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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解讀

樂府學(xué)(第16輯) 作者:


名篇解讀

說王維《扶南曲五首》

吳相洲

摘要:文章考察了《扶南曲》音樂特點(diǎn)、思想內(nèi)容、文本流傳、樂府歸類等問題,認(rèn)為《通典》將扶南樂列入九部樂、十部樂未必是錯(cuò)。隋煬帝曾命天竺樂人轉(zhuǎn)寫扶南樂曲,到唐代扶南樂又恢復(fù)了獨(dú)立建制。王維《扶南曲五首》屬于倚曲制作;歌辭文字不同時(shí)期不同版本之間有出入;歌辭內(nèi)容既有宮體(詩)特點(diǎn)又有宮詞特點(diǎn),處在宮體詩向?qū)m詞過渡狀態(tài);王維《扶南曲五首》證明有部分新樂府辭確實(shí)入樂。

關(guān)鍵詞:王維 扶南曲 宮體 新樂府

作者簡(jiǎn)介:吳相洲,1962年生,遼寧省義縣人,廣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yàn)闃犯畬W(xué)。

王維詩有許多名篇,相比之下,《扶南曲五首》不怎么引人注目。但從樂府學(xué)角度來看,這五首詩有著特別意義:它是唯一保存至今的《扶南曲》歌辭,弄清其音樂特點(diǎn)和思想內(nèi)容,有助于認(rèn)識(shí)《扶南曲》這一樂府曲調(diào),有助于認(rèn)識(shí)王維樂府詩創(chuàng)作情境。下面就對(duì)《扶南曲》音樂特點(diǎn)、思想內(nèi)容、文本流傳、樂府歸類等問題展開具體分析。

一 《扶南曲》音樂性質(zhì)和特點(diǎn)

作為一個(gè)外來樂府曲調(diào),《扶南曲》有問題需要弄清:一是扶南樂是否屬于十部伎,二是表演上有何特點(diǎn)。

首先說《扶南曲》是否屬于十部伎。所謂“伎”,也叫“樂”,是包含歌、樂、舞多個(gè)要素成建制的音樂表演,所以史籍中又有“部伎”“部樂”等稱呼。隋文帝開皇年間(581~600)置七部樂,隋煬帝大業(yè)年間(605~618)擴(kuò)展為九部樂,唐高祖武德年間(618~626)沿用,到唐太宗貞觀年間(627~649)置十部樂?!端鍟ひ魳分尽吩疲骸笆奸_皇初定令,置《七部樂》:一曰《國(guó)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guó)伎》,六曰《龜茲伎》,七曰《文康伎》。又雜有疏勒、扶南、康國(guó)、百濟(jì)、突厥、新羅、倭國(guó)等伎?!?sup>[1]隋文帝時(shí)扶南樂雖然在宮廷表演,但沒被列入七部樂,地位較低?!端鍟ひ魳分尽酚州d:“及大業(yè)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龜茲》、《天竺》、《康國(guó)》、《疏勒》、《安國(guó)》、《高麗》、《禮畢》,以為《九部》。樂器工衣創(chuàng)造既成,大備于茲矣。”[2]煬帝也沒有將扶南樂列入九部樂。到唐太宗時(shí),九部擴(kuò)展為十部,仍然沒有扶南樂。李林甫等撰《唐六典·太常寺》云:“凡大燕會(huì),設(shè)十部之伎于庭,以備華夷:一曰燕樂伎,有《景云》之舞、《慶善樂》之舞、《破陣樂》之舞、《承天樂》之舞,二曰清樂伎、三曰西涼伎、四曰天竺伎、五曰高麗伎、六曰龜茲伎、七曰安國(guó)伎、八曰疏勒伎、九曰高昌伎、十曰康國(guó)伎。”[3]直到中唐杜佑作《通典》,扶南樂才被列入九部、十部樂?!锻ǖ洹ぷ⒉考俊吩疲骸把鄻?,武德初,未暇改作,每燕享,因隋舊制,奏九部樂。一燕樂,二清商,三西涼,四扶南,五高麗,六龜茲,七安國(guó),八疏勒,九康國(guó)。至貞觀十六年(642)十一月,宴百寮,奏十部?!?sup>[4]可見扶南樂是否屬于九部、十部樂是個(gè)問題。

