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古城簽

江南繁荒錄 作者:徐風(fēng) 著


二 古城簽

抽簽,是民間認定的一種宿命游戲。歷史含有的戲份,有時會超過它很多。

很多遙遠的記憶,都是我們通過曾經(jīng)的當(dāng)事人講述后獲得的。發(fā)黃的文字也會留住一些鐵打的史實,這樣就阻攔了道聽途說的人們信口開河。但是,依附在那些人事上的溫度早已隨風(fēng)消散?;蛟S從風(fēng)干的標本里,勉強可以提取一些我們需要的元素,但是,一個特定時代的潮汐風(fēng)尚、身段眉眼、氣息感覺,從來都是難以復(fù)制而一去不返的。歲月容易老化的程度,甚至不如一扇窗戶,昨天被大家仰望的東西,到了今天便已不知所終。就像那高懸在夜空的月亮,年輪的太陽還未噴薄而出,它則已經(jīng)消遁于無形。

顯然打撈是本文的一個關(guān)鍵詞。那么我們不妨把過往的歲月壓縮成一口碩大的深漆皮箱,然后把一座江南古城兩千多年的各種標本,塞進少有縫隙的箱子深處;并且以一種游戲的玩法,不按照時間的順序、地位的尊卑出牌,而是通過抽簽來決定出場的先后。

第一張簽:沿運河行走的少年

徐溥決定給李東陽寫一封信。

這位1497年的退休宰相,歷經(jīng)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皇帝,避過了太多的血雨腥風(fēng),終于幸運落地,在浩蕩的皇恩庇護下,安居在江南太湖之濱的古城一隅,過著波瀾不驚的晚年生活。

給李東陽寫信,并不是閑來懷舊,而是因為一幅畫:《清明上河圖》。北宋畫家張擇端的傳世名作。今天的人一定認為這很牛,一定值很多錢;但是古人,特別是仁義之交的故友,更多的是把它看作一種精神托付。徐溥在整理舊物時,在一口樟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它。多年前的一天,大理寺卿朱文征來宰相府見他時,將此畫帶來,兩人一起在書房欣賞,徐溥還能記得,當(dāng)時兩人秉燭賞畫、以茶代酒的情景,但是,當(dāng)時朱文征為什么沒有將此畫帶走,他卻記不清了。想來朱文征是故意把畫留下的。大理寺卿,正三品,老朱為什么要送此畫給他?倒不是純粹的拍馬屁,而是仰慕他的人格與品位。當(dāng)然,有一個因素不能不考慮,當(dāng)時的孝宗皇帝對徐溥特別倚重,你不能要求一個身在染缸里的官員像少女一樣純潔。

想來,此畫自北宋宮廷流出,在戰(zhàn)亂中流落民間,輾轉(zhuǎn)易手,可謂荊棘塞途,山高水遠。這幅畫名頭太大,如果作為禮物,重到足以把一個書生之本的宰相徐溥壓垮。朱文征應(yīng)該知道徐溥大人的秉性,朝野皆知的兩袖清風(fēng),小心翼翼幾十年,堂堂一個宰相,居然在京城沒有自己的一座宅邸。朱文征聰明,他希望給徐閣老這樣一種感覺,雖然官職有尊卑,但精神是可以互通的,也是可以共享的?;蛟S朱文征和徐溥在賞畫時故意說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讓徐溥大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然后,他們站起身,走到一張巨大的地圖前說事,然后他們一起出門,直奔紫禁城而去,接著仆人就來收拾房間了。

多年之后徐溥再度見到這幅畫,卻失眠了。當(dāng)年與朱文征的秉燭夜談還歷歷在目,這位大理寺卿的心思讓他感慨不已。甚至他也有自責(zé),或許他當(dāng)時賞畫時,流露出太多對此畫的喜歡,實際上已經(jīng)流露了占為己有的意思,所以朱文征只能割愛?但又知道他愛面子,所以故意把畫遺忘在他書房里?按理他不應(yīng)該這么健忘,健忘到給人一種裝糊涂的感覺,而且一裝就是很多年。

總之,徐溥心里五味雜陳。晚年的他,已經(jīng)把人生想得更透了,所謂財富,不過是人活在世上的一種依附,所有的身外之物,于己是累贅。特別是這樣一幅國寶,留給子孫肯定是禍害,若贈與他人則是恩澤。他不能占有這樣一幅稀世國寶。他現(xiàn)在還有能力做的一件事是,把這幅畫歸還給朱文征。

但是,當(dāng)他再次瞪大目力不濟的老眼細細觀賞這幅畫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忽視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此畫的題款上,有李東陽的叔祖李祁的墨跡。

也就是說,此畫更早的時候,曾經(jīng)屬于李東陽的叔祖。如此說來,最合適的繼承人,應(yīng)該是李東陽。

這個李東陽既是同僚,亦可稱他的得意門生,此人天順八年舉二甲進士第一,授庶吉士,官編修;弘治八年以禮部右侍郎、侍讀學(xué)士入文淵閣。其文采斐然,堪稱天下文章領(lǐng)袖,更是當(dāng)時名重一時的茶陵詩派掌門。

而朱文征老先生早已解甲歸田,且駕鶴西去。所以,徐溥躊躇再三,決定將此畫送給李東陽。

在徐溥留存的文字里,我們沒有見到他寫給李東陽的這封信。但是,依照徐溥的性格和辦事特點,《致李東陽書》一定是有的。按時下的“情景演繹”來推算,他應(yīng)該回憶一下當(dāng)時他們一起在內(nèi)閣共事時的和諧情景,然后婉轉(zhuǎn)地告訴李東陽,《清明上河圖》為什么會在他的手里。當(dāng)時我與朱文征都太忙亂,以致把這樣一幅國寶丟在我這里也不知道。既然畫上有尊叔祖的題款,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這是徐溥式的表述。波瀾不驚,點到即止,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徐溥大約知道,他們之間的任何一通手札,都有可能被后人評頭品足。

然后,他會闡釋一番自己的財富觀,作為徐溥,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這樣的機會,并且努力不以一個恩師、一個曾經(jīng)的上級,而是以平常人的口吻。字面上還是平靜的。最終,他筆調(diào)一轉(zhuǎn),含蓄地建議李東陽,其實這樣的一幅畫放在任何人家里,都不是最好的歸宿,即便它是祖?zhèn)鞯?,它也早已不屬于任何個人,而是應(yīng)該屬于國家。

國家是誰?“朕即國家”,連天下都是皇帝的,難道要李東陽把這幅畫送給皇帝嗎?徐溥怕李東陽產(chǎn)生歧義,于是顫顫抖抖地把這一段刪去了。

寫完這封信,徐溥心里痛快多了。

問題是,如何將此畫送到李東陽手里。此事他不可能驚動任何人,必須悄悄地進行。派誰去京城呢?他圈定了孫子輩的老三,名文燦,號中書舍人。這個孩子因為排行第三,昵稱小三子。十八歲的英勇少年,卻是難得的性格穩(wěn)當(dāng),辦事妥帖。徐溥將寫給李東陽的信塞進鱷魚皮制的畫筒,讓仆人把畫筒縫進一個綴滿補丁的布袋里。行前,他與小三子進行了一場重要的談話。他要求小三子穿破舊的衣衫,只帶少量盤纏,去時不坐船而是步行,沿著運河一路往北。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住大車店而不是驛館,不與閑人搭訕。如果迷路或盤纏不夠,要學(xué)會問路和討飯。任何時候不可驚慌失措。等等等等。

