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的人格魅力

澄明集 作者:曾揚華 著


孟子的人格魅力

中國作為一個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以其悠久燦爛的文化而著稱,這種文化形成了我們民族強大的凝聚力,它使我們的民族歷經(jīng)艱難險阻,卻能一直發(fā)展壯大,永遠向前。在這條歷史長河中,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著名的哲人和先賢,正是他們的先知和睿智,哺育了我們民族的心靈。他們光輝永照,影響長存,為中華民族累積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們的作用,一直要繼續(xù)到永遠。

在這一長串的歷史名人當(dāng)中,出現(xiàn)較早,影響巨大,且具有豐富的人格魅力的,應(yīng)該首推戰(zhàn)國時代的孟子。孟子是一個思想家,他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對中國的政治、社會生活、倫理道德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孟子作為一個人,他還是一個有豐富個性的人物,他有著特別的人格魅力,這一點就不是許多人都注意到了。本文就想評價一下他在這方面的特點。

孟子及其著作受到最高的推崇、其偶像地位的最后確立,乃在北宋中葉理學(xué)產(chǎn)生之后。在此之前,尤其孟子在世之時,他只是當(dāng)時諸子百家中的普通一員,其學(xué)說也是普通的一說,盡管他和孔子一樣,曾周游列國去宣傳、推銷他的政治主張,卻并未受到過真正的重視,最后只好終老林下,著書授徒而已。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極普通的人,卻有著非凡的政治抱負(fù)和雄心壯志。他本是主張“不怨天,不尤人”的,并以此教育他的學(xué)生,可有一次他的學(xué)生卻發(fā)現(xiàn)他露出了憂郁的神色,就以此問他,他說:

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1)

原來孟子的憂怨,不是因為個人的進退得失,而是為著國家的統(tǒng)一和治理未得實現(xiàn)。具體到孟子所處的戰(zhàn)國時代,這種抱負(fù)是完全符合歷史的進步和人民的愿望的。在這里,孟子不僅有宏偉的抱負(fù),而且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富有性格魅力?!皣遗d亡,匹夫有責(zé)”和“憂國憂民”這些傳統(tǒng)美德,可以說是應(yīng)該遠溯到孟子那里的。

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fù),孟子必須要推行他的學(xué)說和主張,而當(dāng)時的思想、言論形勢,對孟子的學(xué)說來說,是頗為不利的:“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sup>(2)但盡管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下,孟子卻毫不氣餒,他果敢地提出: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苎跃鄺?、墨者,圣人之徒也。(3)

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4)

他以大禹、周公、孔子這“三圣”的繼承者自居,勇敢地把矛頭直指當(dāng)時最具影響力的楊、墨之學(xué),旗幟鮮明,當(dāng)仁不讓,并為此把自己鍛煉得能言善辯。這一點從整部《孟子》的文風(fēng)中就可看出。孟子勇挑重?fù)?dān)、不畏艱險、信心充沛的人格魅力,又一次得到生動的展現(xiàn)。

孟子不僅有宏大的理想抱負(fù)以及實現(xiàn)它的信心和勇氣,而且還深知要肩負(fù)“大任”的人必須經(jīng)得起各種艱苦的磨煉,以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堅忍不拔的能人,所以他豪邁地說: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5)

這既是孟子的自詡,也是他的自勵。孟子的這種自我要求,完全是為了能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與那種為了個人能叱咤風(fēng)云、表現(xiàn)自我的精神追求大異其趣,而且達到了一種他人難以比擬的高尚境界。所以當(dāng)景春問孟子說:“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sup>(6)孟子對這種“大丈夫”的形象斷然加以否定,并譏之為“妾婦之道”;同時又響亮地提出了他關(guān)于“大丈夫”的響當(dāng)當(dāng)名言: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7)

這段話,尤其是其中的三“不能”,已成為千古名言,表現(xiàn)出一種鐵骨錚錚、挺拔傲兀的硬漢子氣概,它已成為中華民族共同追求、景仰的一種品質(zhì)。它不僅為前人所欽慕,也是后人的人格楷模,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

