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
木蘭花
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1]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2]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3]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作者介紹】
宋祁(998~1061年),字子京,北宋文學(xué)家,與其兄宋庠并有文名,時人稱為“二宋”,宋庠為“大宋”,宋祁為“小宋”。天圣二年(1024年),宋祁中進士,被任命為翰林學(xué)士、史館修撰,曾與歐陽修等人合修唐史,《新唐書》中大多數(shù)篇章都由宋祁完成。書成后,進位工部尚書,拜翰林學(xué)士承旨。六十四歲辭世,謚號“景文”。
宋祁能詩善文,好作奇語和詰屈之句,但從中亦可見他學(xué)問的博奧典雅。他也長于詞,據(jù)說某次前往探訪張先,讓從人通報說:“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睆埾仍谑覂?nèi)回應(yīng)道:“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因為宋祁《玉樓春》詞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句,故以此得名,享譽一時。
【注釋】
[1]縠皺:別本作“皺縠”。古稱質(zhì)地輕薄、表面起皺的平紋絲織物為縠,《周禮》疏說:“輕者為紗,縐者為縠?!盵2]曉寒:別本作“曉云”,似不如曉寒。[3]肯:這里是反問句,肯其實作“豈肯”解。
【語譯】
我看著東城的春光逐漸美好,水面縐紗似的波紋迎接著客船往來。綠柳如煙,籠罩著輕輕的晨間的春寒,杏花綻放,仿佛在枝頭喧鬧著燦爛的春意。
浮生如夢,經(jīng)常會感嘆歡娛太少,又怎能吝惜金錢而放棄美人的歡容呢?為了你,我端起酒杯來奉勸夕陽,請它把余暉在花叢中多保留一段時間吧。
【賞析】
這是一首游春詞,詞人呼朋引伴,并招來妓樂,到東城去欣賞水波蕩漾、綠柳成蔭和杏花盛開的春景。上闋開門見山,說“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所以要去游玩,然后用非常雅致的三個句子來描繪爛漫春光,仿佛一幅色彩絢麗的國畫,所繪事物并不見多,但活力畢現(xiàn)。
首先寫水波,說春水柔滑得如同絲織品一般,小船在上面行進,蕩起的波紋就像是縐紗的皺紋似的。而且此處用一“迎”字,突顯出船家的熱情洋溢。再后寫綠柳,因為正是早晨,層層柳蔭籠罩在薄霧之中,略微有些寒意,但并非行客所不能接受的,反而更覺空氣的清新。這里用了一個“輕”字,別本“曉寒”作“曉云”,似乎是為了承接這個“輕”字,因為云白而高就顯得輕,云濃而低就顯得重??墒菍φ障戮?,兩句成聯(lián),以“曉云”對“春意”,以實對虛,不算工整,所以還當(dāng)以“曉寒”為是。寒意本無所謂輕重,但詩家語本來就不可以日常邏輯來看待,因為寒意不濃,故在人的感覺上似乎很輕,這樣承接更顯詩情畫意。
寫完綠柳以后,再寫紅杏,紅綠相映,使畫面變得更加絢爛。如果說上聯(lián)的“輕”字雖富詩意,還不算出奇的話,那么下聯(lián)的“鬧”字簡直是神來之筆。對于此字,歷來褒貶不一,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說“此語殊難著解”,還說“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這話說得偏頗,爭、鬧并稱,為什么桃李可以爭而紅杏就不可以鬧?為什么爭就可以無聲,鬧肯定要有聲?詩家語不是這么解的。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這是確論。因為上聯(lián)的“曉寒輕”是靜態(tài)的,僅僅靜態(tài)描摹,不見春意盎然,下聯(lián)用一個“鬧”字,在展現(xiàn)杏花絢爛競放的同時,更賦予了相當(dāng)活潑的動感。也就是說,僅此一字,就將原本展現(xiàn)給讀者的靜態(tài)春景動畫起來,全詞之眼,就正在這個“鬧”字。
上闋寫春景,下闋寫人情。詞人慨嘆浮生如夢,歡娛太少,所以奉勸朋友要及時行樂,又怎能吝惜金錢而放棄美人的歡容呢?所謂“一笑傾城”,妓女生涯又被稱為“賣笑”,所以這里的“一笑”,不是指詞人笑,不是指詞人的友朋笑,而是指所招來的妓女的歡笑,正因為是妓女的歡笑,所以若吝惜“千金”,你就見不到了。
結(jié)句套用李商隱《寫意》中“日向花間留晚照”一句。詞人和他的朋友們歡娛競?cè)眨t日已經(jīng)西沉,但是興猶未盡,希望紅日可以慢些落下。這里又將夕陽擬人化了,似乎只要“持酒”相勸,它就愿意在花間多留一些時間似的。倘若夕陽可以留住,那么韶光也便可以留住了,或許浮生的歡娛,也能夠持續(xù)更長時間吧。
此詞上闋寫景極佳,下闋卻似乎是些尋常語,有人說格調(diào)不高,有人說思想頹廢,但這本就是描寫游春所見所思的小品,大可不必做什么豪言壯語,以當(dāng)時士大夫的日常娛樂來說,本也是平常之事。毛先舒《詩辨坻·詞曲》說:“如游樂詞,微須著愁思,方不癡肥。”也就是說,這種游樂詞,倘若只寫歡娛,那么情感就顯得單薄,總要加點愁思才好,但這愁思也不可多,否則就太刻意了,要“微著”,整篇作品才能渾然一體。此語用來評論宋祁此詞的下闋,倒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