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毛衣的精神分析}
編織起始遼遠。在漫漫的人類歷史上,編織先于文字而出現(xiàn)。結繩用于記事,結網(wǎng)用于捕魚打獵,結植物葉用于遮羞蔽體。直到如今,沒有人能夠說清第一件用于取暖蔽體的毛衣出自誰之手,由哪一位心有七竅者編織而成。據(jù)傳,毛線最早源于西方,牧羊人把羊毛剪下來揉搓、細捻、染色,而后經(jīng)由無名氏的手指編織成物。19世紀末,毛線進入中國,彼時稱呼譯意與英文名相混,人們稱之毛冷(Woolen)。民國初期,因消費群體的激增,毛冷店在京、穗、滬三地盛行,民營毛紡廠和外資毛紡廠兩相輝映,彼此競爭,以至京滬兩地皆形成過毛冷一條街(專營毛線的商業(yè)區(qū))。由此可見,彼時的編織風氣盛況空前。
編織是一種使人類的身心得以舒展、重構的精神活動,類似于書寫。結繩記事,便非常清晰地說明了二者的同質(zhì)同源:都是人類心靈激情的產(chǎn)物,都用于記錄當下事件,都是對人類不可靠的記憶力的一種抵抗,都形成了偉大的文明成果。編織物成為人類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物,文字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最為偉大的發(fā)明之一。女性的編織,更是一種將心情、感情、愛情編織進去的情感物化活動。對編織者而言,毛衣中的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個花形圖案,皆有它包含的文化語言。這也是言情小說家女性多于男性的根本原因。女性比男性更擅長編織情愛文字與故事,那是因為她們更懂得如何把那些愛的詞匯嚴絲合縫地織進她們的文章肌質(zhì)。
編織是一種使女性心靈歸于靜逸,從而在這靜逸中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精神空間的藝術活動。對于編織者而言,我編織,故我在。葉芝在詩歌里如此寫道:“愛戀的歡娛,趕走了愛戀?!笨椕抡叱聊缭趷鄣臍g娛里,沉溺在主體的“我在”里。這樣的“在”,是靜逸的在、甜蜜的在、沉思的在、遐想的在,“我”把“我在”密織進細細的線性思維之中并與編織物同體存在。
張瑋瑋的網(wǎng)絡搖滾歌曲《織毛衣》,以風般的速度在這個傳媒時代躥紅,歌詞粗糲而傷感,宛若河岸邊棱角分明的石子,無意間劃傷了所有走過那河岸的人。它喚起了曾經(jīng)真愛過的人們潛在深心的憂傷,更道出了真愛的過程其實是個犯傻的過程。三角之愛是愛的生物鏈中最折磨人的愛,在這個結構里,最終被毀滅掉的便是那個真正的犯傻之人。我們愛一個人,才會情商、智商皆低為零,毫不設防,傾心信任。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懷念初戀?那是因初戀時我們大多不諳世事,年少青澀,可不計任何后果地傾身相愛、傾心相付,而非像成年人在展開一段戀情之初,便若菜市場買賣蔬菜的大媽一般稱斤掂兩、唯利是圖,心肺之間掛滿了情愛小算盤。
基于人類生來的孤獨性,語言表達的有限性,處于愛情中的人常常詞不達意,互贈禮物的表達方式便因此誕生。“我”愛“你”,“我”才會贈予“你”禮物。我極盡我之所能,把我所擁有的一切獻給你。愛,雖然與物質(zhì)無關,但物質(zhì)是表達愛的重要途徑。物,是人與人之間建立關系的紐帶。那些不肯贈予戀人愛的禮物的人,不是沒有愛的付出能力的人,便是生性極端吝嗇的人。
作為一種情愛禮物,毛衣的情愛哲學在于:它始終由一條線組成。在編織之初,它是一團線,在拆解之后,它仍舊是一團線。編織之中,它是結構主義。編織之前與之后,它是解構主義。在這纏繞的線團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恰恰是迷宮一般的情愛曲線與耗減:以一線團起頭,開始纏繞、編織、捆綁、贈予,直至被拆解成一團線。在一件毛衣的生存與死亡之中,呈現(xiàn)的是愛的起點與終點。一件毛衣被拆解之后,那耗盡了甜蜜時間的線團成了一個零形狀的空間,宛若禪語,訴說著萬事萬物無非是個零循環(huán)。一切起始于零,一切亦歸于零。線團的形狀早就告知我們,愛是個零存在。零的甜蜜,零的虛空。色即是空,愛更是空。我們織,我們織,我們沒日沒夜地織。我們寫,我們寫,我們沒日沒夜地寫。我們害怕零時刻的到來猶如害怕死亡的到來,我們一直行走在反抗愛死亡的路上。但,我們最終卻發(fā)覺,經(jīng)歷過一切之后,我們能夠占據(jù)的僅僅是起點與終點,我們不得不處于情愛零狀態(tài)。頗多人詬病《紅樓夢》后四十回是狗尾續(xù)貂,但寶玉身著紅袍于雪地深拜,是對人生歸零的灑然一拜。
毛衣是一個禪,生活禪??椕抡呤菦]有禪悟的蕓蕓眾生。張瑋瑋的歌曲《織毛衣》之所以令人傷感,是因他活生生地呈現(xiàn)了人類情愛的這種糾纏狀態(tài)。但人類原本便是向死而生,我們來自于無,更會復歸于無。但這個無,又是個多么奇妙的無啊??椷^、愛過、恨過、美好過,復歸于零又如何?老子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無論是“織毛衣”,還是寫作,主體“我”所占有的只有絲線(詞語),用來編織愛的幻覺(語言)或者拆解謊言。這個“零”里,存在著“我”所有的情愛體驗、“我”所有的信念、“我”所有的美感、“我”無法言說以及可以對眾生言說出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