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
燕山亭
北行見杏花作
裁剪[1]冰綃[2],輕疊[3]數(shù)重,淡著[4]燕脂[5]勻注。新樣靚妝[6],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7]女。易得[8]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9]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10]雙燕,何曾會人言語[11]。天遙地遠[12],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13]去。無據(jù)。和[14]夢也、新來[15]不做。
【作者介紹】
趙佶(1082~1135年),即宋徽宗。他是中國古代罕見的帝王藝術(shù)家,在書法上自創(chuàng)瘦金體,所繪花鳥頗有可觀,文學修養(yǎng)也很高。
但同時趙佶也是著名的亡國皇帝。1100年,趙佶繼承其兄宋哲宗趙煦登上皇位,在位二十六年,只知享樂,崇修道教,懶問國事,重用蔡京、童貫、朱勔等奸臣,使得國庫空虛,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加速了王朝的滅亡。
1120年,北宋與新崛起的女真族訂立“海上之盟”,夾擊契丹遼朝,在傾盡財帛并且反復(fù)軍事失利后,終于在金軍的協(xié)助下,于1125年攻滅殘遼。滅遼以后,北宋君臣并沒有進一步鞏固北線的防御,遂導(dǎo)致次年(1126年)金軍破盟南下,趙佶匆忙傳位給太子趙桓(宋欽宗)后逃亡。金軍圍攻都城汴梁不克,被迫退去,但就在趙佶返京后不久,當年八月,金軍又二度南侵,終于攻破汴梁。趙佶父子被擄北去,其后即被長期囚禁,北宋就此滅亡——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難”。1135年,趙佶病逝于囚所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內(nèi)。
【注釋】
[1]裁剪:別本作“裁翦”,含義相同。[2]冰綃:指白色的、輕而薄的絲織品。[3]輕疊:別本作“打疊”,疊意相同,但缺乏輕的修飾。[4]淡著:別本作“冷淡”,淡著是指淡淡地涂抹、修飾,冷淡則純?yōu)殪o態(tài)。[5]燕脂:即胭脂的古稱,《本草綱目》引用《中華古今注》說:“燕脂起自紂,以紅藍花汁凝作之。調(diào)脂飾女面,產(chǎn)于燕地,故曰燕脂。”[6]靚妝:粉黛裝飾。司馬相如《上林賦》中即有“靚妝刻飾”句。[7]蕊珠宮:道家所稱的天上仙宮,《十洲記》說:“玉皇大道君治蕊珠貝闕。”[8]易得:即“容易”。[9]問:別本作“閑”,問是動詞,閑則只作形容。[10]者:宋元白話常用字,即后來的“這”。別本有作“這”的,疑為后人篡改。[11]此句別本有斷作“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的。[12]天遙地遠:別本有作“蝴蝶夢驚”的。《詞律》說:“各刻載徽宗‘裁剪冰綃’一首,于‘蝴蝶夢驚’句作‘天遙地遠’,誤也,宜作‘天遠地遙’乃合。此即同前段之‘新樣靚妝’句?!币鉃閷?yīng)上闋相同位置的“新樣靚妝”一句,此處應(yīng)為“平仄仄平”,而非“平平仄仄”,所以“蝴蝶夢驚”或“天遠地遙”應(yīng)當是正確的。[13]曾:別本作“會”,兩字繁體相近,疑為誤抄。[14]和:連。[15]新來:別本作“有時”,表時間態(tài)過于空泛,實不如新來。
【詞牌說明】
長調(diào),也有寫作《宴山亭》的,用此牌填詞的傳世不多,追本溯源,就是趙佶這一首,并且各詞譜也均以此首為準,查其詞意,若為趙佶自度,當以《燕山亭》較為準確。
【語譯】
這杏花,就如同用潔白而輕薄的細絹剪成,輕輕地疊起一重又一重,淡淡地涂抹些胭脂紅暈。這等新式的妝扮,艷麗光彩四溢,醉人芬芳融融,就連天上蕊珠宮的仙女也當自愧不如。只是杏花太容易凋零,美麗容顏總難長久,何況還有多少無情風雨的摧殘。想到這些,我不禁內(nèi)心愁苦,請問這般庭院凄涼、春景逝去,又已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呢?
我想將離別的重重惆悵都寄回故鄉(xiāng),但托付給誰才好呢?翩翩紛飛的春燕,又哪能聽懂人的言語,為我捎書?故鄉(xiāng)是如此遙遠,天地阻隔,萬水千山,誰知道舊時的宮闕,究竟會在哪里呢?往昔情景怎能不讓我深深懷想啊,但恐怕只有在夢中,才能得以重歷吧。這終究也只是虛無縹緲,毫無根據(jù)的猜想罷了,因為就連夢,最近我竟然也難以做成了!