小三子居然一一應(yīng)允。末了,只說了一句話:萬一路上遇到險情,晚輩何以應(yīng)付呢?徐溥笑了,孩子畢竟還嫩。他從衣袖里拿出一個錦囊,命他縫在貼身口袋里,說不到生死緊急關(guān)頭,不可取出。

頭戴闊邊深網(wǎng)巾,身穿綴滿補丁的粗青布衫褲,手上搭一條青布長手巾,腳上蹬的是一雙靸鞋——這是一種鞋幫納得很密,前臉較深,上面縫著皮梁的布鞋。小三子這副行頭,是當(dāng)時江南地帶典型的腳夫打扮。

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小三子悄悄出發(fā)了。

被鄉(xiāng)親們稱為“徐閣老”的徐溥,平生樂善好施,退休后對鄉(xiāng)里族人格外關(guān)懷體恤。晚年的他視力不好,大晴的天,眼前也是霧靄重重。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宅邸到底有多大。某日,他由兩小僮攙扶著,在整個宅第轉(zhuǎn)了一遍,并用雙手撫摸著每面墻壁和每根楹柱。仆人問:“相爺何必如此?”他說:“我是怕兒輩們把宅第造得太華麗??!其實,六尺之軀,有張眠床就可以了。”

一是本色,二乃耿介。幾十年夾著尾巴做人太久了,也有停不下來的慣性。

小三子上路已有月余。徐溥心里牽掛,經(jīng)常由家人扶著在門外散步,諦聽著路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某日,忽然問道:“門外原是東南山鄉(xiāng)上城大路,怎么聽不到車履之聲?”家人告訴他:“為了相爺能安靜休息,故將大路遷到河對面去了?!毙熹呗犃?,少有的勃然:“此乃何人主意?豈可為我個人安逸,而勞鄉(xiāng)親繞道而行呢?”他即命恢復(fù)大路于相府門前。消息傳到民間,百姓無不贊嘆。

仿效宋代范仲淹置義田之舉,將自有田產(chǎn)八百畝作為義田,分給族里村人耕種,是徐溥一直以來的心愿。更深的考慮是,如遇災(zāi)荒,減租免征,并開義倉賑濟,凡鄉(xiāng)里族人遇有婚喪之事或遭意外災(zāi)難,均有補急救濟。

然后,聘請塾師,興辦義學(xué),凡徐氏子弟和村里貧家子弟,一律免費入學(xué)。又在進城的袱溪河口設(shè)置渡船,雇人擺渡,方便行人,鄉(xiāng)人稱之為“徐氏義渡”。

徐溥做這些事心里應(yīng)該是很開心的。疏財本是人生安穩(wěn)的根基。一個富人身邊如果集聚著三千個窮人,那他的日子一定孕育著危機。中等生活之外的所謂財富,其實是有害的??梢粤鱾饔谑赖臇|西唯有精神,而物質(zhì)的東西如果太多,會把一個人的心志毀掉。只有窮人的掌聲,才是世界上最金貴的東西,它不但讓你安睡無虞,還讓你彪炳青史。

這些道理,書上有嗎?

三個月后,小三子終于在一個無月之夜回來了。他皮膚黧黑而粗糙,腳板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硬繭。漫長而曲折的京杭大運河,讓一個官宦人家的江南少年,變成了一個堅毅沉郁的青年。

小三子并沒有過多地渲染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討飯問路的艱辛,也沒有眉飛色舞地描繪見到李東陽大人的情景,他只是迫切希望知道,爺爺縫在他貼身口袋里的那個錦囊里,到底是什么東西。

徐溥呵呵一笑。允。

謎底解開了。那只是一張對折的白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世界上哪有什么錦囊妙計?假若真有,那也只能在自己而不是別人的心里。

徐溥如是說。

爺爺太厲害。沿著運河行走了三個月的少年有些開悟了。三個月的運河行走,足以讓他回味一生。

順便交待一句,小三子后來入仕官至尚寶司卿,正四品。這是一個為皇帝掌管寶璽、符牌、印章的官銜。他敦厚周慎、潔身自好,加之一直得到李東陽的關(guān)照,仕途也算順風(fēng)順水。一直到爺爺去世了,他才悟到老人家當(dāng)初讓他步行去京城送畫,含義多重,既是一次“勞其心智、餓其體膚”的歷練,也是給他一個面見李東陽大人,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

想那李東陽,雖然遠在京城,卻與閣老心心相印。時隔多年他在那幅畫上題下長文,說明早先在此畫上題跋的李祁乃是他的叔祖,祖孫在同一幅畫上見面當(dāng)屬罕見,而徐閣老卻是收藏此畫最有風(fēng)度的一位。

他沒有忘記給恩師補送一份厚禮,那是一篇激情充沛、洋洋灑灑的《徐溥義田記》,這在當(dāng)時,是件頗不小的事,勒石立碑那是一定的。幾百年過去,碑文已然風(fēng)雨斑駁,偶有殘缺模糊,但文字的力道還在:

陽羨徐氏義田者,少師謙齋先生所置也。蓋自先柱國公修祠堂、置墓田,又懼族指日眾,昏嫁或不給,欲仿范文正遺法,為田贍之。以先生有職于朝,命少子時望領(lǐng)其事,事未就,而公遽棄養(yǎng)。暨先生入內(nèi)閣,躋極品,獲錫命,念祿賜寖裕,而先志尚未酬,乃召時望至京師,親與計劃,期于必舉。未幾時望亦卒,先生以宗子元楷專領(lǐng)祭田,供祀事,比于有職。命次子元相出地若干畝,漸增入之,如范氏之?dāng)?shù),且酌其舊規(guī),為條約若干目,于是義田之事始備。先生復(fù)具其事,請命于朝。下戶部議,謂以元臣為義舉,其系于天下甚重,宜如所請。別立義莊為戶,有他人侵奪,若本族爭分沮壞者,官為禁治,仍令府縣正集其族屬,宣□□□,俾世世遵奉,毋有所廢。又按洪武間解學(xué)士縉言:“世臣義族,當(dāng)旌復(fù)以為世勸。”高皇帝時嘉其議。今義莊別戶宜□示優(yōu)異,其于國典亦有光焉。天子以為義田之舉有補風(fēng)化,令有司嚴為防護,仍蠲其徭役,如戶部言。元相既得□□□□廟,退而受籍治事,因具書京師,請記于予。予惟家有訓(xùn)、國有法,雖小大殊,其道一也。然訓(xùn)止于勸戒,而法則有刑,刑之所施,□訓(xùn)之所不得行也。夫為國者,必使家不殊俗,乃可以言治,而勢每弗及。亦惟修身正家示其所可慕者,其有弗率,則以法加之,使之有可畏焉,其本末次第固如此。先生厚德碩學(xué)孝友之行,儀于厥家,而又居廟堂臺閣,佐天子□□為天下風(fēng)化首,義田之訓(xùn),何患乎弗行也哉。而必告之朝廷,聞之有司者,蓋深見夫習(xí)俗之易移,禮義之難守,不如是不能久而無弊也,然則先生之心誠厚且勤矣。且家必有賢子孫,而后能守其訓(xùn),國必有賢有司,而后能守其法。周之東郊,以周公之圣,繼以君陳,畢公歷三紀而其政始治。范氏之田,累代而不廢者,以忠宣為之子,正平為之孫,其規(guī)制定,而勢可依而久也。今徐氏自柱國公以義為教,至先生,前后數(shù)十年,屢議屢置而后備。田之成若是其難也,而其子方敦孝慕義,竭志力以為父干。諸孫林立,皆起而承之,其勢亦奚容以但已乎哉。使凡掌是田者,皆禮先生之心不敢怠,凡為子孫者,皆遵先生之訓(xùn)不敢倍,賢有司又從而維持之,以化其鄉(xiāng)黨,及于天下,則圣天子惇孝明義之風(fēng),大臣元老輔治弘化之績,豈非一代之盛舉,足以為后世式哉。東陽晚且劣,不能為錢公輔之記,以揚成美,謹述國法家訓(xùn)之大者,刻諸金石,用征于來裔。

