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情愛美學(xué)的共有經(jīng)驗}

在1913年的一輛從薩拉托夫至莫斯科的火車上，馬雅科夫斯基為了表達自己的深情，對他身邊的女伴說：“我不是男人，而是穿褲子的云?！边@句話后來成為馬雅科夫斯基一首長詩的標(biāo)題。這短短的一句話，道出了人類處于情愛狀態(tài)時的共有經(jīng)驗：柔軟、輕盈、飄浮、蓬松。

云，聚散不定，高高在上，難以把握。但它是柔軟的，正如每一個愛著的人都有一顆柔軟的心?！拔摇睈邸澳恪?，“我”才會因“你”而柔軟?？吹健澳恪钡纳碛埃牭健澳恪钡恼Z音，聞到“你”的氣味，整個人便變得飄忽而輕盈?？v觀世界，無論種族與膚色，所有有關(guān)神的描繪皆具有諸如此類的元素：云朵、天空、飛行以及站立在云朵之上的神。這告知我們，所謂神，便是永久地處于情愛狀況之中的人。

泰戈爾在一首詩里如此安放他的情愛對象：“呵，回來！讓我審視，把你攝入眼底，用花繩系緊，牽入心房。從此朝朝暮暮，你安臥在我柔軟的情愛之床。”聰穎的讀者馬上會發(fā)覺，這幾句詩中，心房便是泰戈爾柔軟的情愛之床。愛的柔軟是心的柔軟。柔軟是一種溫馨的情感經(jīng)驗，輕盈是它的同謀，堅硬是它的反義詞。愛賦予人以神性，并將人神性化。藝術(shù)品在觀看者那里能否引起共鳴，根本在于：這藝術(shù)品是否道出了人類共有的基本經(jīng)驗，是否潛藏著一顆深沉而柔軟的心。

一位畫家有沒有愛心，可以在他的畫作中看到。安格爾深愛那懸壺而傾倒的女人，于是畫面中的女體從臉蛋到四肢皆閃爍著陽光照射過云層的輕柔光亮。在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作中，他的妻子加拉頻頻以女神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尤其是《波特黎加特圣母像》，達利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他把加拉描繪為一位懷抱圣子的圣母。達利的畫作再次告訴我們：愛一個人，便是將對方神性化的過程。頗多人喜歡達利的名作《永恒的記憶》，卻無人能道出這幅畫在公眾間喚起共鳴的真正原因。這幅畫中，三個軟綿綿、黏嗒嗒、流體狀的鐘表，分別懸掛在赤裸的樹枝、擺放在寬敞的平臺上、佩戴在橫躺在大地上的女性的頭顱上。這流體狀的時間，是達利的時間、情欲的時間、柔軟的時間、神一樣的時間，更是人類情愛經(jīng)驗中共有的時間。這樣的時間，是永恒的時間。我們只要稍稍留意，便會發(fā)覺，這幅誕生于1931年的作品，是達利與加拉相遇兩年之后的作品。這個時候，是他們情愛的蜜月期，是藝術(shù)家達利的情愛柔軟期。達利所畫的流體狀的時間，表現(xiàn)的是蜜一樣的時間，更是情愛中妙不可言的柔軟時間。

一位作家有沒有愛心，可以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一個愛心豐溢的人，即使是批評，亦不會過于嚴峻。譬如羅蘭·巴特的批評文本，便是愛心豐溢的文本。這些文本，有著喃喃耳語式的真理，更有著令讀者怦然心動的柔情。羅蘭·巴特擁有一顆纖細而柔軟的情愛之心。暴戾的文字，基本上是愛缺乏者所書寫的文字。暴戾有一種非人的鋼筋水泥般的堅硬品質(zhì)。暴戾以柔軟為恥，并摧毀柔軟。因沒有柔軟之心，文字便呈現(xiàn)出屠刀般傷害一切的暴力?？柧S諾一直強調(diào)文字的輕盈。輕盈，是柔軟的另一面。“我”柔軟，所以“我”輕盈。輕盈更是沉重的反義詞。一些文字之所以沉重，是因為它對自身的確信，譬如《圣經(jīng)》，譬如但丁，譬如尼采。懷疑主義者的文字，大多是天使般輕盈的文字。但文字如何輕盈，怎樣輕盈，不僅僅是對話語之石的試煉，更與作者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個人氣度、是否擁有一個開放而豐溢的靈魂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而在有些藝術(shù)家的作品中，我們很難看到愛，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暴戾。畫作的暴戾：波普藝術(shù)家在不停地重復(fù)自己的那張男性面孔。話語的暴戾：作家的語言中充滿不容置疑的對自我的確信。這些人有過愛嗎？有過柔軟的情愛經(jīng)驗嗎？如果說他們有，他們也多半愛的是他們自己（不停地重復(fù)自己的面孔與不停地重復(fù)自己的話語是自戀的同一表現(xiàn)）。在指斥公眾庸俗的同時，藝術(shù)家需要反思的是自身是否給過公眾引發(fā)共同經(jīng)驗的空間。畫家以可見的形象之美引起公眾潛意識的共鳴，作家依靠的則是語言。作家之中的作家則是詩人。詩人是話語的使徒。詩人是依靠語言來言說不可言說之物、不可言說之事、不可言說之經(jīng)驗的人。

與“穿褲子的云”輕盈、蓬松、飄浮的情愛狀態(tài)相反，父母死于集中營的猶太詩人策蘭，苦難的過量使得他對高浮于空、太過柔軟溫馨的情愛似乎不敢多有期望。即若如此，他亦祈求愛人以潔白之雪的柔軟來款待：

你可以充滿信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每當(dāng)我與桑樹并肩

緩緩穿過夏季，

它最嫩的葉片

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