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曲玉管
隴首[1]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2]關(guān)河[3]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4],盈盈仙子,別來錦字[5]終難偶[6]。斷雁[7]無憑,冉冉飛下汀洲[8]。思悠悠。
暗想當(dāng)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9]。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10],永日[11]無言,卻下層樓。
【作者介紹】
柳永(約987~約1053年),原名三變,字景莊,后改名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稱柳七,是北宋最偉大的詞人之一。他是宋仁宗朝進(jìn)士,傳說因為所填《鶴沖天》詞中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句而為仁宗不喜,批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绷滥俗苑Q“奉圣旨填詞柳三變”,以畢生精力作詞,晚年才得官至屯田員外郎,后世又稱他為“柳屯田”。
柳永好為慢詞,多描繪城市風(fēng)光和歌伎生活,尤長于抒寫羈旅行役之情,跳出了五代花間派以來的窠臼。在他之前,詞被稱為“詩余”,這種藝術(shù)形式普遍被認(rèn)為是酒宴間酬答之作,或者抒發(fā)個人傷春悲秋之情的小道,無法與詩相提并論,范仲淹等人雖多少開拓了詞的題材,創(chuàng)作了一些“新聲”,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現(xiàn)象,提高詞的文學(xué)地位。待柳永出現(xiàn)后,詞終于為全社會尤其是文人雅士普遍認(rèn)同,宋詞逐漸成為可與唐詩兩峰并峙的重要古典文學(xué)寶庫。柳詞鋪敘刻畫,情景交融,語言通俗,音律諧婉,在當(dāng)時流傳極其廣泛。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道:“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注釋】
[1]隴首:山頭。李白《學(xué)古思邊》有“銜悲上隴首,腸斷不見君”句。[2]一望:別本作“立望”。[3]關(guān)河:關(guān)隘與河流,意同山河。儲光羲《赴馮翊作》有“蔥蘢墟落色,泱漭關(guān)河氣”句。[4]神京:即指京都。慕容韋《度揭鴻嶺》有“我歌空感慨,西北望神京”句。[5]錦字:這里是用了錦字書的典故,傳說前秦竇滔因罪徙流沙,其妻蘇蕙織錦為回文《璇璣圖》詩以贈夫,文字回環(huán)可讀,以示相思不盡之意。范成大《道中》有“客愁無錦字,鄉(xiāng)信有燈花”句。[6]偶:假借為“遇”,指相見。[7]斷雁:失群的孤雁。杜牧《旅宿》有“寒燈思舊事,斷雁警愁眠”句。[8]汀洲:水中的小洲?!冻o·九歌·湘夫人》中有“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yuǎn)者”句。[9]雨恨云愁:用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典故,指男女因不能歡會而引發(fā)的怨恨愁情。[10]消黯:江淹《別賦》有“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此即“黯然銷魂”的省語。[11]永日:長日,終日,整日。李中《春晚過明氏閑居》有“數(shù)局棋中消永日,一樽酒里送殘春”句。
【詞牌說明】
長調(diào),唐教坊曲,《樂章集》入“大石調(diào)”,共一百零五字,《欽定詞譜》定為雙調(diào),上闋兩仄韻、四平韻通葉,下闋三平韻。也可分為三疊,以音律論,前兩疊為雙拽頭(音韻相同),后一疊才換頭(又稱過片)?!度卧~》所錄此調(diào),唯柳永此詞。
【語譯】
高山上云霧繚繞,長江邊夕陽斜照,我久久地倚靠著欄桿,滿眼所見是煙波浩渺。四外看去,如此河山,氣象蕭索,千里清秋,使人不忍心凝望。
京都是如此遙遠(yuǎn),在那里的仙子卻如此美麗,分別以來,就算有錦書遞送,我也無法收到。孤雁離群而飛,它當(dāng)然無法寄書,只能緩緩地飛落在江中小洲上。我的思念啊,竟然如此悠遠(yuǎn)綿長!
