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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首陶詩篇目的主旨及真?zhèn)螁栴}

中國詩歌研究(第19輯) 作者:趙敏俐 著


論三首陶詩篇目的主旨及真?zhèn)螁栴}

賀偉[1]

【內容提要】 宋本《陶淵明集》收錄有《四時》《蠟日》,以及《雜詩》其十二“裊裊松標崖”三詩,關于這三首陶詩篇目的主旨及真?zhèn)螁栴},學界頗有不同意見。在對以往研究成果梳理、借鑒和反思的基礎上,筆者認為,《四時》為陶淵明摘錄顧愷之《神情詩》中的某些語句,重新組織編排后的面貌,帶有某種二次創(chuàng)作的性質;唐宋典籍引用此詩時,要么將其視為顧愷之所作,要么題作陶淵明,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這是由其特殊的文本生產(chǎn)機制造成的。《蠟日》主旨比較明確,主要寫蠟祭這天與親友的燕飲之樂,蠟日與親友集會燕飲是六朝社會的習俗,同題詩作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很常見,沒有什么政治影射;詩末二聯(lián)暗用桓溫、孟嘉關于“酒有何好”“酒中趣”的討論,借以表達與友人蠟日酣飲、飄飄然忘乎所以的樂趣,主旨跟《飲酒》其十四一致?!峨s詩》其十二“裊裊松標崖”為詠物之作,主要寫對松樹的詠贊之情,不是齊、梁時期盛行的孌童之作,也沒有“早年自況”“期望后生”“養(yǎng)生”“游仙”等思想。

【關鍵詞】 陶淵明 《四時》 《蠟日》 《雜詩》

在現(xiàn)存魏晉作家別集中,《陶淵明集》最接近原始面貌,也最為流傳有序。根據(jù)相關資料記載,唐代之前就已至少存在四種陶集,即六卷并序目本、八卷無序本、蕭統(tǒng)本、陽休之本[2],它們均屬于抄本陶集,沒有流傳下來。到了宋代,由于印刷術的普及,社會上盛行藏書刻書的風氣,刻書事業(yè)獲得長足發(fā)展。宋代又是陶淵明接受史上的第一個高潮期,宋人追求平淡詩風,對陶詩非常推崇,以蘇軾為代表的一批文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和陶詩。在這樣的時代文化背景下,刻本陶集大量涌現(xiàn)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F(xiàn)存的宋刻本《陶淵明集》收錄詩作120余篇[3],其中包括《四時》《蠟日》,以及《雜詩》其十二“裊裊松標崖”三篇。關于這三首陶詩篇目的主旨及真?zhèn)螁栴},自宋代以來,學者們就爭論不休,至今仍沒有定論。

一 《四時》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一作寒)松。(《四時》)

關于此詩作者問題,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意見。

1.陶淵明作。宋代湯漢把《聯(lián)句》《問來使》等疑非陶作的篇目從正集中剔除,附存于卷末,而《四時》保存于正集內,可見他認為此篇是陶作。宋人郭祥正《青山集》卷三○有《廣陶淵明〈四時〉詩》一首,張端義《貴耳集》卷上有“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淵明詩,絕句之祖,一句一絕也”[4]之語。清人溫汝能《陶詩匯評》:“古人詩句,多有同時而后人誤入者,亦有此詩而彼摘用者。惟此四句,酷類陶體,非靖節(jié)無此超警之作。陳(倩父)評謂其辭春夏而居秋冬,當求之比體,則斷為陶作而非顧作,似無疑義。置之靖節(jié)集中,誰曰不宜?”[5]他們都贊同《四時》作者是陶淵明。

2.顧愷之作。宋刻遞修本、曾集本此詩題下有注語曰:“此顧凱之《神情詩》[6],《類文》有全篇。然顧詩首尾不類,獨此警絕?!薄端囄念惥邸肪砣怂木?,同樣題作“晉顧凱之《神情詩》”。《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引《許彥周詩話》云:“‘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此顧長康詩誤編入彭澤集中?!卞謿J立校注《陶淵明集》“例言”:“陶集竄入他人之詩,如《四時》詩‘春水滿四澤’四句,乃是晉顧凱之《神情詩》。”[7]

