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1]。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2]遠(yuǎn)山長[3]。
思往事,惜流芳[4],易成傷。擬歌先斂[5],欲笑還顰[6],最斷人腸。
【注釋】
[1]梅妝:即梅花妝,指在額頭上描出五瓣梅花的妝扮?!短接[·時序部》引《雜五行書》說:“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經(jīng)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2]畫作:此句比詞牌格式多一字,或疑此兩字中有一字為衍文。[3]遠(yuǎn)山長:此處指眉形作遠(yuǎn)山狀。葛洪《西京雜記》有“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yuǎn)山”句。[4]流芳:別本作“流光”,都是指逝水年華。[5]斂:斂容,指表情轉(zhuǎn)為莊重。別本作“咽”。[6]顰:指皺眉,成語“東施效顰”的顰即此意。
【詞牌說明】
小令,別名《訴衷情令》?!稓J定詞譜》所記《訴衷情》有三十三字、三十七字、四十一字等共五種格式,與此牌完全不同。而《訴衷情令》正格為晏殊“青梅煮酒斗時新”,雙調(diào)四十四字,比歐陽修詞少一字。此外,此牌還有《漁父家風(fēng)》和《一絲風(fēng)》兩個別名。
【語譯】
清晨卷起簾幕,屋外已鋪上輕霜,她呵暖冰冷的手指,嘗試著在額頭繪出梅花樣的裝飾。因為心中充滿了離恨,所以把眉毛也描畫得如同朦朧而細(xì)長的遠(yuǎn)山。
想起往事,惋惜流逝的青春,這真容易傷損衷情啊。她想要歌唱,未及開口先斂容,想要歡笑,卻仍然先皺起了眉頭,這般表情,更使人愁腸寸斷??!
【賞析】
此詞描寫的是女子內(nèi)心的苦悶,從寫其“擬歌”和“欲笑”來看,應(yīng)當(dāng)不是普通女子,而是一名妓女。黃昇《花庵詞選》中將此詞題作“眉意”,甚得其精髓,因為全詞正是圍繞著女子的眉毛而寫——眉能擬態(tài),眉亦能傳情,從一顰一笑之中,可以探出一片衷腸。
開篇先寫女子清晨醒來,卷起簾幕,覺得氣候漸冷,見到室外凝霜。巧妙之處在于這里不寫“簾卷見輕霜”,而寫“簾幕卷輕霜”,充滿了動態(tài),仿佛輕霜本不存在,是隨著簾幕的逐漸卷起才逐漸鋪滿了似的。后來李清照的名句“簾卷西風(fēng)”,也是用了同樣的手法。
氣候既然漸冷,業(yè)已下霜,女子就需要先呵暖自己的手指才能描繪妝扮。這里并不僅僅實寫女子的動作,更重要的是承接上句“輕霜”,用冷感來表現(xiàn)此女孤寂而清冷的生活。那么,此女究竟化了怎樣的妝呢?首先是梅花妝,此妝即是在額頭點出五瓣梅花樣,額與眉近,正好引出下句的“遠(yuǎn)山長”。以“遠(yuǎn)山”比喻女子細(xì)長彎曲且色調(diào)淺淺的眉毛,由來已久,漢代伶玄《趙飛燕外傳》即有“女弟合德入宮為薄眉,號遠(yuǎn)山黛”句,所謂黛,就是畫眉之墨,故有“眉黛”之詞——羅隱《相和歌辭·江南曲》有“漠漠遠(yuǎn)山眉黛淺”句。同時,遠(yuǎn)山又向來和離愁別恨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陳子昂《送殷大入蜀》就有“坐看征騎沒,唯見遠(yuǎn)山青”句。詞人將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說因為女子內(nèi)心充滿了離愁,所以才或特意或無意間把自己的眉毛描畫成遠(yuǎn)山模樣。
因為內(nèi)心充滿離愁,所以下闋開篇就點明說“思往事,惜流芳”,想起往日的歡娛,感嘆韶華的流逝,心愛的人兒為什么還不回來呢?這種思念,最傷肝腸,所以說“易成傷”??上鄻侵?,真情難覓,那離去的薄幸之人,恐怕是再也不會回返了,而此女雖然滿腹別愁離恨,仍不得不呵手梳妝,強顏歡笑,去奉承其他來客。只是愁緒在懷,所以還沒有歌唱和歡笑之前,先忍不住會蹙起眉頭。
“擬歌先斂”的“斂”字,別本作“咽”,就單獨一兩句來看,“咽”明顯更好,不但與“歌”相對應(yīng),于靜中出聲,更與下句的“顰”相對偶,不重復(fù)。但從全篇來看,幾乎所有描寫都圍繞著女子之眉,“斂”即斂容,要斂容必會動眉,仍不脫對眉毛的描畫,故比“咽”為更佳,使結(jié)構(gòu)更為緊湊。
此詞結(jié)尾也頗有新意,全篇都在正面描寫懷愁的女子,這里畫面卻突然一轉(zhuǎn),改寫觀者。女子已是腸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便可畢見,所以此處的“斷人腸”當(dāng)指斷觀者之腸。這名妓女的百轉(zhuǎn)愁腸流露到表情上,使得看到這種表情的客人也不禁體會到了她的傷痛,從而也墮入愁緒中無法自拔了。正面描寫女子后又側(cè)面烘托,使得全詞所要表現(xiàn)的情感更為濃烈。
【對照閱讀】
浣溪沙
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
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
宜顰宜笑越精神。
辛棄疾的這首詞也在說一名歌女的顰和笑,而且反復(fù)詠嘆“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欲顰還笑是說并無深愁,逢笑卻顰是說總懷些淡淡的愁意,兩者并列,表現(xiàn)的是一種正常的健康美態(tài),這和歐陽修《訴衷情》“清晨簾幕卷輕霜”中滿懷惆悵并且慨嘆年華老去的妓女絕然不同,恰成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