暗中懷想,當(dāng)初我們有過多少次歡樂的幽會啊,誰知道聚合離散,難以定期,朝云暮雨,反成別恨。想到再不能和你一起游玩,如今每當(dāng)我登上高山、來到水畔,都會惹起平生無窮的心事。這一場黯然銷魂的離別,使我整天無話可說,無言可表,只是緩步走下高樓。
【賞析】
此為羈旅懷人之詞,簡單來說,詞人登上高樓,遠(yuǎn)遠(yuǎn)眺望,懷念心上人,但越望而越想,越想而越愁,欲待下樓而去,偏偏此種情境,非止一次。
開篇倒裝,先寫登高所見,再寫“憑闌久”。那么登高究竟何所見呢?乃是“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這是實寫。然后再虛寫“關(guān)河蕭索,千里清秋”,由實而虛,點出季節(jié)特色,其景畢見。詞人明明已經(jīng)“憑闌久”了,而且雖稱“一望”,實際是指望去的總體印象,而并非只望了一眼,可是最后卻說“忍凝眸”,怎忍心去望啊。越不忍心望而越忍不住望,越望而越愁,其情也畢見了。
第一疊從景到情,第二疊則從情轉(zhuǎn)入景,先寫自己所懷想之人,在那遙遠(yuǎn)的京都(汴梁),她的體態(tài)如此輕盈美好,仿佛仙子一般,再寫分別后難以重聚。這里要說明一下“仙子”的用法,固然用此詞可以泛指美麗的女子,但在唐宋之際,仙子還有其特殊意,是指妓女或與妓女類似的、以色或藝事人的女道士。柳永半生在教坊中輾轉(zhuǎn),與很多妓女結(jié)緣,其中既有涉及情感的,也有純粹的文藝之友,而且據(jù)說“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這是他生活環(huán)境所造成的現(xiàn)象。在這一前提下,我相信他所抒發(fā)的對妓女的情感,大多是真實的,與那些拋棄家中妻子,跑去拈花惹草的虛情假意之輩不可相提并論。
詞人思念著某位仙子也即妓女,他認(rèn)定對方也正在思念著自己,或許還像蘇蕙寄《璇璣圖》給丈夫竇滔那樣,想要寫信給自己。但是可惜,“錦字終難偶”,信雖寫了,自己卻收不到。為什么收不到呢?因為所謂鴻雁傳書終究是傳說,并沒有真實的憑據(jù)啊,更何況目中所見的鴻雁還是一頭離群孤雁呢?這里詞人又從抒情而非常順暢地轉(zhuǎn)向?qū)懢?,其實也含有倒裝之意,即眼中見到“斷雁”,才突然想到鴻雁傳書的典故,才進(jìn)而想到對方是否有寫信給自己。“斷雁”這一意象,本身也是詞人的自況,自己就如同所見到的這頭孤雁一般,離群落索,孤寂無依,所以難以遠(yuǎn)飛,只好“冉冉飛下汀洲”。這般情景襲來眼前,詞人不禁憂思綿長,難以自抑。
前兩疊由景而情,由情而景,已經(jīng)把事物情感都說得很分明了,第三疊再來加深離情,先說懷想當(dāng)初“有多少、幽歡佳會”,可惜聚散離合,本不由人作主,朝云暮雨一般的男女歡會,只換來如今的滿腹凄涼。再也無法和愛人同游了啊,詞人每次“登山臨水”,都會引發(fā)對愛人的思念。這里一個“每”字,將前兩疊的愁苦又更進(jìn)一層,這般不忍凝眸而又忍不住要凝眸的情景,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同樣的愁苦,同樣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詞人滿腔愁緒,除寄托于詩詞外,無人可與言表,所以只能“卻下層樓”。但是可以想見的,他下次還會來“登山臨水”,還會來“憑闌久”,還會“永日無言”,愁緒萬千,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離恨綿綿,永無絕期……
全詞從“憑闌久”開始,到“卻下層樓”而終,前后呼應(yīng),渾然一體,血脈流通,非大手筆不能做到。劉熙載《藝概》說柳詞“細(xì)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評價是非常準(zhǔn)確的。其實同樣的情感,也可填之于小令,情景俱可完善,慢詞所重者,一唱三嘆,反復(fù)吟詠,以加深對情感的表露而已,柳詞之長,也正在于此。
【對照閱讀】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就是傳說中柳永被仁宗讀后呵斥“且去填詞”的那首《鶴沖天》,從中可以完整地看出柳永的志向、意趣和身處環(huán)境。他一方面自恃其才,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同時埋怨朝堂之上無人賞識,反倒是“煙花巷陌”中的妓女、樂工了解他,欣賞他,所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然而柳永終究還是難以真正擺脫“浮名”,仍然想要做官,“奉圣旨填詞”的自號中充滿的是滿腹牢騷和無窮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