3.漢代無名氏作。《北堂書鈔》卷一五○引古詩曰:“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暉,冬嶺秀孤松?!?sup>[8]《北堂書鈔》在引錄時,凡稱為“古詩”者,例指古詩十九首中的篇目或漢代詩作,據(jù)此“春水滿四澤”似為兩漢佚名作品。

4.南北朝人作。橋川時雄《陶集版本源流考》附錄《考余一》:“《四時》一首,亦輯在陶集中,而非陶作?!匆詳?shù)命題,每句對述一事之詩作,多見于南北兩朝之際,亦一時風尚,此首并非陶作,誤入陶集耳?!?sup>[9]

還有一些學者持謹慎態(tài)度,暫時存疑,不下論斷?!端膸烊珪偰俊肪硪黄咚摹短赵妳R注》提要云:“《四時》一章,但據(jù)許顗《彥周詩話》,定為顧愷之詩。而愷之詩于古書別無所見,似尚當存疑,未可遽刪也?!?sup>[10]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藝文類聚》卷三只存此四句,題作《神情詩》,且注明為‘摘句’。此詩題下小注,未知何人所加,所謂‘此顧凱之《神情詩》’,亦只可聊備一說,未必可信。茲據(jù)各宋本,仍存此詩于卷三末。至于是否淵明所作,姑且存疑?!?sup>[11]

上文就學界關于《四時》作者問題的爭論,擇要做了梳理介紹。下面對上引幾種代表性觀點逐一進行分析。

《四時》為陶淵明所作的觀點,有版本依據(jù),現(xiàn)存幾種宋本陶集均收錄此詩,北宋治平三年(1066)思悅編訂陶集時很可能也錄有此詩[12],這說明至遲在宋初,陶集中已載有《四時》。從措辭上看,此詩多有與陶詩語詞相合者,尤其是“澤”“云”“月”“松”等意象,在陶集中頻頻出現(xiàn),即便是偽作,在文本上也沒有明顯缺陷。

《四時》為漢佚名作品或顧愷之所作的觀點,都有文獻依據(jù)。如果僅從成書時間來看,《北堂書鈔》為虞世南任隋秘書郎時編,早于《藝文類聚》。但今存《北堂書鈔》文本并非原來舊本,有不少殘缺脫誤之處,而《藝文類聚》較接近原貌。這就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尋求其他相關佐證。從詩作內容觀之,此詩寫一年四季的自然風景。漢代五言詩整體數(shù)量本就偏少,以自然山水為主要題材的詩作更是迄今未見,而東晉詩歌中自然山水的描寫已較為常見,從詩史背景考慮,此詩產(chǎn)生于東晉的可能性更大。再就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顧愷之是著名畫家,愛游山玩水,善于捕捉自然景物之美,《世說新語·言語第二》:“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sup>[13]這種縱情山水的經(jīng)歷,加上自身的文學藝術素養(yǎng),使顧愷之有寫作山水詩的能力、動機和素材。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輯錄顧愷之佚句“麗春絕眾卉”[14]一則,亦是寫春天的自然風光,與《四時》中自然景物的描寫一致。因此,《四時》為顧愷之所作的可能性要遠大于為漢人所作。

橋川時雄認為《四時》系南北朝人作,理由是“以數(shù)命題,每句對述一事之詩作,多見于南北兩朝之際,亦一時風尚”,他沒有直接的文獻依據(jù),而是根據(jù)詩歌發(fā)展史做出的一種推斷。其說可取之處在于,他看到了《四時》形式上的兩個特點:以數(shù)命題;每句對述一事。遍檢《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筆者發(fā)現(xiàn)具備這兩個形式特征,且與“四時”主題接近的詩作只有兩首[15],它們分別是王微的《四氣》和宋孝武帝劉駿的《四時》,此二詩全文依次為:

衡若首春華,梧楸當夏翳。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16]。

堇茹供春膳,粟漿充夏餐。瓟醬調秋菜,白醝解冬寒[17]

劉駿的詩作題目雖為“四時”,詩中也依次有春、夏、秋、冬四字,但主要寫膳食,而不是自然風景,與陶集中的《四時》內容差異明顯。相較之下,王微的詩作寫“春華”“夏翳”“秋風”“冬雪”,跟《四時》主題頗為相近。