時弘治十一年龍集戊午三月吉旦,男元相謹立石,工部文思院副使東魯閻杰鐫。

第二張簽:湄隱園

這是一座從來不曾存在的園子。

不過它已在紙上活了三百余年。

這座園子的建造者,叫盧象升。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明代的一員軍事驍將,官至兵部尚書。崇禎十一年(1638年)十二月十一日,他率五千殘部至巨鹿賈莊,與敵遭遇,被數(shù)萬清兵層層包圍,激戰(zhàn)中因寡不敵眾壯烈犧牲,時年三十九歲。

兩年前,亦即三十七歲時,他寫下這篇《湄隱園記》,時值抗清最艱難、最危急之際,寫作此文的直接動因,當(dāng)與江南故鄉(xiāng)家奴的遠道前來有關(guān)。

家書抵萬金,那不用說。胸臆打開,鄉(xiāng)愁是起始,關(guān)鍵還是心路歷程。

長須從里中來,話其崖略。蕁鱸之思,寧待秋風(fēng)而后起乎?

家奴向他述說了老家的境況,他動了思鄉(xiāng)之念,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張翰不慕名利棄官而去的歷史典故,頓時心生退意,欲“角巾竹杖,歸釣溪湄”。

若是能夠歸去,他必要建湄隱園。這是他少時的夢想。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幾乎是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標配。那園中,應(yīng)該有松徑、桐蹊、花棚、竹塢、藕池、奇石,以及各種花草植物;更有雙桂軒、斑衣亭、豹隱齋、聽鶴山房、讀書樓、敞居臺、月窟、旭塢、明農(nóng)逸墅、石友堂等景觀點綴其中。

讀書,休憩,酬唱,書寫。讀書人的精神需要安放。那是必然。

國家憂患之時,當(dāng)以身許國,“夙興夜寐,效一割於鉛刀”;待局勢安寧之后,卸甲則可歸田?!敖墙碇裾龋瑲w釣溪湄。盡發(fā)藏書,流覽今昔,究養(yǎng)生之秘典,窺述作之藩籬,致甘旨以奉二親,討義理以訓(xùn)子姓。”

觀盧象升此文,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條來路:儒家的道德浸潤。無論文臣武將,忠孝節(jié)義是滲透到骨髓里的。遺憾的是,盧象升的這個志向,只實現(xiàn)了一半。抗清果決且英勇,讓他終得彪炳史冊,兩年后他為國戰(zhàn)死沙場,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他理想中的湄隱園,最后只留在浩繁的歷史深處。

文章有點長,但是非常有趣。很多高大上的英雄,我們只能仰望他的豐儀,卻無法讀到他的內(nèi)心。這里的盧象升,卻把內(nèi)心全部打開了,像汩汩流淌的山泉,澄澈而晶瑩。

陽羨桃溪,在邑西七十里,萬山環(huán)匝,林壑鮮深,溪水漣淪,其中復(fù)有平疇墟落,映帶左右,真習(xí)靜奧區(qū)也。出城舟行雪蓑煙寺間,凡數(shù)百曲,乃至溪湄,余家讀書園在焉。千柳垂垣,清流繞垞,蒼巒繡壁當(dāng)其前,遠岫煙村繞其后,籬落雞犬,景色蓊翳。衡門數(shù)尺,不容車馬,今將鑿石為額,曰“湄隱園”。門以內(nèi),松徑桐蹊,花棚竹塢,及所謂“雙桂軒”“斑衣亭”“豹隱齋”“聽鶴山房”,皆創(chuàng)自家君,年來稍廓旁址,得曠地十余畝,余思筑室而歸休焉。

有板有眼,娓娓道來,語境被漸次打開。

擬構(gòu)書樓五楹,即顏曰“讀書”。樓列架滿,其四懸簽萬余,為朝夕自課地。樓須高敞,周以復(fù)道,繞以回欄,丹堊不施,綺繡不入,虛其中,前后洞達,令溪山煙月?lián)嶙?,時時遣我岑寂。啟樓后望,作露臺與復(fù)道平,寬廣可十余武,列怪石、盆草、磁墩、石幾之屬。夜深人靜,月冷風(fēng)長,瑤琴一彈,洞簫一弄,此亦吾之丹丘也。臺名“敞居”,鐫片石識之。去臺二丈許,高垣圭竇別為院宇。曲室數(shù)區(qū),宛委而入,東西莫辨,巖壑同幽,為避暑室三楹,曰“月窟”,為暖室三楹,曰“旭塢”,大寒暑則入而盤礡焉。過此,開隙地,植女桑、弱柘、菜畦、稻壟其間,值山雨乍晴,吟誦余息,荷鋤戴笠,親執(zhí)其役,以察物理攸宜,四時亭毒,曰“明農(nóng)逸墅”。此樓以后之大概也。樓前三丈許,鑿藕池半畝,引流以入,星布怪石于蓮芡間,可據(jù)坐以釣。疊石為島嶼,峙乎中流,荷香釅時,或一披襟其上,亦不減登華頂看玉女洗頭盆也。

或隱于道,隱于禪;或隱于醫(yī),隱于卜;或隱于詩,隱于酒。這些都是明季江南文士的歸隱方式。且看盧象升的筆下:

池旁垂柳、瘦石、短草、欹花掩映蕭疏,俾有遠致。再前丈許,編柏為蒼屏,作高軒五楹,名之曰“石友堂”。堂與雙桂軒近矣??瓦^予者當(dāng)止于是,勝日偶逢良朋適至,汲清溪以煮茗,采園果而開樽,藉草飛觴,蔭桐點筆,搜討疑義則代塵以松枝,嘲弄風(fēng)月則取茵于花片,樂不取乎絲竹,禮無拘乎送迎。堂前寬平,令有余地,石丈可呼,故所以名吾堂者於石、於友有取焉?;毭?,樹貴蕭森。松檜、竹柏、棕櫚、高杉有不瘁之顏,后凋之操,吾愛其貞;牡丹、芍藥、桃梅、海棠有歡悅之色,吾尚其不寒儉;蘭桂、蠟梅、茉莉有激烈之香,吾欣其不柔媚而臭味佳;芙蓉、垂柳、梧桐、蓮菊以及水仙、秋海棠之屬,并以韻勝;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屬,并以幽冷勝;橘柚、葡萄、香櫞、佛手、銀杏之屬,枝柯已極可玩,果實復(fù)具珍珠,咸當(dāng)博求佳種,多植遠移。夫吾園之富有至於如此,視古人三徑松菊、蓬蒿一室不太侈乎?

