一時的事,但是在我的印象上卻仍是深刻,雖然知道這和京戲完全是分得開的事情,但是因為當(dāng)初發(fā)生在一起,也就一時分拆不開了。我第二次來北京以后,已經(jīng)有四十余年,不曾一次看過京戲,而且聽見“噯噯噯”那個唱聲,便衷心發(fā)生厭惡之感,這便是那時候在北京看戲所種的病根,有如吃貝類中了毒,以后便是看見蠣黃也是要頭痛了。

六一 魚雷堂

我們北京考試的成績都是及格的,那么就算是考取了,在派遣出國以前暫時仍舊在學(xué)堂里居住。這一群人中間差不多有一大半是本地人,他們樂得回家去,剩下來的也只有十一二人了,不過人數(shù)雖少,在學(xué)堂方面應(yīng)付也頗有困難,因為他們雖是舊學(xué)生,卻又大半算是已經(jīng)脫離了,把他們放在宿舍里,和別的學(xué)生在一起,管理上不免有些不大方便。這大概是黃老師的計畫吧,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就是請這班仁兄們住到魚雷堂里去。魚雷班停辦已經(jīng)很久,幾間宿舍本來空閑著,又遠在校內(nèi)西北角,與各處都有相當(dāng)距離,在種種方面是再也適當(dāng)不過的了。那是向東開門的一個狹長院子,我住在內(nèi)院朝南靠西的一間里,東鄰是誰已記不得了,對面朝北的兩間中間打通,南邊又有窗門,算是最好的房間,為徐公岐所得,與其他兩人共住,但因為稍為寬暢,也被指定為吃飯的地方,一天三次難免有些煩擾。外院即迤東的院子里房屋大抵與內(nèi)院相同,如何分配居住,不知怎的全不清楚了,只是由宿舍撥來的聽差也即是徐公岐原來所用的王福住在那里,那總是確實的。這里與管輪堂等的宿舍不同,沒有走廊,所以下雨時候稍感困難,不但是小便時要走一段濕路,而且檐溜直落到窗門前面來,也是很憂郁的。魚雷堂在學(xué)堂西路的西北角,廚房則在于東路的中間靠東,冬天雨夾雪的時候從那邊送飯菜過來,總是冷冰冰的,這多少是一個缺點,除此以外,則因為環(huán)境特別,好處很多,寄住在那里的兩三個月的光陰可以說是很愉快的了。

住在魚雷堂的幾個人因為是學(xué)生,所以仍是學(xué)生待遇,照舊領(lǐng)取贍銀,但一方面又有點不是了,沒有功課,也沒有監(jiān)督,出入也不必告假,晚上也不點名了??墒撬麄円策€能自肅,那種濫用自由,夜游不歸的人始終沒有,雖然或者打小牌是難免的。從前頭班學(xué)生夜半在宿舍里打牌,窗上掛了被單,廊下布置巡風(fēng)的事是有過的,這下一班的人是反對他們這樣的行動,所以自己不肯再犯,但是搬到這幽僻的地域來了之后,不免似乎受了暗示,有點技癢起來,在徐公岐的房里便有時要打起麻將來,這差不多是半公開的了,所以也沒有那些巡風(fēng)等的勾當(dāng)。好在當(dāng)時有一種不文律,或者是有過這樣的命令也未可知,在堂學(xué)生都不到魚雷堂里來,所以也不至于有什么壞影響。丙午(一九〇六)新年過去不久之后,有幾個同學(xué)缺少零用,走去找黃老師借支贍銀,他聽了微笑說道:

“以前發(fā)錢不久,輸去了么?”大家也只一笑,仍舊借了兩三元回來,其實他是在說玩笑話,這里是不曾有過什么輸贏的。我住在那里的時候,只記得右邊大腿上長了一個瘡,這并不很深,但是橢圓形的有一寸來長,沒有地方去找醫(yī)生,便用土醫(yī)方,將同仁堂的萬應(yīng)錠,用醋來磨了,攤在油紙上貼著,這樣的弄了一兩月才算好了,但是把一條襯袴都染了膿血,搞得不成樣子了。此外一件事,是半做半偷的寫了一篇文言小說,——為什么說“偷”的呢,因為抄了別人的著作,卻不說明是譯,那么非偷而何?我當(dāng)初執(zhí)筆,原想自己來硬做的,但是等到那小主人公“阿番”長大了之后,卻沒有辦法再寫下去,結(jié)果只好借用雨果——當(dāng)時稱為囂俄,因為在梁任公的《新小說》上介紹以后,大大的有名,我們也購求來了一部八大冊的英譯選集,長篇巨著啃不動,便把他的一篇頂短的短篇偷了一部分,作為故事的結(jié)束。故事講一個孤兒,從小貧苦,藏身土穴,乞討為活,及長偶為竊盜,入獄作苦工,因為袒護同監(jiān)的犯人,將看守長殺死,被處死刑,臨死將所余的一點錢捐了出來,說道:“為彼孤兒。”這里明明是說的外國事情,因為其時還沒有什么孤兒院的設(shè)備,不過那是只好不管,抄的乃是人家的“刊文”嘛。原本前一半?yún)s是苦心的做了,說到那土穴的確用了點描寫的工夫,可惜原書既然沒有,也不可能來抄錄了,只是有蛇在草間蜿蜒自去,卻拉扯到“天可見憐,蛇蟲也不見害”,未免有點幼稚可笑了。書名是“孤兒記”,有兩萬多字,賣給上海小說林書店,為“小本小說”的第一冊,得洋二十元,是我第一次所得的稿費,除在南京買了一只帆布制的大提包以外,做了我后來回鄉(xiāng)去的旅費,輸給徐公岐他們的大概沒有什么。