《唐會(huì)要》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短茣?huì)要·燕樂》云:“武德初,未暇改作,每燕享,因隋舊制,奏九部樂:一燕樂、二清商、三西涼、四扶南、五高麗、六龜茲、七安國(guó)、八疏勒、九康國(guó)。至貞觀十六年十二月,宴百寮,奏十部樂。先是,伐高昌,收其樂付太常,乃增九部為十部伎。今《通典》所載十部之樂,無扶南樂,祇有天竺樂?!?sup>[5]蘇冕先錄《通典》有關(guān)十部伎記載,仍將扶南樂列入十部樂,但他同時(shí)發(fā)現(xiàn)《通典·四方樂》又說:“至煬帝,乃立清樂、龜茲、西涼、天竺、康國(guó)、疏勒、安國(guó)、高麗、禮畢為九部。平林邑國(guó),獲扶南工人及其匏瑟琴,陋不可用,但以天竺樂傳寫其聲,而不列樂部?!?sup>[6]所以才補(bǔ)充道:“今《通典》所載十部之樂,無扶南樂,只有天竺樂?!钡锻ǖ洹贰耙蕴祗脴穫鲗懫渎暋边@句話給解釋這種矛盾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gè)思路,即扶南樂和天竺樂之間存在替代關(guān)系。所以《唐會(huì)要》敘述南蠻諸國(guó)樂時(shí)特別強(qiáng)調(diào):“扶南、天竺二國(guó)樂,隋代全用天竺,列于樂部,不用扶南。因煬帝平林邑國(guó),獲扶南工人及其匏琴,樸陋不可用,但以天竺樂轉(zhuǎn)寫其聲?!?sup>[7]由于扶南樂樂人和樂器過于簡(jiǎn)陋,難登大雅之堂,煬帝棄而不用,詔命以天竺樂人模仿扶南樂曲,扶南樂顯然沒有列入樂部,但樂曲得以保存下來。九部樂第四部或列扶南樂,或列天竺樂,看似前后矛盾,其實(shí)事出有因,未必就是錯(cuò)誤。

其次看《扶南曲》的音樂特點(diǎn)。《通典·四方樂》云:“扶南樂,舞二人,朝霞衣,朝霞行纏,赤皮鞋。隋代全用天竺樂,今其存者有羯鼓、都曇鼓、毛員鼓、簫、橫笛、篳篥、銅鈸、貝。天竺樂,樂工搭皂絲布頭巾,白練襦,紫綾蔥,緋帔。舞二人,辮發(fā),朝霞袈裟,若今之僧衣也。行纏,碧麻鞋。樂用羯鼓、毛員鼓、都曇鼓、篳篥、橫笛、鳳首箜篌、琵琶、五弦琵琶、銅鈸、貝。其都曇鼓今亡?!?sup>[8]記述扶南樂舞人有兩人,穿朝霞衣、朝霞行纏、紅皮鞋。樂器有羯鼓、都曇鼓、毛員鼓、簫、橫笛、篳篥、銅鈸、貝。雖然中間隔了一句“隋代全用天竺樂”,但這里仍是介紹扶南樂器,否則后面不會(huì)詳細(xì)列舉天竺樂器?!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與此稍異:“《扶南樂》,舞二人,朝霞行纏,赤皮靴。隋世全用《天竺樂》,今其存者,有羯鼓、都曇鼓、毛員鼓、簫、笛、篳篥、銅拔(鈸)、貝?!?sup>[9]但這里有兩個(gè)問題:其一,扶南樂“工人及其匏琴樸陋不可用”,怎么又有了這八種扶南樂器?是原來就有,還是后來添加?其二,隋代“但以天竺樂轉(zhuǎn)寫其聲”時(shí)用的是扶南樂器,還是天竺樂器?按常理推斷應(yīng)該使用天竺樂器,很難想象不用天竺樂器,不著天竺舞衣,只用天竺樂人就能“轉(zhuǎn)寫”扶南樂曲?!杜f唐書·音樂志》中一段記載為解決這兩個(gè)問題提供了線索:“《扶南樂》,舞二人,朝霞行纏,赤皮靴。隋世全用《天竺樂》,今其存者,有羯鼓、都曇鼓、毛員鼓、簫、笛、篳篥、銅拔(鈸)、貝。”[10]從“隋世全用《天竺樂》,今其存者”話語推測(cè),隋代用天竺樂人使用天竺樂器模仿扶南樂曲,到唐代又用扶南樂人扶南樂器表演扶南樂曲?!锻ǖ洹酚浭龇瞿蠘?、天竺樂,特意將兩個(gè)樂隊(duì)的樂人、服飾、樂器分開介紹,說明到唐代扶南樂和天竺樂是分列的。扶南樂表演建制至少到盛唐仍然留存,王維作《扶南曲》歌辭屬于倚曲制作。