唉,江南,這是一片過于柔軟的土地,本身就不合適鐵石心腸的政治家來耕作和培植。

然木石煙霞,造物不忌,吾將奢取之。平生無他嗜好,林泉、圖史之癖苦不可醫(yī)。一行作吏與山靈別,且十五年,隔溪長松再翦再茂,今又丈余,能作怒濤聲聞于兩岸矣。長須從里中來,話其崖略。蕁鱸之思,寧待秋風(fēng)而后起乎?家有藏書千卷,久束高閣,日事馬足車塵,今謀歸逸,方當(dāng)覓綠醑紅欹,縱酒歡樂,顧以讀書名流作老博士生活,又遠去城郭,索居荒寂,想聞?wù)弋?dāng)為捧腹,然亦各從其志,不可強也。猶憶少時,每讀書至“生于憂患”,未嘗不低回三復(fù)斯語。年逾二十,筮仕得司農(nóng)郎,持籌窮日夜,如是凡三載;出守天雄,值軍興征發(fā)如雨,訟獄、錢糧之苦視為郎時十倍,如是復(fù)四載;尋備兵畿南,鎮(zhèn)撫鄖楚,再拜簡命,督七省將士,與大司馬洪公同任討賊,躬冒矢石,大小數(shù)十戰(zhàn),不宿署舍,歲且三周,無云家矣。今年東西兵闌,入上谷,奄至近畿,倉皇奉詔入衛(wèi),介馬馳三千里,敵旋解去;再佩賜劍,督諸路勤王之師,遠出塞外登木葉山,周視邊地,振旅西回,及灤陽,宣云之命又下矣。時勢孔艱,天語亟趣受事,因馳觀邊隘,冒朔風(fēng)朔雪,束馬度飛狐之塞,屈指前后在兵間八年矣。每追奔逐北,波血馬前,深入窮搜,分餐劍首,軍吏林立,煎迫所求,疊疊箋書、紛紛奏檄,唇焦腕脫,無間晨宵。褊衷欹腸之輩,復(fù)環(huán)伺而思刃。嗟乎!余之經(jīng)歷憂患至矣。獨蒙圣明生全以有今日,豈非幸哉!

儒家理想人格的要求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不喪失自己對人格理想的追求。

然深悔服官太早,未及多讀古人書,所在蹈危履險,觸忌招尤,先哲所云“濟變戡亂”之道,未之聞也。國恩深重,報稱無期。今年三十有七,馬齒漸長,心血已罄,夙興夜寐,效一割於鉛刀。倘窮邊稍有起色,敵騎不敢南窺,當(dāng)控朝端,亟辟賢路,角巾竹杖,歸釣溪湄。盡發(fā)藏書,流覽今昔,究養(yǎng)生之秘典,窺述作之藩籬,致甘旨以奉二親,討義理以訓(xùn)子姓。昔日谿中魚鳥應(yīng)有狎余者,山靈豈終相笑乎?或問盧子,今桃溪之上,君家廬舍數(shù)楹而已,未有改也,紙上園林,得毋為烏有先生之論耶?余曰:不然。蘭亭、梓澤,轉(zhuǎn)瞬丘墟。何物不等空花,豈必長堪把玩?向者邯鄲盧生一枕睡熟,畢四十年貴賤苦樂。此吾家故事,吾園又何必不作如是觀?客首肯,揖余而去。

(《四庫全書·忠肅集》)

儒寒道瘦。其中說到了中國古典哲學(xué)的另一支——道家。老子以“損”的觀點反對“以求生之厚”,主張“少則得”,無為不爭,知足常樂。以讀書起家的江南文人大抵的思想脈絡(luò)都是這樣,開始是轟轟烈烈做事而功名兼得,突然卻在一個節(jié)骨眼上大徹大悟,迅速退場。形成了士大夫清淡寡欲、不求聞達的隱逸文化。盧象升亦如是也。

索性將其譯成白話文吧,或許并不能十分準確地傳遞原文的精髓,但可以讓更多的讀者進入湄隱園,去感受這座園子的脈息與氣韻。

陽羨地域之桃溪,在城西七十里,群山環(huán)繞,樹林青翠,山谷幽深,溪水泛起漣漪,其間亦有平坦的田地和村莊掩映圍繞,完全可以靜心在此安居生活。

出城乘船,行走在隱士的房屋和縹緲的寺院之間,大概只要拐上幾百個彎,就會到達我家的讀書園子。茂密的柳樹垂在墻邊,清澈的水流繞著小丘,前面對著蒼翠的山巒和精美的墻壁,后邊圍著遠山和煙霧迷蒙的村落,籬笆墻的院子,有雞有犬,景色郁郁蔥蔥。橫木做成的門幾尺寬,容不下車馬,現(xiàn)在準備刻石做成門額,刻兩個字“湄隱”。園門里邊,松樹小徑、梧桐小道、花棚、竹塢以及所謂的雙桂軒、斑衣亭、豹隱齋、聽鶴山房都是在我父親手里創(chuàng)建的。

近年來,這園子稍微往旁邊拓寬了一些,得到了十幾畝空地,我想要蓋些房子,在這里隱居休養(yǎng)。

準備構(gòu)建五座書樓,取名就叫“讀書樓”。讀書樓里陳列著滿架藏書,根據(jù)書的分類掛著一萬多個顏色不同的標簽,這是供我自己日常閱讀學(xué)習(xí)的。書樓必須高大寬敞,周圍是回環(huán)的道路和欄桿,墻上不使用帶顏色的泥土涂飾,里邊不放置絲綢和刺繡,樓中間是空的,樓前后是通的,讓我坐在樓里就能看到溪水、山丘、煙霧、月亮,讓它們隨時排遣我的寂寞。

往樓的后邊看,建有和道路齊平的露臺,這露臺有五丈寬,陳列著怪石、盆草、瓷凳、石幾。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發(fā)出寒光,大風(fēng)吹著,我在這里彈奏瑤琴,吹起洞簫,這也就像是我的仙境了。露臺的名字叫“敞居”,設(shè)立一塊刻字的石頭,標明這個名字。

離露臺兩丈左右,另外蓋有一個院子,高高的院墻,小巧的院門是圭形的。院里有幾間深邃的小屋,彎彎曲曲地走進去,辨認不出方向,就像山洞一樣僻靜幽深。三間是避暑室,名叫“月窟”,三間是溫室,名叫“旭塢”,嚴寒酷暑的時候就進來盤桓。

