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事一樣的情愛}
有一種情愛,更類似于一件圣事,它能使愛者與被愛者的肉體與靈魂得到最大程度的凈化。歌德所謂的“永恒之女性,引導(dǎo)我們上升”,指的便是愛的神圣與愛的凈化。
愛的本質(zhì)是一個自我完美、自我敘事的過程。很多時候,愛者在愛的過程中,不僅僅是在愛對方,恰恰相反,愛者是在被愛者的鏡像里尋覓那個最為美好的“我”。古希臘神話里的美少年納喀索斯,臨水照影,幻化為一株水仙。這個故事,我們與其理解為少年的自戀,莫如理解為納喀索斯對自然之母的愛戀。愛的本質(zhì)便是這樣:“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那個最為完美的“我”。納喀索斯在自然之眼—水中,看到了自己,而后便化為水仙,日日居住在自然的瞳仁里(我要時時看到你眼中映照出來的我,我坐在你的瞳仁里)。正若泰戈爾在詩歌《告別》中所言,“他現(xiàn)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現(xiàn)在是在我的身體里,在我的靈魂里”。
所有的情愛故事都是在情愛落幕以后,給即將消逝的情愛灑圣水、涂乳香、抹藥的圣事化過程。在情愛學(xué)里,王朔的故事與瓊瑤的故事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只不過前者更男性化,更傾向于拐彎抹角地說一些痞子類型的暗示性情話來表達“我愛你”;后者更女性化,更傾向于直抒胸臆、赤裸裸地、無任何藝術(shù)含量地表達“我愛你”罷了。在我看來,將情愛故事圣事化的所有小說中,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較為成功。
當(dāng)然,許多女權(quán)主義者對這部小說心懷不滿。不諳風(fēng)情、不懂情愛的她們發(fā)出諸如此類的評論:這樣的女人太丟人啦、這樣的女人太不自尊啦等。在我看來,這是另一種女權(quán)主義,女主人公對自己的所有行為能夠完完全全地負責(zé),而不是依靠男人來決定。而這篇小說中的情愛,已然不是普通的、日常經(jīng)驗里的情愛。它以女主人公單方的、自虐式的、圣徒化的情感,躍入了愛的神學(xué)范疇。整篇小說皆是女主人公對愛的回憶、絮叨、抱怨、贊美與聒噪,這是她一個人的《圣經(jīng)》。她默默地愛了他一生。她為他生過一個孩子。為了這個孩子(另一個微型的他),她寧愿去當(dāng)高級妓女。孩子死后,她的一切信念皆已倒塌。臨死之前,她給她的情人寫信,對他敘述她??菔癄€的愛情,敘述她因愛他,而受了多少不該承受的痛苦。她說:“所有的人都嬌縱我,寵愛我,大家對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干干凈凈,只有你,只有你從來也沒認出我!”這敘述多么類似于《舊約》中無辜的約伯,在遭到家破人亡、皮膚潰爛等意外打擊時對上帝的痛苦呼告:“我有什么氣力使我等候?我有什么結(jié)局使我忍耐?”
愛是一種呼喚,愛需要回應(yīng)。當(dāng)這呼喚沒有回應(yīng)的時候,愛者便覺得了無生趣,生不若死。愛更需要被愛者知道“我愛你”,但愛者的羞怯阻擋了被愛者知曉的路徑。陌生女人一直在情人的生日時寄給他一束白玫瑰,來暗示自己的存在。正是這白玫瑰成了擋在她面孔前面的假面,打消了情人辨別她的面孔的可能性。事實上,有生之年,她未必想要他知道,她陶醉在愛的圣徒式自虐里。臨死之前,陌生女人之所以要給她的情人寫信,要他知道她愛他,要他知道她的存在,無非是要對她的上帝呼告,她要完成自我情愛的圣事化,她要親手給自己的情感涂上乳香,她想在情人的眼里鑄造一個銘刻著此類碑文的、以白玫瑰代表面孔的情愛圣徒雕像:我愛你,但對你一無所求?。s伯愛上帝,但對上帝一無所求。)
我愛你,但對你一無所求,這是一種愛的境界。在一個羞于說“我愛你”更勝于羞于說“我們上床吧”的世界,這種愛已經(jīng)稀少得若史前動物,事實上它已經(jīng)滅絕,我們沒必要借著種種極端的極權(quán)主義來指責(zé)它,我們應(yīng)該贊美它。讓愛僅僅是愛,讓愛歸還于愛,讓愛回歸到愛的黃金時代,而不是物質(zhì)、利益、權(quán)力、名譽、婚姻等交換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