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風波

宋詞三百首全解 作者:[清] 上彊邨民 編;王景略 注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1]。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2]消,膩云亸[3],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4]。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5]、只與蠻箋象管[6],拘束教吟課[7]。鎮(zhèn)[8]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注釋】

[1]可可:指不在意。薛昭蘊《浣溪沙》“簾外三間出寺墻”有“瞥地見時猶可可,卻來閑處暗思量”句。[2]暖酥:有兩解,一說是指女子臉上所搽的香油,二說是指女子的肌膚,如酥般嫩滑而又溫暖。[3]膩云亸:膩云是指女子美發(fā),宋祁《蝶戀花》“繡幕茫茫羅帳卷”有“膩云斜溜釵頭燕”句。亸是下垂貌。膩云亸指女子頭發(fā)散亂。[4]無那:即無奈,王維《酬郭給事》有“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句。[5]雞窗:《藝文類聚》引劉義慶《幽明錄》載:“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yǎng)甚至,恒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焙笏煲噪u窗指代書齋。羅隱《題袁溪張逸人所居》有“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絲”句。[6]蠻箋象管:蠻箋是指古代蜀地所產(chǎn)的彩箋,又名“蜀箋”,象管是象牙做的筆管,兩者連稱,指代紙筆。[7]吟課:把吟詠詩詞作為功課。[8]鎮(zhèn):鎮(zhèn)日,指整天。

【詞牌說明】

仄韻長調(diào),《欽定詞譜》記為《定風波慢》,因為常見的《定風波》又名《定風波令》,為六十二字中調(diào),平仄錯葉韻格,比如歐陽炯“暖日閑窗映碧紗”。

【語譯】

自從春季來臨,到處是令人倍感凄涼的綠葉、倍感煩悶的紅花,我的心,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了。紅日爬上花枝,黃鶯穿過柳絲,我卻仍然擁衾而臥,懶得起身。細嫩的肌膚因愁煩而日漸消瘦,烏黑的長發(fā)也散亂無形,這都因為我整天精神懨懨,懶得梳妝的緣故。真是無奈啊,只恨那薄情之人一去不歸,竟然連音信也不肯傳回來。

倘若早知如此,我真后悔當初沒有鎖住他的坐騎,不放他離開。我應該把他關(guān)在書齋里,只給他蜀地箋和象牙筆,讓他把吟詩填詞當作每日的功課。我應該整天跟隨著他,不讓他有躲藏和逃走的機會,我有事無事都要手捻針線,坐在他身邊,陪伴著他。希望只有他和我兩個人在一起,免得青春日日老去,光陰白白虛擲。

【賞析】

這是一首風格獨特的思婦詞。開篇先點明季節(jié)“自春來”,然后寫主人公眼中所見都是“慘綠愁紅”。綠指葉,紅指花,紅花綠葉本是美景,但因為主人公內(nèi)心的惆悵,見美景反生厭惡,只覺綠慘而紅愁,這和錢惟演《木蘭花》“城上風光鶯語亂”中寫“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的感情色彩是很相近的。慘、愁二字,就此定下了上闋的基調(diào)。

因為心中煩悶,所以主人公“芳心是事可可”,什么事情都覺得尋常,都覺得無意義,也都懶得去關(guān)注,“芳心”多用來指代女子的心緒,由此可見主人公是名女子?!叭丈匣ㄉ?,鶯穿柳帶”,說明天亮了,而且已經(jīng)亮了很久了,但主人公因為愁煩和慵懶,仍然不肯起身。“猶壓香衾臥”,一般情況下,香衾前會用“擁”字、“抱”字,詞人卻別出心裁地用了一個“壓”字,可見這女子壓著被褥而眠,睡得極不安穩(wěn),更見其內(nèi)心的煩躁。

接下來繼續(xù)說明這女子的精神狀態(tài),她肌膚消瘦、黑發(fā)散亂,因為心情不佳,所以懶得梳妝?!对娊?jīng)·衛(wèi)風·伯兮》中說:“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自從愛人離開我到東方去了以后,我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難道沒有香膏,難道不知道洗頭嗎?但是我打扮漂亮了,又能給誰看呢?和此詞中所寫情境,是完全相同的。《伯兮》是描寫婦人獨守空閨,思念遠行的丈夫,此詞用意相同,并且下面立刻點明:“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蹦潜∏榈娜藘弘x開以后,竟然連音訊都沒有傳回來過呀,怎能讓我不心中煩悶,整天思念著他呢?

上闋雖然用了一些所謂的俗詞俚語,但借景生情,以懶得梳妝、日漸消瘦的狀態(tài)來表達思婦內(nèi)心苦悶,還算是詞中常見手法,下闋卻筆鋒一轉(zhuǎn),奇峰突起。下闋沒有再寫女子悲愁的心情,也沒有寫她懷念往日歡娛,以和如今的寂寞凄涼作對比,而是大聲喊出“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不該放他走!不但要把愛人的馬鎖起來,還要把他關(guān)進書齋,整天作詩填詞,讓他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那個時代,士人男子總是想博取功名,去做一番事業(yè),他們的妻子卻被迫把家庭作為自己全部世界,所以詞中的主人公才會希望,倘若丈夫也能和我一樣,除家庭外不再考慮其他,那就肯定不會離開我身旁了吧。

詞人的筆觸順勢而下,主人公盼望著把愛人留在家中,那么自己又該做些什么呢?她希望可以捻著針線,整天跟在愛人身邊,陪伴他行,陪伴他坐,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般,她覺得只有這樣,愛情才算無憾,光陰才不會虛度。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只有女子才會做如此想,可見作者對女性了解之深,同時也對她們關(guān)愛之深了。

此詞為柳永著名的俚詞之一,即以大量口語甚至是俚語入詞,宋詞的整體風格,至此而為一大變。此詞的下闋,從某種角度來看,甚至很有后世元曲的風味,更貼近普通百姓、底層民眾,而距離士大夫的傳統(tǒng)情趣越來越遠?!端纹G》引張舜民《畫墁錄》,記載了一則軼事,據(jù)說柳永在遭到宋仁宗斥責,不肯任他為官以后,跑去向執(zhí)政大臣控訴,“晏公(晏殊)曰:‘賢俊作曲子(詞)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唬骸怆m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懶伴伊坐。’柳遂退。”可見傳統(tǒng)的士大夫詞人,對于柳永這種寫法是很不以為然的。即便后世因為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對柳永的評價逐漸正面,仍然有人認為“暖酥消,膩云亸”的描寫過于色情。其實這只是民間直語而已,《詩經(jīng)》中類似描寫也不少,結(jié)果成了經(jīng)典,柳永寫詞,就變色情了,焉有是理!

【對照閱讀】

滿江紅

越艷風流,占天上、人間第一。須信道、絕塵標致,傾城顏色。翠綰垂螺雙髻小,柳柔花媚嬌無力。笑從來、到處只聞名,今相識。

臉兒美,鞋兒窄,玉纖嫩,酥胸白。自覺愁腸攪亂,坐中狂客。金縷和杯曾有分,寶釵落枕知何日。謾從今、一點在心頭,空成憶。

宋代士人狎妓成風,詠妓詞存量很多,但本為俚俗之事,卻往往故作文雅之語,其虛偽嘴臉令人可厭,反不如柳永以俚語直道,才顯情真意切。受柳永的影響,后來蘇軾、秦觀等人也作了不少俚詞,比如秦觀這首《滿江紅》,寫“臉兒美,鞋兒窄,玉纖嫩,酥胸白”,那才真是從通俗下降到低俗,相比起來,柳詞“暖酥消,膩云亸”又有何色情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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