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子
時為嘉禾[1]小倅[2],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3]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4],傷流景[5],往事后期[6]空記省。
沙上并禽[7]池上暝[8],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9]應(yīng)滿徑。
【注釋】
[1]嘉禾:即今天的浙江嘉興。秦漢名為由拳縣,因為東吳時候“由拳野稻自生”所以改為禾興縣、嘉興縣。后晉時在嘉興設(shè)置秀州,北宋一度加號嘉禾郡。[2]小倅:倅意為“副”,小倅是副職的謙稱,在這里指秀州通判。張先擔(dān)任秀州通判是在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年),當(dāng)時五十二歲。[3]《水調(diào)》:唐代的大曲名,傳說是隋煬帝臨幸江都時所作,“聲韻悲切”,宋時截取其“歌頭”,產(chǎn)生了詞牌《水調(diào)歌頭》。[4]臨晚鏡:指照鏡時感傷衰老。[5]流景:即流年,武平一《妾薄命》有“流景一何速,年華不可追”句。[6]后期:日后的約定。[7]并禽:并立的雙禽,這里指鴛鴦。[8]暝:暮色,也有解說為睡眠的。[9]落紅:即落花,戴叔倫《相思曲》有“落紅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句。
【詞牌說明】
中調(diào),源自唐教坊舞曲。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說,此曲本名《萬斯年》,是李德裕所進,屬龜茲部舞曲,后因皇甫松詞有“懊惱天仙應(yīng)有以”句,改名為《天仙子》。此牌有多種變格,有單調(diào)、有雙調(diào),有平韻、有仄韻,還有平仄韻轉(zhuǎn)換的。
【語譯】
我端著酒杯,聽幾聲《水調(diào)》那悲傷的旋律,人已從午間的醉意中清醒了過來,但內(nèi)心的愁緒可還遠未清醒。送春歸去,不知春光幾時才能回來?攬鏡自照,鏡中已是衰老的容顏,不禁使我感傷那韶光的飛逝,似水的流年。就算從前的歡娛和日后的期約全都記得很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池畔沙洲上,鴛鴦一雙雙地棲息著,暮色漸沉,它們也逐漸睡去。這時候天際的濃云散開,清冷的月色籠罩了大地,月下的花朵輕輕搖曳,仿佛是在戲弄著自己的影子。我垂下重重簾幕,密密地遮住燈火,只聽得窗外的風(fēng)聲不停,但人聲卻逐漸靜了下來。等明日起身,應(yīng)該能夠看到落花遍地,鋪滿了小徑吧?
【賞析】
“時為嘉禾小倅”云云,應(yīng)當(dāng)只是記錄創(chuàng)作此詞的時間、地點,而并非真正的題目,因為和詞中之意根本毫無關(guān)系。黃昇在《花庵詞選》中標(biāo)題為“春恨”,倒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p>
從來感嘆韶光飛逝,人漸老去,類似主題若要契合季節(jié)和眼前景物,最恰當(dāng)?shù)囊皇乔锛?,二是暮春。秋季本來就是萬物凋零的時節(jié),季節(jié)著秋,正映襯老之將至;而暮春是經(jīng)常用以代表青春的春季結(jié)束的日子,春季終結(jié)便可等同于青春消逝。張先此詞,正是后一種契合,借用傷春乃至“春恨”,來感懷自己已屆暮年。
全詞從端著酒杯聽《水調(diào)》為開端,《水調(diào)》的風(fēng)格本來就比較哀傷沉郁,正好為全篇定下基調(diào)。愁之所來,借酒澆愁是慣用的手法,但詞人直接從酒醉階段跳躍到了酒醒階段,也同時從澆愁階段跳躍到了愁深階段,所謂“借酒澆愁愁更愁”,酒已經(jīng)醒了,愁卻還未醒,這個未醒不是指愁被澆熄了,不復(fù)存在了,恰好相反,是說愁仍在醉酒般的迷離階段,滲入百骸,直至內(nèi)心。
既然愁仍然在,那么我究竟愁些什么呢?詞人隨即明確點出了主題——是在慨嘆青春一去,不再回頭。杜牧《代吳興妓春初寄薛軍事》中有“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句,張先在這里化用其意,但巧妙地把“曉鏡”改成了“晚鏡”。一字之差,情境截然不同,杜詩中的女子青春尚在,只是唯恐辜負而已,但張先卻是青春逝去,想辜負也無從辜負起了。所以以往的歡娛和所許下的今后的期約,就算記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過去的早已過去,而尚未完成的,也不知道以自己的年齡是否還能如約?。?/p>
先景而后情是古典詩詞的常態(tài),對于詞來說,最常見的是上闋摹景,下闋生情,但是張先在此詞中卻反其道而行之,上闋已經(jīng)把自己的情感說得很清楚了,不必冗述,下闋筆鋒一變,轉(zhuǎn)而寫景。如此一來,情不是從所見的景觀中生發(fā)出來的,反倒是所見的景觀,皆受內(nèi)心之情所影響,展現(xiàn)出了它們獨特的風(fēng)貌。
年華老去,青春不在,在某些詞人,或許會感嘆壯志未酬、功名不立,張先當(dāng)然不是那一類,他首先想到的是愛情——上闋的“往事后期”本來就有此意,而下闋開篇的“沙上并禽”就說得更清楚了。鴛鴦們成雙成對而眠,我的愛情卻已被辜負了,衰老后也不能無憾。
緊接著,詞眼來了——“云破月來花弄影”,這是千古傳唱的名句。王國維說:“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張先本人也很滿意自己這句詞,他的《行香子》中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句,所以當(dāng)時人都稱他為“張三中”,他自己卻說:“何不目之為張三影?”隨即解釋:“‘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fēng)絮無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p>
詩歌有一重境界,是在靜態(tài)中尋找動態(tài),在動態(tài)中突出靜態(tài),以強烈的對比來烘托主題。云散日出,花枝輕輕搖曳,本來即便有動態(tài)也是很舒緩的,但詞人卻用“破”和“弄”兩個字(尤其是后一字),使動態(tài)鮮明起來,也更活潑起來。本來詞人此刻心中就是愁緒翻涌,難以遏制,所以在他看來,外部景物也都是同樣的混亂翻動,并且不是由外力促成,而是因主觀而翻動——這正是“破”和“弄”之不同凡響處。
動態(tài)之后,詞人卻又突然轉(zhuǎn)回靜態(tài),說拉下簾櫳,遮住燈光,似乎有挽留韶光的沖動。但這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人聲雖靜,風(fēng)卻不息,自然規(guī)律難以違背,春景終將逝去,我的青春也一去不再回。明日起身,肯定落花滿地,標(biāo)示著春去夏來,也標(biāo)示著我又向暮年更近了一步。惜花就是憐惜自己的青春,春恨其實是對年華逝去的惆悵啊。
【對照閱讀】
行香子
舞雪歌云,閑淡妝勻。
藍溪水、深染輕裙。
酒香醺臉,粉色生春。
更巧談話,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
斷鐘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這就是張先一度因而被稱為“張三中”的愛情詞,就其全篇來說,并不見特別佳妙,結(jié)句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雖然朗朗上口,收束有力,對作品卻并沒有太多拔高處。相比起來,“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即可壓此全詞。而且后者比起前者來感情更為真摯,情懷更為復(fù)雜,張先老后,自然也會覺得后者要更勝前者了?!皬埲啊弊罱K替代了“張三中”,不是沒有緣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