誠如橋川時雄所言,現(xiàn)存的這種“以數(shù)命題,每句對述一事”的詩作,比較盛行于南朝宋、齊、梁三代,在此之前尚未見有人寫作。但王微生活的時代與陶淵明相距不遠[18],既然他已寫有《四氣》,就不能排除在他之前的陶淵明或顧愷之有創(chuàng)作《四時》的可能性。這是因為一種文學體裁,從最初產(chǎn)生到被模仿接受,再到被廣泛運用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總需要一個時間的積累過程,有時這一過程很短暫,而有時卻相當漫長。

綜上,《四時》的作者,除漢人所作不能成立外,顧愷之、陶淵明、南朝人皆可備一說。如果從成書時間來看,當以《類文》《藝文類聚》所載的顧愷之為準,題作《神情詩》;如果從詩歌發(fā)展史和《四時》本身的形式特點來看,南朝人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果從現(xiàn)存的宋本陶集和詩中的詞語意象來看,也不能斷然否定其必非陶淵明作品。這三種觀點看似相互沖突,但轉換一下思路,也許可以將之貫通起來。

《藝文類聚》引用《四時》時,文末注有“摘句”二字,此二字頗應注意。魏晉南北朝時,“摘句”一詞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貴族講經(jīng)活動中的一種行為,由相關人員負責摘錄主講者精彩的言語議論。《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孝武將講《孝經(jīng)》,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曰:“寧康三年九月九日,帝講《孝經(jīng)》,仆射謝安侍坐,吏部尚書陸納、兼侍中卞耽讀,黃門侍郎謝石、吏部袁宏兼執(zhí)經(jīng),中書郎車胤、丹陽尹王混摘句?!?sup>[19]二是摘錄詩文中的警句,加以吟詠賞玩。《南史》卷七二《丘靈鞠傳》:“宋孝武殷貴妃亡,靈鞠獻挽歌三首,云‘云橫廣階暗,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賞?!?sup>[20]此處《藝文類聚》注語中的“摘句”,顯指后者。

宋刻遞修本陶集《四時》詩題下有無名氏注曰:“此顧凱之《神情詩》,《類文》有全篇。然顧詩首尾不類,獨此警絕?!?sup>[21]《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著錄“《類文》三百七十七卷,庾自直撰”,《宋史·藝文志》著錄為三百六十二卷,可見《類文》在宋時尚有流傳,宋人還能讀到其大體完備的文本原貌。庾自直為潁川人,歷仕陳、隋,生平事跡見《北史》卷八三《文苑傳》。如果陶集“《類文》有全編”“顧詩首尾不類,獨此警絕”的注語不誤,“春水滿四澤”應為顧愷之《神情詩》的語句,且篇幅原本不止四句。[22]

或許出于對“春水滿四澤”四句的喜愛,陶淵明把它們從顧愷之原來的詩作中單獨摘出,重新加以組織編排,并改題為“四時”,于是就變成了今天所見到的《四時》文本面貌。到了南朝,由于對文學新變的自覺追求和詩歌形式的強烈興趣[23],這種“以數(shù)命題,每句對述一事”的新奇形式受到時人青睞,士人開始大量寫作“四時”“四色”“四氣”等“四體詩”[24],詩歌體制也逐漸固定下來(五言四句,每句寫一事)。需要說明的是,與后來王微、范云等人創(chuàng)作“四氣”“四色”詩不同,陶淵明只是從前人(顧愷之)詩作中摘出四句,重新編排,這種行為雖然帶有某種二次創(chuàng)作的特點,但并不具備完全的獨創(chuàng)性,也因此唐、宋典籍引用此詩時,要么將其視為顧愷之作,要么題作陶淵明,而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這是由《四時》特殊的文本生產(chǎn)機制造成的。

宋刻遞修本《四時》,詩末引錄宋人劉斯立語云:“當是凱之用此足成全篇,篇中唯此警絕,居然可知?;螂m顧作,淵明摘出四句,可謂善擇。”[25]說顧愷之根據(jù)陶淵明《四時》足成全篇,顯然有待商榷[26],至于說“雖顧作,淵明摘出四句,可謂善擇”,則是很有見地的看法。

二 《蠟日》

風雪送余運,無妨時已和。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一作葩)。我唱爾言得,酒中適何多!未能(一作知)明多少,章山有奇歌。(《蠟日》)