過了這個院子,還可開辟一小塊土地,其中種植小桑樹、小拓樹、蔬菜、稻谷;在山雨剛晴的時候,吟詩讀書的業(yè)余,我扛著鋤頭,戴著斗笠,親自來到田邊地頭,觀察各類作物在四季生長的情況。這里叫“明農(nóng)逸墅”。

這,便是讀書樓后的大致情形。

讀書樓前三丈左右,挖半畝荷塘,引活水進來,怪石在荷花與水草之間星羅棋布??梢宰谶@兒垂釣。池塘的水中聳立著石塊堆成的島嶼,荷香正濃時,如果有一個人敞著衣襟站在島上,也不亞于在華山頂上觀看“玉女洗頭盆”的勝景了。塘邊掩映著疏落的垂柳、瘦石、小草、斜花,便生起一種高遠的情致。

再往前一丈左右,有個柏樹枝編成的蒼綠的屏風(fēng),蓋了五間高大的房屋,取名叫“石友堂”。這個堂的位置靠近雙桂軒了。前來訪問我的客人應(yīng)該住在這兒。在美好的日子,偶遇好友到來,打上清澈的溪水煮茶,采摘園中的果子下酒,在草地上舉杯,在桐陰下運筆,談?wù)撋願W道理的時候,用松枝代替拂塵,吟詠風(fēng)花雪月的時候,用花瓣作為地毯,取樂不用演奏音樂,不拘泥于迎來送往的禮節(jié)。

堂前寬闊平坦,有空余的地方,有可愛的奇石。因此把我的這個堂叫作“石友堂”,既有擬人化的石頭,又有活生生的朋友。多好!

花卉必須茂密,樹木貴在蕭森。松樹、檜樹、竹子、柏樹、棕櫚、高杉有不會憔悴的容顏,不易凋零的節(jié)操,我喜愛它們的堅貞;牡丹、芍藥、桃花、梅花、海棠有歡悅的外表,我崇尚它們的富麗;蘭花、桂花、蠟梅、茉莉有激烈的花香,我欣賞它們芬芳而不柔媚;芙蓉、垂柳、梧桐、蓮花、菊花以及水仙、秋海棠之類的花木,都以韻味取勝;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類的花木,都以幽靜取勝;橘子、柚子、葡萄、香櫞、佛手、銀杏之類的花木,枝條已經(jīng)足以賞玩,果實又像珍珠一樣佳美,都應(yīng)該廣泛尋求優(yōu)秀品種,多多種植。我的園子豐富到了這種程度,比起古人在樸素的住宅簡單地種些松樹、菊花、野菜,不是太奢侈了嗎?然而草木、石頭、云霞是天地不禁忌的,我應(yīng)當(dāng)盡情享受。

平生沒有其他嗜好,只是深深喜愛山林泉石圖畫歷史,苦于無法戒斷。我一旦走向仕途,離開故鄉(xiāng)靈秀的山川,已經(jīng)將近十五年了。溪水那邊挺拔的松樹經(jīng)過砍伐又變得繁茂,現(xiàn)在又有一丈多高了,能夠發(fā)出洶涌的松濤聲,這濤聲在溪水兩岸都可以聽見。家奴從故鄉(xiāng)來,告訴我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大致情況。

對于故鄉(xiāng),難道一定要像古代的張翰那樣,等到秋風(fēng)吹起以后才開始懷念嗎?家里有藏書千卷,都長時間存放在高閣里沒人打開。我每天車馬勞頓,現(xiàn)在謀劃回鄉(xiāng)隱居,正應(yīng)該尋覓美酒名花,放任地飲酒作樂。只是我想以讀書名流的身份去過一種老學(xué)究的生活,又遠離城市孤獨地居住在寂寞的郊野,聽說這種事的人必然會捧腹大笑。然而這也是人各有志,不可相強。

還記得年輕時,每次讀書讀到“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總是徘徊著多次反復(fù)念誦這句話。

年過二十,我當(dāng)官了,擔(dān)任司農(nóng)郎,夜以繼日地理財算賬,這樣的日子總共過了三年。

后來我去管理天雄軍,正趕上戰(zhàn)爭時期征兵,案件和錢糧方面的工作難度,比起我當(dāng)司農(nóng)郎的時候大得太多啦!這樣又過了四年。不久以后,我到京城南部組織軍隊,鎮(zhèn)壓安撫鄖地、楚地;又多次接受皇帝的命令,監(jiān)管七個省的將士,與大司馬洪公一起討伐賊寇,親自冒著弓箭壘石,參加了大小數(shù)十場戰(zhàn)役,不住在官署宿舍。這樣的生活過了三年,從無家室可言。

今年,國家的東部和西部都發(fā)生了戰(zhàn)亂。敵人進入上谷,忽然來到京城附近。我在倉促之間奉旨保衛(wèi)京城,披上甲胄騎著戰(zhàn)馬飛馳了三千里,不久京城解圍。我又佩上御賜的寶劍,率領(lǐng)各路勤王的軍隊,遠遠地來到塞外,登上木葉山,環(huán)視邊境地區(qū)。揮師從西部回來,到了灤陽,皇帝的新命令又下來了。

現(xiàn)在的局面非常艱難,皇帝急促地給我下達任務(wù)。所以我又到邊塞巡視,冒著北方的風(fēng)雪,策馬度過飛狐關(guān)。

屈指算來,我前后在軍旅中已經(jīng)生活了八年。我經(jīng)常追擊流竄的敵人,戰(zhàn)馬前流淌著戰(zhàn)血,深入敵境尋找敵人的蹤跡,在劍環(huán)的輝映下吃我的戰(zhàn)飯。無數(shù)的軍人和官吏逼迫我滿足他們的需求,我沒完沒了地寫著書信、奏章、檄文,嘴唇都說干了,手腕也累斷了,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心胸狹窄、心術(shù)不正的人們還圍繞在旁邊,想要找機會殺害我。唉!我經(jīng)歷過的憂患算是到了極致了!只因圣明的皇帝保護了我,今天我才活著,豈不是僥幸嗎!

然而我深深后悔當(dāng)官太早了,沒來得及多讀古人的書。我所在的地方是險境,觸犯忌諱,招致怨恨,先哲所言“濟變戡亂”的道理,我從來都不懂得。我受了深重的國恩,沒有辦法報答。

我今年三十七歲,年齡漸漸大了,心血已經(jīng)傾吐完了。我每天早起晚睡,效法前人,用我微薄的能力為國家效勞。如果邊境的戰(zhàn)事稍微有點起色,敵人的騎兵不敢覬覦我國的領(lǐng)土,我應(yīng)該請求皇帝趕緊另選賢能,我將恢復(fù)平民裝束,回到桃溪邊去隱居。那時我把藏書都拿出來,瀏覽古往今來的著作,研究養(yǎng)生的秘訣,體會寫作的境界,獲得美味的食物奉養(yǎng)雙親,探討儒家的思想教育晚輩。當(dāng)年桃溪那邊的魚兒、鳥兒應(yīng)該有愿意親近我的,山神不會總是嘲笑我吧?

