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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活在家里的英雄史詩

雀兒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 作者:陳霽 著


3.活在家里的英雄史詩

現(xiàn)在,該說說格薩爾王了。

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是世界上最長的、也是唯一活著的史詩。也就是說,它至今還在流傳,甚至還在演變和發(fā)展。它活在藏地的角角落落,當然也活在其美多吉的家里。

呷多老師自己就是一個《格薩爾王傳》忠實的讀者和聽眾,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研究《格薩爾王傳》的專家,他家就曾經(jīng)收藏著數(shù)十種不同版本的《格薩爾王傳》。調皮搗蛋的二弟澤仁多吉,他最喜歡玩紙飛機,玩得出神入化,隨便一折,什么樣子的飛機都飛得又高又遠。他“制造”的飛機,無一例外地都裁取于阿爸那些視為寶貝的《格薩爾王傳》。他把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片段送上天空,又最終零落成泥。

孩子漸大。博學的呷多,只要在家,都會給孩子們講格薩爾王的故事。

龔埡富饒,阿爸顧家,阿媽又特別善于操持家務,加上養(yǎng)了兩頭奶牛,多吉一家的日子還是不錯的。阿爸在家時,生活當然要更好些。一日三餐,蔬菜是有的,糌粑、饅頭是有的,奶茶也是有的。尤其是晚飯,通常吃面塊,除了蔬菜,還有牛肉。加了牛肉粒的面塊讓他們一家子吃得周身熱絡,其樂融融。一個精彩的夜晚,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灶膛里的火炭還在,全部用火鉗夾在火盆里,屋子里就更溫暖了。茶早已煮在銅壺里,阿爸親自倒茶,人無論大小,通通有份。茶擺在大家面前,茶壺重新放在火盆邊上,這時,關于格薩爾故事的家庭講堂就開場了。

呷多不是專門吃說唱飯的仲肯——神授藝人,故事不可能張嘴就來。他講格薩爾王,手里是要拿著一本書的。孩子們很興奮,悄悄地嘰嘰喳喳。他的目光從孩子們臉上掃過,大家立刻都收斂了,安靜得屋里只剩下炭火噼噼啪啪的輕響。

魯阿拉拉穆阿拉!

魯阿拉拉穆阿拉!

雪山之上的雄獅王,

綠鬃盛時要顯示;

森林中的出山虎,

漂亮的斑紋要顯示;

大海深處的金眼魚,

六鰭豐滿要顯示;

潛于人間的神降子,

機緣已到要顯示!

阿爸聲音洪亮,唱得音韻婉轉又節(jié)奏鏗鏘。唱完開場的引子,就正式進入格薩爾的故事了。他講故事也是有說有唱。他唱的調子像山歌,像民謠,聽起來很舒服。故事也是精彩的,但是情節(jié)復雜,人物眾多,相互關系糾纏不清,沒多久就讓孩子們云里霧里。在座的小聽眾們,是上小學的多吉、澤仁和翁姆、卓瑪和才會說話的當秋。聽不懂,就要插嘴,甚至哭鬧。這時,阿爸就要停下來解釋一番,再繼續(xù)上路。講著講著,就有人睡著了,阿媽抱走一個,一會兒又有人睡著了,再抱走一個。最后,老大多吉也睡著了。他被抱到床上,進入夢鄉(xiāng),卻仍然待在故事里面。因此,他的腦袋里存儲了很多格薩爾的故事,但都支離破碎,不知來自夢境還是阿爸。

在一個假期里,家里來了一個年輕的陌生人。那個晚上,講故事的就不是阿爸而是那個年輕的客人了。原來,他是一個真正的仲肯,名叫阿尼。

阿尼明顯比阿爸講得好。他身上沒有書,但是所有關于格薩爾的書好像都塞進了他的肚子,格薩爾的千軍萬馬,眾多的天神、菩薩和魔鬼,都在他的嘴巴里來去如風。聞訊而來聽說唱的鄉(xiāng)親們擠了滿滿一屋。他幾乎講了一個通宵。