此詩寫作時間,逯欽立、袁行霈、龔斌均闕而不言,王瑤將其系于南北朝宋永初三年(422):“‘蠟’為年終祭名,這詩當為歲暮時所作。詩中有‘章山有奇歌’句,《山海經(jīng)》說‘鮮山又東三十里曰章山’;‘奇歌’當為神仙所唱。則本詩與《讀山海經(jīng)》應為同年作;但《讀山海經(jīng)》作于孟夏,此詩則作于歲暮。今依之同系于宋武帝永初三年?!?sup>[27]他斷定《讀山海經(jīng)》寫于永初三年的依據(jù)是:“發(fā)端一首寫隱居讀書的樂趣,以下即分詠二書中所載的奇異事物,最后一首則以論史為結,說明‘帝者慎用才’的意思,蓋慨嘆于晉室的滅亡;因知十三首是一時所作。其中第十一《巨猾肆威暴》一首,顯然是為劉裕弒逆而作。……詩中開首就說‘孟夏草木長’,則本詩當為零陵王被害的次年,宋武帝永初三年(四二二)所作。”[28]

與王瑤不同,逯欽立把《讀山海經(jīng)》系于晉安帝義熙四年(408),龔斌系之于義熙三年(407)。袁行霈系之于義熙二年(406),理由是:“‘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與《歸園田居》‘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之生活相近。從‘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看來,顯然是閑居躬耕時所作,而且生活尚有余裕?!?sup>[29]逯、龔、袁三人的系年雖有差異,但基本接近,都認為是陶淵明辭官彭澤、歸隱田園不久后作。《讀山海經(jīng)》其一整首詩洋溢著讀書的樂趣,詩人心情怡然自得,說明當時生活較為充裕,這與《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非常接近。陶淵明晚年生活狀況惡化,很多時候無酒可飲,甚至乞食度日,《讀山海經(jīng)》不應寫于晚年。

《蠟日》詩文本有兩處值得注意:一是“梅柳夾門植”,二是“章山有奇歌”。

1.“梅柳夾門植”一句,是陶集中唯一一處提及“梅”的。遍檢《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陶淵明之前,漢、魏詩歌中基本不見有用“梅”者,即便兩晉,除《子夜歌》《西洲曲》等民歌外,文人詩作中也很少使用“梅”意象。到了劉宋,鮑照詩較多使用“梅”,有名作《梅花落》,但整體上看,寫梅的詩篇在宋、齊時數(shù)量仍不多。直到蕭梁時,“梅”作為典型的文學意象,才廣泛進入時人創(chuàng)作當中。而“梅柳”作為一詞連用,是唐以后才出現(xiàn)的情況。

假如《蠟日》確為陶詩,根據(jù)“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可知陶淵明居所的門前,左右兩邊栽種有梅和柳。按照逯欽立等人的意見,《讀山海經(jīng)》寫于辭官彭澤、歸隱田園后不久,再結合王瑤認為的《蠟日》詩“與《讀山海經(jīng)》應為同年作”,它們描寫的居住環(huán)境應當一致?!稓w園田居》其一“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讀山海經(jīng)》其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和郭主簿》其一“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陶淵明居處的自然環(huán)境為:榆柳栽在屋后,桃李種在堂前,林木繞屋而植,而不是“梅柳夾門植”。由此可見,《蠟日》與《讀山海經(jīng)》《歸園田居》《和郭主簿》并非作于一時,它們關于居住環(huán)境的描寫,存在明顯出入。

2.“章山有奇歌”一句,歷來難解。[30]明人黃文煥析義《陶元亮詩》:“章山,一在建昌府城東北,一在臨江。”[31]逯欽立曰:“章山,鄣山,即石門山。《水經(jīng)注》二十九‘廬山之北,有石門水,其下入江南陵,即彭蠡澤西天子鄣也’。廬山諸道人《游石門山詩序》‘石門在精舍南十余里,一名鄣山’。”[32]袁行霈先引《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鮮山又東三十里,曰章山,其陽多金,其陰多美石。皋水出焉,東流注于澧水,其中多脆石”,進而又說“末二句費解,姑存疑可也”。[33]不管“章山”指“石門山”還是“鮮山”,以上學者均沒有講通“有奇歌”三字何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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