二 《扶南曲五首》文本、內(nèi)容考

王維集版本甚多,陳鐵民先生《王維集版本考》有詳述。筆者以手頭幾個(gè)版本與《樂府詩集》進(jìn)行比對(duì),發(fā)現(xiàn)《扶南曲五首》各本題目或有差異但文字相同,只有《樂府詩集》所載五首中四首文字有異。且看下表:

續(xù)表

從上表所列看出,第一首五種版本沒有差別,其他四首自宋代以來所有別集一致,清編《全唐詩》也與之一致,只有《樂府詩集》每一首文字上都有不同。這再一次證明《樂府詩集》編纂主要取材于樂府《歌錄》,而非詩人別集?!稑犯娂肥且粋€(gè)特殊的詩歌留存系統(tǒng),后人整理宋前詩歌時(shí)可以參考,但不能輕易據(jù)之改動(dòng)文字。同理,整理《樂府詩集》時(shí)也不應(yīng)該據(jù)傳世別集改動(dòng)其中作品。

這五首詩寫宮女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動(dòng)。宮女大概屬于梨園弟子,平日生活是給皇帝表演歌舞。其一寫宮女春睡中被同伴叫醒,因?yàn)椤爸惺埂币呀?jīng)催促,須早早起來伺候君王。其二寫堂上表演歌舞,歌有《盧女曲》?!稑犯娂方忸}引《樂府解題》曰:“盧女者,魏武帝時(shí)宮人也,故將軍陰升之姊。七歲入漢宮,善鼓琴。至明帝崩后,出嫁為尹更生妻。梁簡(jiǎn)文帝《妾薄命》曰:‘盧姬嫁日晚,非復(fù)少年時(shí)。’蓋傷其嫁遲也?!?sup>[11]宮女賣力表演,心里想著是否被君王看重。其三寫宮女早上化妝,白天歌舞,晚上休息,心中黯然神傷?!稑犯娂そo》收有《祓禊曲三首》,其三云:“何處堪愁思,花間長(zhǎng)樂宮。君王不重客,泣淚向春風(fēng)?!?sup>[12]似可作為該詩注解?!鹅痨住肺礃?biāo)明作者,或就出自王維之手。其四寫回宮休息,但睡不踏實(shí),擔(dān)心明早遲到,半夜就畫好了妝。其五寫宮女晨起化妝,沒等畫好同伴就開始催促,于是央求同伴稍稍等待。上述所寫是典型宮體題材:少女思春,盡態(tài)極顏,希冀恩寵。只要翻開齊梁到初唐詩歌就會(huì)看到很多似曾相識(shí)之作。如蕭綱《美人晨妝詩》:“北窗向朝鏡,錦帳復(fù)斜縈。嬌羞不肯出,猶言妝未成。散黛隨眉廣,燕脂逐臉生。試將持出眾,定得可憐名。”李百藥《火鳳辭》二首其二:“佳人靚晚妝,清唱?jiǎng)犹m房。影入含風(fēng)扇,聲飛照日梁。嬌眉際斂,逸韻口中香。自有橫陳分,應(yīng)憐秋夜長(zhǎng)?!?/p>

扶南樂是外來音樂,曲目總該有些異域色彩,這五首歌辭卻全然沒有,說明時(shí)至盛唐扶南樂已經(jīng)沒有固定表演曲目。初唐十部樂表演有很強(qiáng)的儀式性,而到玄宗手里都成了娛樂音樂,扶南樂沒有列入十部樂,成為娛樂性樂曲毫不奇怪。從王維這五首歌辭看,《扶南曲》已經(jīng)完全娛樂化。陳鐵民先生《王維集校注》將這五首詩列入未編年部分,愚意以為在王維任太樂丞期間創(chuàng)作可能為最大。王維是宮廷詩人,順著齊梁以來宮廷詩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寫這種歌辭,實(shí)屬自然之事。南朝宮體詩多為單首,王維所作為多首,記述宮女生活各種場(chǎng)景,既有宮體(詩)特點(diǎn),又有宮詞特點(diǎn),可以看作宮體詩向?qū)m詞之過渡。自從王建開始,詩人寫作宮詞,動(dòng)輒百首,蔚為大觀,而溯其淵源,王維這五首歌辭是不能漏掉的。