阿尼是呷多的忘年交,也可以說是呷多的學生。阿尼因為求教而來龔埡。因此,多吉很快就知道了阿尼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阿尼十五歲那年。當時,他身體都還沒有長開,一字不識,在科洛洞草原上放牧。那是春天,陽光燦爛的中午,一個叫多堯的牧場。他們?nèi)齻€牧童,牧放著四五百只牦牛,一千余只羊,幾十匹馬。正如多堯這個藏語地名的語義所示,那是一個左邊好似臥虎、右邊狀如伏牛的地方。洼地開闊,綠草如茵,密密地開著黃色的迎春花和藍色的“美納西”。小溪流水潺潺,帶著零碎的浮冰,蛇一樣游走。三個小伙伴就著溪水吃了糌粑,牛犢子一樣瘋了一陣,困了,在草地上倒頭就睡。這時,有七個人騎馬而來。為首的人銀盔銀甲,佩銀劍,掛銀弓,騎白馬,氣質高貴,形象俊美。阿尼不認識這個人,但沒來由地,心中就生發(fā)出一個堅定的信念——這個人就是格薩爾,于是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去。

其美多吉的郵車在雪山之間穿行(周兵 攝)

“我是拉珠·麥欽維嘎(天神之子,普度眾生的光明使者),從今以后,你務必要做好三件事:第一,保護好你的身體;第二,保護好你的嗓子;第三,要將我的故事一直唱下去?!?/p>

說完,格薩爾悄然隱退,阿尼也從夢中醒來。人還在恍惚之中,他已經(jīng)明白,今生今世,自己必須扛著那個古老的故事游走四方了。

果然,格薩爾一次又一次地來到他的夢中,把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就像往裹達里裝洋芋一樣塞進他的肚子。夢的情節(jié)前后連貫,清晰具體,引人入勝,讓他有說唱的沖動。他不斷做夢,不斷體悟,嘗試著說唱。夢一次,長進一次,直至可以口若懸河,在任何場合揮灑自如地唱格薩爾王的故事。

阿尼浪跡康巴高原,但他再也沒有來過龔埡。

阿爸也不是天天可以在家給孩子們講故事。

但是,多吉對格薩爾故事已經(jīng)難舍難分。特別是輟學以后,農(nóng)村基本沒有文化生活,他也沒有錢去買心愛的圖畫書,就特別懷念阿爸在家講故事的日子。后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替代者,他就是生產(chǎn)隊長葛松益西。隊長也不是仲肯,他最多算一個票友,模仿和復述從仲肯那里聽來的片段,甚至是碎片。他講故事都是在干活累了中途休息的時候。那時,大家都給他讓座,平時一人一口輪著抽的“雅諾”煙,也臨時改為專屬,讓他一個人先抽個夠。

雅諾野生,草本。將葉子曬干,研末,調和酥油,填進煙鍋就可以抽了。有時候還可以加上葉子煙,味道更加特別。

多吉本不抽煙,但心有企圖,也忙不迭地幫著裝煙鍋,恭恭敬敬遞給隊長,期待他大開金口。

多吉在格薩爾故事的說唱中漸漸長大。1981年,他十八歲,頂阿爸的班參加了工作。這時,七個弟弟妹妹最盼望歸家的不再是阿爸,而是大哥了。棗紅馬已經(jīng)進入晚年,被送回了窩公草原。騎自行車回家的多吉依然帶著裹達。每次,弟弟妹妹們總是能夠在大哥的裹達里得到一份驚喜。

有一天,多吉的自行車不但掛著裹達,而且還帶回了一部當時最時髦的四喇叭收錄機。整整一箱磁帶,其內(nèi)容,全部是在四川人民廣播電臺藏語頻道播出過的《格薩爾王傳》。

收錄機里,磁帶在沙沙地轉動。隨著“魯阿拉拉穆阿拉”的引子響起,在收錄機里說唱的,就是那個叫阿尼的年輕仲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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