六二 吳一齋

我們進學(xué)堂的時候,只考了一篇漢文,雖然很難,但是只此一關(guān),過了這關(guān)便沒事了。到北京練兵處考試,沒有這樣簡單了,學(xué)科繁多倒還沒有多大關(guān)系,問題是在于體格檢查,在這關(guān)上我們里邊就有兩個通不過,因為都是眼睛近視。一個是我,一個是駕駛堂的吳秉成。在練兵處和學(xué)堂兩邊都沒有發(fā)表什么,但是我們自己知道,墻上掛的那些字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明白,在視力這一項上總不能算是及格,那么這整個的留學(xué)考試豈不是完了么??墒遣患案竦降子植痪褪情_除,所以結(jié)果仍是回來住在魚雷堂里,和及格的同班一樣待遇,至于下文如何,誰也不能知道。我與吳君雖是同班,就是同一年里進去的學(xué)生,但他是駕駛堂的學(xué)生,又是河南固始人,所以并無什么交際,這回因有同病之雅,關(guān)系便密切起來,特別是春風(fēng)得意的同學(xué)走了之后,于是吳一齋——這是吳君的號——成為我唯一的座上客了。他們?nèi)チ说臅r候,魚雷堂又非關(guān)門不可,我們乃被請回駕駛堂和管輪堂去住,又不好放到宿舍里去,吳君的住處記不清了,我的房間是在管輪堂門內(nèi)東口第一間,以前是二班的湯老師所住的,房內(nèi)設(shè)備很是不錯,但是門外有很深的走廊,那里又是拐角,廊是曲尺形的,顯得房內(nèi)更是陰暗。獨住倒也不妨,反正并不怕鬼,只是每頓頓飯都是送進來獨吃,覺得十分乏味,這樣大概也住了有兩個月,比起魚雷堂來真是有天壤之殊了。

我同吳一齋成了學(xué)堂里的兩個遺老之后,每天相見只有愁嘆,瞻望前途,一點光明都沒有,難道就是這樣請學(xué)堂供養(yǎng)下去,這又有什么意思呢?大概是三四月時候,忽然聽差來說,江督視察獅子山炮臺,順便來學(xué)堂里,要叫考取留學(xué)而未去的兩個學(xué)生來一見,我們走到風(fēng)雨操場,看見周玉山便服站在那里,像是一個老教書先生,他問我們學(xué)過哪些學(xué)科,隨后回顧跟在后邊的一群官說道:

“給他們兩個局子辦吧?!闭绽且魂嚮卮稹笆鞘恰薄N覀儏s對他申明不想辦“局子”,仍愿繼續(xù)去求學(xué),他想了一想說道:

“那么,去學(xué)造房子也好。”這會見的情形雖還不錯,但是我們有過了那皮外套的經(jīng)驗,不敢相信這事就會成功,不過既然有了這一句話,我們總可以去請學(xué)堂去催詢,或直接上書去請求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這回周玉山所說的話,與水竹村人的迥不相同,大抵在一個月之后,就得到江南督練公所的消息,決定派遣吳一齋和我往日本去學(xué)建筑,于秋間出發(fā)。不過督練公所的官在這里小小的弄了一點手腳,便是于我們兩人之外,另外加添了一個周某一同去學(xué)“造房子”,這人不知道是何等樣人,也一直沒有見到過,但是這于我們是毫無損害的,所以就不管他了。我得著消息之后,就先回家鄉(xiāng)去一走,將來由上海上船,不再回到南京去,把一只木箱托付了吳君,連治裝費代領(lǐng)了一并帶到東京。那是一只笨重的木板箱,里邊裝有八冊英文的雨果小說集,這是我的又一部新書,雖然不曾翻譯應(yīng)用,可是于我很有影響,一直珍藏著,到了民國二十年左右才賣給北大圖書館的。此外又有一把茶壺,用黃沙所做,壺嘴及把手等處都做成花生菱角百果模樣,是孫竹丹君托帶,交給在東京留學(xué)的吳弱男女士的,孫吳都是安徽巨族,大概他們還是親族,還有一件羊皮背心,也托帶去,那個只好收在我的帆布提包里,后來由魯迅特地送了去,叫那宮崎寅藏就是那自稱“白浪庵滔天”的代收轉(zhuǎn)交的。這只箱子承他辛苦的送到下宿,連治裝費一百元,卻不知聽了哪個老前輩的忠告,還給兌換了日本的金幣,一塊值二十日圓的五個,結(jié)果又賠錢換回紙幣才能使用。幸虧他沒有完全聽了忠告,像魯迅在《朝花夕拾》所說那樣,買些中國的白布襪子來,那便是全然的廢物,除了塞在箱子底下別無用處,在日本居住期間,那足趾分作兩杈的日本布襪真是方便,只是在包過腳的男子,因為足指重疊,這才不能穿用罷了。

六三 五年間的回顧

在南京的學(xué)堂里五年,到底學(xué)到了什么呢?除了一點普通科學(xué)知識以外,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但是也有些好處,第一是學(xué)了一種外國語,第二是把國文弄通了,可以隨便寫點東西,也開始做起舊詩來。這些可以籠統(tǒng)的說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國的人道主義,革命思想,也有傳統(tǒng)的虛無主義,金圣嘆梁任公的新舊文章的影響,雜亂的拼在一起。這于甲辰乙巳最為顯著,現(xiàn)在略舉數(shù)例,如甲辰“日記甲”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無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無我也,則我之為我亦僅如輕塵棲弱草,彈指終歸寂滅耳,于此而尚欲借駒隙之光陰,涉筆于米鹽之瑣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樂無端,拉雜記之,以當(dāng)雪泥鴻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猶有所恨,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則吾之記亦可以不作也夫。甲辰十二月,天欷自序?!笔菤q除夕記云:

“歲又就闌,予之感情為何如乎,蓋無非一樂生主義而已。除夕予有詩云:東風(fēng)三月煙花好,秋意千山云樹幽,冬最無情今歸去,明朝又得及春游??梢砸娭?/p>

然予之主義,非僅樂生,直并樂死。小除詩云:一年倏就除,風(fēng)物何凄緊。百歲良悠悠,白日催人盡。既不為大椿,便應(yīng)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梢砸娭??!边@里的思想是很幼稚的,但卻是很真摯,因為日記里一再的提及,如乙巳元旦便記著:

“是日也,賀者賀,吊者吊,賀者無知,吊者多事也。予則不喜不悲,無所感?!庇殖跗呷沼浽疲?/p>

“世人吾昔覺其可惡,今則見其可悲,茫茫大地,荊蕙不齊,孰為猿鶴,孰為沙蟲,要之皆可憐兒也?!?/p>

那時候開始買佛經(jīng)來看。最初是十二月初九日,至延齡巷金陵刻經(jīng)處買得佛經(jīng)兩本,記得一本是《投身飼餓虎經(jīng)》,還有一本是經(jīng)指示說,初學(xué)最好看這個,乃是《起信論》的纂注。其實我根本是個“少信”的人,無從起信,所以始終看了“不入”,于我很有影響的乃是投身飼虎的故事,這件浪漫的本生故事一直在我的記憶上留一痕跡,我在一九四六年做《往昔三十首》,其第二首是詠菩提薩埵,便是說這件事的,前后已經(jīng)相隔四十多年了。

丙午(一九〇六)年以后,因為沒有寫日記,所以無可依據(jù)了,但是有一篇《秋草閑吟序》,是那年春天所作,詩稿已經(jīng)散逸,這序卻因魯迅手抄的一本保存在那里,現(xiàn)在得以轉(zhuǎn)錄于下:

“予家會稽,入東門凡三四里,其處荒僻,距市遼遠,先人敝廬數(shù)楹,聊足蔽風(fēng)雨,屋后一圃,荒荒然無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墻畔,每白露下,秋草滿園而已。予心愛好之,因以園客自號,時作小詩,顧七八年來得輒棄去,雖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無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娛,仍名秋草,意不忘園也。嗟夫,百年更漏,萬事雞蟲,對此茫茫,能無悵悵,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遲我久矣。卜筑幽山,詔猶在耳,而紋竹徒存,吾何言者,雖有園又烏得而居之?借其聲,發(fā)而為詩,哭歟歌歟,角鴟山鬼,對月而夜嘯歟,抑悲風(fēng)戚戚之振白楊也。龜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蒼黃,如入夢寐,春風(fēng)雖至,綠意如何,過南郭之原,其能無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園客記?!痹谶@里青年期的傷感的色彩還是很濃厚,但那些爛調(diào)的幼稚筆法卻已逐漸減少了。上文說過的詩句,“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大抵是屬于這一時期的,這里顯然含著懷舊的意味。乙巳二月中記云:“過朝天宮,見人于小池塘內(nèi)捕魚,勞而所獲不多,大抵皆鰍魚之屬耳。憶故鄉(xiāng)菱蕩釣鰷,此樂寧可再得,令人不覺有故園之思。”這與辛丑魯迅的《再和別諸弟原韻》第二首所云:“悵然回憶家鄉(xiāng)樂,抱甕何時共養(yǎng)花”,差不多是同一樣的意思。

六四 家里的改變

自從甲辰年的冬天回到學(xué)堂,一直到了丙午(一九〇六)年的夏天再回家去,時間隔的很長,所以家里的情形也改變得不少了。第一是房屋的改變。以前我們“興房”派下的房子乃是在本宅的西北角一帶,這是宅內(nèi)的第四五進,本來也有“立房”的一部分在內(nèi),后來“立房”的十二世子京身死無后,擬以伯升承繼,所以并入這一邊了。第四進計有前后五大間,南邊對著桂花明堂(院子),盡西頭的一間出典給了吳姓,隔壁即是祖父居住的地方,中間隔了一個堂屋,東邊的兩間原為祖母和母親的住房。路北院子的對面即是第五進了,原來偏東的兩間劃歸“仁房”,院子里對半分開,砌上了一個曲尺形的墻,西頭的兩間經(jīng)了太平軍的戰(zhàn)亂已經(jīng)殘毀,只剩下南邊的一部分房屋尚可住人,與中堂相對的一間作為女仆們的宿舍,后邊朝北的一間則因樓板和窗戶都已沒有了,所以空著,只供存放谷米之用,東偏一間即是在《魯迅的故家》里所說的“橘子屋”,乃是子京所原住,他在這里教書,掘藏,也在這里發(fā)瘋的地方。樓上也是空著,卻比東邊倉間的樓上更是荒廢了,因為那邊只是沒有樓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么奇怪,這邊卻仍是一間空著的房子,卻是窗戶全無,隔墻又是梁姓的竹園,所以有種種鳥獸前來借住,往往在夏天黃昏時候,陣雨將要到來,小孩向北竊窺,看見樓上窗口伸出貓臉?biāo)频?,或狗頭似的,不曉是什么鳥獸的臉孔來,覺得又是害怕又是愛看,著實很有興趣?,F(xiàn)在卻把這一部分全都改造了,東邊是一間南向的堂屋,后面朝北的一間作為母親的住房,西邊朝南的是祖母的住房,后邊一間是通往第六進的廚房的通路,以及樓梯的所在。樓上也都修復(fù)了,共有兩間,則作為魯迅的住房。為什么荒廢了幾十年的破房子,在這時候重新來修造的呢?自從房屋被太平天國戰(zhàn)役毀壞以來,已經(jīng)過了四十多年,中間祖父雖然點了翰林,卻一直沒有修復(fù)起來,后來在北京做京官,捐內(nèi)閣中書,以及納妾,也只是花錢,沒有余力顧到家里,這回卻總算修好,可以住得人了。這個理由并不是因為有力量修房子,家里還是照舊的困難,實在乃因必要,魯迅是在那一年里預(yù)備回家,就此完姻的。樓上兩間乃是新房,這也是在我回家之后才知道的。當(dāng)初重修房屋與魯迅結(jié)婚的事情,我在南京仿佛事前并不得知,那時或者也曾信里說及,不知怎的現(xiàn)在卻全不記得了??傊斞傅慕Y(jié)婚儀式是怎么樣的,我不在場,故全然不清楚,想必一切都照舊式的吧。頭上沒有辮子,怎么戴得紅纓大帽,想當(dāng)然只好戴上一條假辮吧?我到家的時候,魯迅已是光頭著大衫,也不好再打聽他當(dāng)時的情形了。“新人”是丁家弄的朱宅,乃是本家叔祖母玉田夫人的同族,由玉田的兒媳伯夫人做媒成功的,伯夫人乃出于觀音橋趙氏,也是紹興的大族,人極漂亮能干,有王鳳姐之風(fēng),平素和魯老太太也頂講得來,可是這一件事卻做的十分不高明。新人極為矮小,頗有發(fā)育不全的樣子,這些情形姑媳不會得不曉得,卻是成心欺騙,這是很對不起人的。本來父母包辦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當(dāng),這回并不是平常的媒婆,卻上了本家極要好的妯娌的當(dāng),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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