【賞析】
根據(jù)題目,此詞應(yīng)當是趙佶在被金軍押送北行的途中,看到暫歇的庭院內(nèi)杏花盛開,內(nèi)心有感而作的。杏花在中國古代被尊為“十二花神”之一,花期在農(nóng)歷二月,而趙佶父子被押離汴梁北上,正是1127年的農(nóng)歷二月份。此時春寒未盡,或已行至燕地(今北京和河北北部),更覺寒冷,乍見梢頭杏花綻放,花瓣潔白,蕊側(cè)淡抹紅暈,倘在平時,或許能夠引發(fā)驚喜贊嘆吧,但趙佶對應(yīng)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卻只覺無限的悔恨和惆悵。
杏花美麗,花期卻并不算長,待到春暮,終將謝去。然而在趙佶心中,即便再長花期的花卉,也終有凋謝的一日,就如同曾經(jīng)所謂“花團著錦,熱火烹油”的宣和時代(趙佶宣和年號在1119~1125年),在趙佶君臣的奢靡放縱中,終于瞬間便化為了殘垣斷壁。今日得見杏花,這種感觸便分外強烈。
此詞以景物為開端,轉(zhuǎn)折而至內(nèi)心所感,乃是中國古典詩詞,尤其是宋詞的常用手法。先描寫杏花是如何美麗,就連天宮仙子在它面前也要感到羞愧,然后筆鋒突然一轉(zhuǎn),說杏花雖美,卻“易得凋零”,只待春暮,便只剩下凄涼了。這其中雖有“愁苦”之句,所生發(fā)的情感仍然還是牢牢牽系在了杏花上,也即仍然不脫對景物的描摹,此詞之上闋,可以說以景為主,淡著些心情。
那么愁苦的心情究竟是從何而來呢?下闋一開始就點明,來自于“離愁”,而并非僅僅因為春短易暮,花美易凋。離愁本是古典詩詞中永恒的主題,無數(shù)騷人墨客用各種方式寄托自己離鄉(xiāng)或別人的哀思,倘若無法翻新,便不能算是佳作了。趙佶在這里采用了兩種新奇的抒發(fā),基本上是通過對舊有手法的推翻來達成完美意象的。
其一,為燕兒寄書。候鳥如大雁、羽燕等,每年南北遷徙,古人便時常會在抒發(fā)鄉(xiāng)思時,希望可以讓這些候鳥把自己的書信帶回故鄉(xiāng)。但是趙佶卻說燕子不通人語,就算我想請它寄書,它又怎能辦到呢?其二,為夢回鄉(xiāng)梓。這本來也是抒發(fā)離愁的常用手法,趙佶卻又一新翻,說夢中回歸本是“無據(jù)”之言。全詞到此,本來已可終結(jié),燕子無從寄書,夢中又難見故鄉(xiāng),國破家亡,自己被拘押北去,已經(jīng)再難回返了,其中傷情,都因偶見杏花而得以噴涌。倘若如此,此詞可謂佳作,但還算不上第一等的作品,但隨即趙佶筆鋒再一轉(zhuǎn),添了一句結(jié)尾,使全詞的格調(diào)陡然拔高,使千古離愁別恨滿溢于筆端紙上。
“和夢也、新來不做!”即便無根無據(jù),我還是想在夢中再見一眼故鄉(xiāng)啊,這恐怕是我余生中唯一可以期盼的事情了,然而,最近為何連夢都無法做成了呢?有夢或有故鄉(xiāng)的影像,即便再虛無縹緲,也總有萬一的期望,但根本無夢,又何以維系這種期望呢?
全詞層層疊進,抒發(fā)惆悵,先以杏花為始,見物興感,完成上闋,然后下闋第一句就點出“離恨重重”。下闋先寫燕子無可寄書,再寫夢回鄉(xiāng)梓無據(jù),到此仍只見清淚而已。結(jié)尾突然以不做夢來點上異常濃重的一筆,如畫龍點睛,將此清淚流盡后繼之以血,血淚漣漣,亡國之君,去鄉(xiāng)之人,異族之囚,種種凄涼悔恨,都在這一筆之間!
【對照閱讀】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此詞為南唐后主李煜所作。王國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即趙佶)《燕山亭》詞略似之?!笔聦嵣线@兩首詞所抒發(fā)的情感是幾乎相同的,而兩位作者的身份也相同——都是亡國之君,抒發(fā)亡國之恨。古語云:“詩窮而后工。”意謂往往在窮乏窘困之中,才有真情實感可流露。趙佶和李煜做太平天子的時候,他們是填不出這種詞來的,所作也僅僅一個“工”字而已。只有在失去以后,人才會分外珍惜,只有再難以得到,人才會格外惆悵,兩詞均為此意。
但是比起李煜來說,其實趙佶的內(nèi)心或許更為愁苦。江南、中原,本非異域,南唐雖亡,入于宋境,李煜雖然再難返回江南,眼中所見,景物未必全殊。但北宋是被女真族所滅,趙佶是被押往遙遠而寒冷的極北之地,恐怕他一路所見,只有杏花還與故國相似吧。所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仍然見淚而不見血,“和夢也、新來不做”便更沉痛無數(shù)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