三 王維《扶南曲五首》何以被列為新樂府

學(xué)界長(zhǎng)期以來認(rèn)為新樂府不入樂,有學(xué)人因此主張取消這類樂府。這五首倚曲而作,具有音樂形態(tài),卻被郭茂倩列入新樂府辭,郭茂倩是否弄錯(cuò)了呢?其實(shí)郭茂倩沒有錯(cuò)誤,是人們把郭茂倩新樂府定義搞錯(cuò)了。郭茂倩在新樂府辭敘論中給新樂府下了一個(gè)明確定義:“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shí)樂府,而未常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sup>[13]問題就出在“未常被于聲”上,幾乎所有人都把“未常被于聲”理解為不入樂。其實(shí)“未常被于聲”意思很清楚,不是不入樂,而是不經(jīng)常入樂。新樂府之“新”,既相對(duì)“舊”而言,又相對(duì)“常”而言?!氨挥诼暋?,是指被之管弦,即付諸表演。樂府曲目確實(shí)有“常行用者”和“不經(jīng)常行用者”。如《舊唐書·音樂志》就把“常行用者”當(dāng)作標(biāo)準(zhǔn)收錄雅樂歌辭?!杜f唐書·音樂志三》云:“(開元)二十五年,太常卿韋絳令博士韋逌……,銓敘前后所行用樂章……今依前史舊例,錄雅樂歌詞前后常行用者,附于此志?!?sup>[14]郊廟樂曲儀式性強(qiáng),歌辭相對(duì)穩(wěn)定,尚有不常行用者,其他樂章行用穩(wěn)定性就更差了?!斗瞿锨凡积X于樂部,也就不可能經(jīng)常行用,郭茂倩將王維《扶南曲五首》劃入新樂府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關(guān)于新樂府音樂形態(tài),郭茂倩新樂府辭敘論在給新樂府下定義之前特意做了說明:“凡樂府歌辭,有因聲而作歌者,若魏之三調(diào)歌詩,因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是也。有因歌而造聲者,若清商、吳聲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是也。有有聲有辭者,若郊廟、相和、鐃歌、橫吹等曲是也。有有辭無聲者,若后人之所述作,未必盡被于金石是也?!?sup>[15]郭茂倩列舉了樂府辭樂結(jié)合四種情況:舊樂舊辭,舊聲新辭、新聲新辭、無聲新辭。其中舊樂舊辭不是新歌,其他三種都是新歌。而舊聲新辭、新歌新辭、無聲新辭都是新樂府辭音樂形態(tài)。王維《扶南曲五首》屬于舊聲新辭。王維《扶南曲五首》是證明新樂府辭有部分作品能夠入樂的有力證據(jù)。


[1] 《隋書》第十五卷,中華書局,1973,第376~377頁。

[2] 《隋書》第十五卷,中華書局,1973,第377頁。

[3] 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diǎn)?!短屏洹返谑木?,中華書局,1992,第404~405頁。

[4] 杜佑撰、王文錦等人點(diǎn)?!锻ǖ洹返谝凰牧?,中華書局,1982,第3720頁。

[5] (宋)王溥:《唐會(huì)要》第三十三卷,中華書局,1955,第609頁。

[6] (唐)杜佑撰、王文錦等人點(diǎn)?!锻ǖ洹返谝凰牧?,中華書局,1982,第3726頁。

[7] (宋)王溥:《唐會(huì)要》第三十三卷,中華書局,1955,第620頁。

[8] (唐)杜佑撰、王文錦等人點(diǎn)?!锻ǖ洹返谝凰牧恚腥A書局,1982,第3723頁。

[9] 《舊唐書》第二十九卷,中華書局,1975,第1070頁。

[10] 《舊唐書》第二十九卷,中華書局,1975,第1070頁。

[11] (宋)郭茂倩編、聶世美、倉陽卿校點(diǎn)《樂府詩集》第七十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783頁。

[12] (宋)郭茂倩編、聶世美、倉陽卿校點(diǎn)《樂府詩集》第八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847頁。

[13] 《樂府詩集》第九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955頁。

[14] 《舊唐書》第三十卷,中華書局,1975,第1089頁。

[15] 《樂府詩集》第九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9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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