或許這些都是我的白日夢。有一位客人問我:“如今桃溪邊上,你的家里只有幾間房子而已,境況并沒有改變。你紙上談園,可不是純屬虛構(gòu)嗎?”我說:“不是這樣的。著名的蘭亭、金谷園,轉(zhuǎn)眼之間就成了廢墟。任何東西不都像是容易消逝的雪花一樣嗎?怎么能夠讓人們長時間地把玩?從前邯鄲的盧生在枕頭上睡熟了,在夢中完全體驗了四十年的貴賤苦樂。說到我家的舊事——我也姓盧,我的園子為什么不能視為邯鄲一夢當(dāng)中逼真的體驗?zāi)???/p>

客人點點頭,給我行了個禮,走了。

這便是盧象升。才情風(fēng)貌,筋骨氣度,識見眼光,意趣閑情,皆在字里行間流溢徜徉。

記得牟宗三先生在其《歷史哲學(xué)》一書里曾這樣寫道:文化生命有兩個層面,一是盡才、盡情、盡氣;二是盡心、盡性、盡理。在明清之際的江南文化背景下,很多歷史人物的詩文手札,看似信手拈來,卻都洋溢著山長水遠的深意。無論豪俠義士、高人大儒,還是才子佳人、名姝國士,在他們素樸隨心的文字里,意隨景到,筆借目傳,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意緒和思辨皆在這兩個層面的疆域里信馬由韁,盡顯著生命的奔放與活力。

今天讀來,盧公此文的語境仍然是鮮活的。古人說,聞歌始覺有人來。是的,正是這樣的一詠三嘆,木堅而焰透,鐵實而聲宏。以其純粹的本質(zhì)上的中國詩性智慧,來完成它的還鄉(xiāng)之旅。

品讀這樣的文字,感佩之余,有一點納悶,為什么盧家的后代,乃至崇拜盧象升的鄉(xiāng)親后學(xué),不能按照盧象升此文意蘊,在他老家的那片山麓之間,建一座湄隱園呢?

想來,他老家邊的那片山水,一直在等這座園子的誕生,一等就等了三百余年。對于有文化理想,特別是有審美需要的精神生命來說,以他生活經(jīng)驗的陳述、記錄、反思,都需要借助語言文字的著力刻畫。江南的存在,當(dāng)然需要江南化的文字來描摹。這或可理解為一種江南話語。它的筋骨與力道,是通過軟糯而鏗鏘的感性文字,來展現(xiàn)其理性的光輝和韻味。

后人紀念盧象升的場所頗不少,如忠肅第、盧公祠等,但是,湄隱園卻鮮有人提起?;蛟S,在儒家的文化里,這座園子不是用來勵志的,而是安放懈怠、休閑的心情的;或許這于治國平天下的大目標而言,終究有些“不合時宜”。世人難以接受一個卸下盔甲、不再領(lǐng)兵馳騁疆場的盧象升,一個閑散疏放、避世隱逸的盧象升。

這其實是對盧象升的一種誤讀。以讀書起家,開始是轟轟烈烈做事而功名兼得,突然卻在一個節(jié)骨眼上大徹大悟,迅速退場。這正是江南士大夫清淡寡欲、不求聞達的隱逸文化。盧象升的心路歷程亦如是。

這樣想來,便又釋然。安息在歷史滄桑的煙塵文字里,何嘗不是湄隱園最好的歸宿。

第三張簽:浮在一壺茶里的滄桑

前兩張簽也太高大上了吧,動不動就是宰相名將,老百姓仰望了一會兒,脖子也有點酸。其實古城內(nèi)外世世代代茍活的,太多的還是平頭百姓。很久以來他們的精神如何安放,如何給他們構(gòu)建一些夠得著的精神平臺,往往容易被歷代太忙的大人物們所忽略。

上廟燒香,下館喝茶。老百姓的精神就是這樣安置的。燒香的事咱們不說,就說喝茶這件事,基本與口渴沒有關(guān)系,它是人的一種精神念想,一種肢體活動,一種癮。一張喝茶的嘴,在這里只是幫襯。古城外的南山上產(chǎn)茶,南山邊上的黃龍山,還出獨絕的紫砂泥。水呢,到處都是,彎腰就舀。這里的人愛說一句話:用壺泡茶的地方,哪怕是個茅棚,也是茶館;用水杯解渴的場所,就算富麗堂皇,也只是個喝茶處所。


太湖之濱的這座江南古城里,原先茶館很多。大大小小,有五條河穿城而過,古城就像一把大茶壺,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茶館就設(shè)在鄰水的樓屋,不是湘西的那種吊腳樓,那比較逼仄;江南茶館的格局,要的是寬敞明亮,要的是河風(fēng)穿堂而過,要的是邊品茶邊憑欄欣賞河景,人坐在里面當(dāng)然舒服。不過古城外的鄉(xiāng)村茶館不會那么講究,鄉(xiāng)下人也要喝茶。有點實力的角色都去了城里的茶館,草民也分三六九等,進不了城里的茶館,鄉(xiāng)下人就去小街上的茶社、茶攤,一樣開心。

老娘舅的一壺茶,喝了幾十年。

古城的茶館,首先不是講喝什么茶的。它是當(dāng)?shù)匦侣劦臋?quán)威發(fā)布中心,比如當(dāng)年,國民黨要走,共產(chǎn)黨要來。各種謠言滿天飛,老百姓手里的金圓券都變成廢紙了,以前銀行的存款還作數(shù)嗎?新政權(quán)甫一落地,為了安定民心,貼了很多布告。但是,畢竟許多百姓是不識字的,以訛傳訛的事誰敢相信呢?再就是江南的雨水多,一夜風(fēng)雨刮下來,什么都沒了。準確的消息,還是要到茶館里去打聽。

老娘舅的信息發(fā)布,總是蠻準時的。

或許,你掀起茶館的門簾,就聽到他的公鴨嗓在發(fā)布消息:凡是國民黨遺留的銀行債權(quán)債務(wù)之清理,一律以人民幣結(jié)算,一元人民幣折合金圓券六千五百元。利息呢,結(jié)算至1949年4月23日。

這一天是共產(chǎn)黨進城掌權(quán)的日子。

沒有人會問,老娘舅,您這消息準確嗎?

不需要問,既然是老娘舅說的,基本八九不離十。

好了,大家都清楚了,共產(chǎn)黨還是講道理的,雖然過去的錢已經(jīng)不是錢了,但是,新政權(quán)并沒有把它們當(dāng)作擦屁股紙。老娘舅肯定不拿政府一分酬勞,但是他一張嘴,那些泡沫般的流言蜚語,都沒影了。

久而久之,在茶館聆聽老娘舅說古道今,慢慢成為此地茶友們精神上的一種依賴。

老娘舅在茶館的江湖地位,是經(jīng)過多年歷練慢慢形成的。他祖上是這城里的衙役頭子,自己早年練過幾路拳腳功夫,一張嘴能說會道。關(guān)鍵是,他輩分大,記性好,這古城里,稍上些年紀的,稍有點身份的,他都認識;不但認識,還能說出你幼時拖鼻涕辰光是什么樣子,還能說出你父親的小名是什么,尿床尿到幾歲,右眼旁邊的那個疤是怎么落下的。

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個誰也奪不走的飯碗。大凡江南一帶的古城,人口稠密,各式人等聚居在一起,政府的掌控總是脆弱的。民間智慧人物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脫穎而出。這與上海灘上的爺叔文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總是順勢而為,而不是無事生非。有些消息,本身就是替政府在說話。比如,抗美援朝那會兒,政府號召捐飛機、大炮,有人在茶館里說得慷慨激昂,志愿軍在前方流血犧牲呢,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一進茶館老娘舅就問你,喂,老賈,你捐了多少?哎喲,老李你太厲害了,捐這么多啊!

最后政府統(tǒng)計的數(shù)字,老娘舅也在這里傳播:“全縣人民共捐獻飛機大炮折合人民幣57.9萬元,慰勞品284 365件?!?/p>

沒有捐獻的人,喝茶的那顆頭顱,怎么也抬不起來。

當(dāng)然也有政府不便公布的負面消息,老娘舅在茶館流傳得特別厲害。因為消息本身是帶翅膀的,即便是資訊不發(fā)達的年代,你也封鎖不了。你不報道真相,謊言就會登堂入室。比如,剛解放那年,徐舍區(qū)美棲鄉(xiāng)政府助理員楊某,被潛伏在上海的特務(wù)頭子高某策反,居然攜一挺輕機槍投匪。楊某投匪后,先后在張渚、鯨塘、徐舍、官林等地發(fā)展特務(wù)組織,殺害政府工作人員多名。此事在茶館被老娘舅編成了段子,茶客們聽得心驚肉跳。最終大家還是噓了一口氣,共產(chǎn)黨江山都拿下來了,還怕你幾個蝦爬蟲?

有些事情傳起來特別來勁,比如古城東門外最大的尼姑庵“凈山堂”被遣散,十多名尼姑還俗,其中有兩個號稱絕色美人,她們?nèi)チ四睦?,如何安生,還俗后她們會嫁人嗎?茶客們比政府還上心。又有某青樓老鴇居然搖身一變,當(dāng)了居委會的治保委員,也笑翻了大家的肚皮,至于誰誰誰貪污腐化吃官司了,誰誰誰咸魚翻身平步青云了,都在老娘舅的辛辣點評之中。

什么話可以說,什么話一個字也不能說;什么話只能點到為止,什么話可以信馬由韁,都在老娘舅的口舌間自如切換,說他滴水不漏,與其說那是一種功力,不如說那是一種境界。

說茶館里只有茶香,那是外行話。一壺茶之外,還有蟹黃生煎饅頭的飄香,各式應(yīng)時零食的誘惑,也是不可阻擋的。比如百合蓮子羹、推酥麻糕,以及蛤蟆酥餅、燒麥、炸春卷、鴨餃面、鴨血粉絲湯、開洋餛飩等花樣小吃,縱然你有兩個肚皮,也讓你吃撐了兜著走。

嘴里吃著,耳朵和眼睛也不能閑著呢。本地戲曲有灘簧調(diào),俗稱常錫文戲,昆曲和蘇州評彈,也讓茶客們著迷,揚州評話與南京白話也不賴,說武松血濺鴛鴦樓,光是從樓上跑到樓下,就講了一個月,聽眾還真沒辦法不跟著如癡如醉。江湖上的草根說唱藝人,大有大的來頭,小有小的出處。他們的獻藝場所,主要還是茶館里。自詡品味高雅的詩人詞客,也會放下身段,到茶館的雅座間里吟詩作詞,號稱雅聚。清末民初,本地有白雪詩社,江南一帶小有詩名,常熟太倉、昆山江陰,這些地方的騷客文人經(jīng)常跟他們來來往往,客人來了,大家就在茶館里輪流做東。到民國初年,古城最牛的茶館當(dāng)數(shù)鳳陽樓了。老板姓王,家藏唐伯虎、鄭板橋等名家字畫,茶館里有時來了大菩薩(本地對大客戶的俗稱),王老板為了給客人助興,就會把那些鎮(zhèn)宅的寶貝掛在茶館后邊的一間雅室里,供茶客們欣賞,座間也時有藝人前來清唱助興。乾隆年間,西城墻下靠近護城河的一家茶館,名叫春泉樓,某日來了一位皂衣茶客,包了一個雅間,大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擱,要當(dāng)?shù)爻獮┗蓱虻念^牌花旦莫水蓉來給他唱上幾曲??墒悄翘煊幸粋€當(dāng)?shù)氐难膊额^子過生日,提前一天訂了莫水蓉的戲牌。當(dāng)時戲就在他的隔壁唱,一陣陣軟糯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傳過來,讓這個茶客好沒面子,此人故意去隔壁挑事,沒好好說幾句話,就跟巡捕頭子打起來了,從樓上一直打到樓下,圍觀的人跟著起哄。原來那客人是蘇州巡捕房的,也是個捕快領(lǐng)班角色,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當(dāng)?shù)氐难膊额^子趕緊謝罪,把那莫水蓉拱手相讓。沒想到莫水蓉是個有血性的女子,她竟然不依,朝那蘇州巡捕房的客人唾了一口,水袖一甩,掀翻一盤送上來的銀錠,轉(zhuǎn)身就走。圍觀的茶客一齊鼓掌,說這女子真幫咱古城長臉。

特殊情況下,茶館跟戲園子一樣,也是可以包場的。比如民間訴訟,類似土地糾紛、房屋債務(wù)、婚姻沖突等,矛盾的雙方都不愿意去官府報案,花冤枉錢,影響也搞得太大,相比之下,還是在茶館“吃講茶”,私了比較妥當(dāng)。如此,茶館就變成了一個臨時審事庭。大法官是誰?當(dāng)然是“老娘舅”,平時他就吃三碗面:場面,情面,人面。比如兄弟兩個為了祖?zhèn)鞯姆课萜鹆藸幎耍幌Т蟠虺鍪?,于整個宗祠都沒有面子。老娘舅雖然不是宗祠的長老,但是,即便是長老,也得給他面子。把茶館包下來是因為家丑不能外傳,費用是按座位計算的,由雙方平攤。茶館收了錢,有義務(wù)把場子重新布置一下。老娘舅肯定是高居中間的主位上座,他的左右邊,分別是矛盾的雙方。待堂倌給每位泡上香茶,老娘舅就開始講話,實際上是給雙方制定一個游戲規(guī)則,有理可以說理,無理不可取鬧,更不可大聲喧嘩。每個人手里的一盞茶也在提醒大家,這里是說理的茶館,不是喧囂的鬧市。各種申述、爭辯由此展開。如果哪一方情緒激烈、言辭失當(dāng),老娘舅就會適時地假咳一聲,這比法官的驚堂木靈多了。其實雙方的矛盾分歧,老娘舅心里早就心知肚明,要不他還能吃這碗飯?他用的是平衡法加推背法,說是非他必有定見,講公道則不帶私情。他說出的每一句話,看似隨口而出,實則深思熟慮,句句都是點到為止,進退自如。說到最后,有理的一口氣終得釋放,虧理的臉面上也能過去;贏了理虧些錢,贏了錢挨些罵,大家心理上都扯平了。若是夫妻破鏡重圓,還得給老娘舅送份厚禮。

古城茶館聽評彈,幽夢與閑適,俱在一壺茶中(韓青秋攝)

想一想也真是,一座古城真該有那么多的茶館。那都是存放精神的一個巨大氣場,是江南市井文化的一個載體。它不具備教化的功能,但時時在提供一種約定俗成的價值觀。如果一個人在這里喝幾十年茶,肯定會有恬淡、通達、世故、善于轉(zhuǎn)圜的脾性。每天去茶館里舒舒坦坦喝一壺茶,換一口氣,釋放一下精神,應(yīng)該是江南男人不可刪除的一份資歷,也是庸常人生得以潤澤的一份樂趣。

可是,時光到了20世紀的60年代,古城里的茶館,卻只剩下兩家了。

并不是喝茶的人少了,而是大大小小的茶館經(jīng)歷了合并與歸公,這里并不是說合并與歸公有什么不好,而是說,作為公家,他總有全盤的考量,在一種跟以往不同的價值觀的支配下,他有權(quán)力對茶館進行改造。經(jīng)營不善的可以撤并、改行。所以最后就剩下兩家了。

一家叫暢和茶館,場面很大,就在蛟橋附近的鬧市,喝茶的人大都是“五匠”:泥瓦匠、木匠、鐵匠、油漆匠、箍桶匠,當(dāng)然它的外延太大,還可以有鐘表匠、豆腐匠、彈棉匠、理發(fā)匠、閹豬匠、補鍋匠、焗碗匠,等等。有些還稱不上匠人,憑點死力氣吃飯的角色,比如腳夫、撐船佬、舉重(非體育項目,單指抬死人的行當(dāng)),也在這里喝一壺茶。

被保留下的另一家茶館,叫公園茶館,略偏僻些,在古城南的護城河——南虹河邊,原來的任姓私家公園里。有巨大的銀杏、倒垂的古柳,有九曲橋、藕池、半山?jīng)鐾?。茶客多半是教師、醫(yī)生、會計、文書、畫人像的、代寫書信的、郵差、唱戲的、寫招牌的,反正都是斷文識字、有文化墨水的人。

老娘舅去世以后,接班人斷檔了。年代也不一樣了,一個接著一個政治運動,人心也有些叵測。但還是有人喜歡站出來說話。有個劉木匠年紀并不大,但頗有點老娘舅風(fēng)范。他是匠人里的班頭,喜歡管事,愛打抱不平。嗓子不大,卻似悶雷。據(jù)說在家練過童子功,當(dāng)然是甩石鎖、舞寶劍之類。他對文化人蠻反感的,嫌他們酸文假醋。但凡有文化的人在那里滔滔不絕,他就會湊上前去,提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為什么火車不能站起來開,為什么豆油和水不會融在一起。這些倒也罷,關(guān)鍵是,有的問題讓人發(fā)惱:為什么這世道還是掙錢不出力,出力不掙錢。你一個耍嘴皮子的人,憑什么比我做木匠掙得多,等等。

有一位王老師,據(jù)說在古城中學(xué)里教英語。他也好一壺茶。劉木匠挑事的時候,他就出來接招,四兩撥千斤,他有時會把劉木匠搞得很難堪,因為劉木匠的問題到了他這里,全都變成了他講課的內(nèi)容,那些一般茶客還不太懂的知識,在王老師這里不過是小菜一碟。他當(dāng)然不是以教訓(xùn)劉木匠的口氣,相反,從來是和風(fēng)細雨的,有學(xué)生說,王老師在學(xué)校里上課就是這樣,你不覺得他在上課,而是在跟你聊天,或者談心。但越是這樣,劉木匠反而更尷尬,因為他原本就不是為了汲取知識而來。

自打這古城有茶館以來,茶客們都是“混搭”在一起的。雖然古人說綢不搭布、窮不搭富,可在一壺茶面前,人人都是客人。為什么后來的茶館會這樣分?那可能還是跟每個人的“成分”有關(guān)。那個年代,每個人的出身、成分太重要了,兩個陌生人在茶館相遇,一起喝茶前,先要問一下什么成分。貧下中農(nóng)是不可以和地主資本家坐在一起喝茶的,這屬于階級立場問題。有必要重溫一下當(dāng)年成分的劃分,貧農(nóng)乃至雇農(nóng),是最可以依靠的革命階級,中農(nóng)這個檔次里面比較復(fù)雜,下中農(nóng)還可以跟在貧雇農(nóng)后面一起進步,但已屬于受重用的邊緣;輪到富裕中農(nóng)就要打折扣了。因為貧下中農(nóng)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富裕中農(nóng)肯定是不愁溫飽的,甚至是飽暖思淫欲的,能重用他們嗎?至于地主富農(nóng),那是被打倒的階級,是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

過去窮人和富人最大的區(qū)別在哪里呢,不是錢多錢少,也不是房大房小,而是窮人基本上不識字,而識字的大都是剝削階級。按這個意思來理解,那些能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其“成分”基本上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暢和茶館就變成了古城的一座革命大本營;劉木匠就成了這里的老娘舅。匠人們都來自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nóng),或者是貧下中農(nóng)底子的工人階級。湊在一起喝茶時,雖然也開一些不那么革命的玩笑,但是他們大體上不會豁邊;共同的樂子,共同的嫉惡如仇,編織成一種溫暖的、不可替代的氛圍,而且這是茶資以外的饋贈,是免費的,大家都很在乎。他們湊在一起還有一個好處,誰要修個房子、砌個灶臺、搭個牛棚、堆個豬圈,你只要到暢和茶館,大著嗓子一喊,立馬就有一圈人站起來跟你走。

公園茶館的茶客呢,如果你說他們沒有那么革命,他們會生氣的。事實上,在那樣一個時代,每個人都在努力進步而生怕被時代拋棄。有些娘胎里的“毛病”,比如,書讀得多了些,腦子就會多動一些,眼光就會獨特一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這些幾乎是共同的“毛病”,讓他們的人生總是磕磕絆絆。比如王老師,據(jù)說他成分不太好,祖上是富農(nóng),比地主稍微好一點點。后來他就成了公園茶館的權(quán)威人士,他討厭“老娘舅”這個稱號,這里的茶客,也不需要一個老娘舅式的人物,因為大家都有文化,都有點小清高。

那時的小知識分子,成分都不太好,在單位里即便不受排擠,也會過得不太順心。打死也改不了清高、雄辯、愛激動的毛病,有點事就長吁短嘆。而他們喜歡了一輩子的古典詩詞,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時尚的口號與標語了。怎么辦呢,畢竟精神的標配比口渴的時候喝一壺茶要難得多。

很多年后,王老師退休了,變成一個被大家遺忘的老人。他腿腳不方便,只能在自己家里喝茶,后來連茶也不喝了,因為他失眠,喝了茶會更加睡不著。有一天,他從抽屜深處找出兩張暢和茶館與公園茶館某日的節(jié)目單:

暢和茶館

1965年5月1日

上午:說岳全傳第三回:《岳飛槍挑小梁王》

(江都縣曲藝團 劉一先)


下午:革命長篇評書《烈火金剛》

(吳江縣評彈團 錢浩榕)

茶資:上、下午(各)綠茶一角 紅茶八分

特供:綠茶末六分 紅茶末五分

公園茶館

1965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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