前面所說的主要表現(xiàn)了孟子作為一個政治家、思想家、社會活動家之人格魅力,但終其一生,由于種種原因,孟子并未能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負(fù),他最終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這樣的一個孟子,其人格特點又如何呢?全面考察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有著更為精彩而又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

首先,孟子是一個非常執(zhí)著的人。尤其對于自己的政治信仰,他的理想追求,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說: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8)

孟子的這種把仁義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思想品質(zhì),乃承傳于孔子,孔子曾說過:“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sup>(9)只是孟子把這個意思說得更充分、形象,起到了突出強調(diào)它的效果。孟子還說過“守,孰為大?守身為大”(10),也是這個意思,即把保持住自己做人的操守、不使陷于不義這一點放在一切(包括生命)之上。孟子的這種精神對幾千年來不同歷史時期的仁人志士是影響深遠的。一身充沛著浩然正氣的宋代愛國名相文天祥在臨刑之前書贊于紳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11)自然是深受孟子影響。也是經(jīng)文天祥的承傳,此種影響一直深遠地傳諸后世。

孟子為了推行自己的學(xué)說,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曾長時間地帶領(lǐng)大批學(xué)生徒眾奔走于各諸侯國之間,受到各國諸侯的供養(yǎng),如他的學(xué)生彭更形容的:“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12)但孟子在那些大大小小的諸侯國君面前,從未有絲毫低三下四、卑躬屈節(jié)的表現(xiàn),相反,自始至終保持了一種不卑不亢、矜持自尊的姿態(tài)。這在與齊宣王的一次打交道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孟子本來要去朝見齊王,剛好齊王也派了人來委婉地請他去相見。孟子卻不買賬,硬說自己“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13)。齊王還信以為真,第二天又派了使者和醫(yī)生來看望孟子,而他卻到人家家里吊喪去了。他的家人一面謊告使者說孟子已上朝去了,一面又派人去攔截孟子,要他一定去朝見齊王。孟子還硬是不去,不得已只好在景丑氏家住了一晚。

孟子為何顯得如此地高傲呢?他在和景丑氏的對話中道出了其中的奧妙:

……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14)

原來,孟子自信是“不(可)召之臣”,他要求的是“將大有為之君”,而大有為之君是“不敢召”他這樣不可召之臣的。他把齊桓公都“不敢召”的管仲也不放在眼里,怎能容許齊王來召見他呢?盡管齊王的話說得如此委婉、謙恭。通過這一件事,我們不但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孟子對自己的抱負(fù)和能力是如何地自負(fù),同時也看到孟子對那些王公權(quán)貴們沒有絲毫阿諛之態(tài),而是非常瀟灑自得。正如他所說:

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15)

他還很欣賞成對齊景公說的一句話: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16)

孟子這種不畏“大人”、充分自信的性格躍然紙上。從前孔子曾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sup>(17)相比起來,孟子就顯得另有一副肝膽。

但是在一般的情況下,孟子并非一個自視甚高的人,而是能以平常心態(tài)看待自己,認(rèn)為自己和普通人完全一樣:

儲子曰:“王使人矙子,果有以異于人乎?”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18)

孟子通過說連堯舜和普通人都是一樣,來強調(diào)說明自己更是和普通人沒有區(qū)別。倨上親下,這就是孟子,和世俗常見的諂上欺下之徒截然不同。孟子的這種人格永遠光輝閃耀。

孟子在對待貨財?shù)膯栴}上,有自己特別的一種態(tài)度。過去學(xué)界常把他作為儒家重義輕利觀的代表,從治國的角度來說,的確如此,他曾對梁惠王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19)但他并不是完全拒絕錢財?shù)?,而是有他一套?yán)格的原則。一方面,他決不隨便收受他人的錢財,態(tài)度十分鮮明。他曾說:

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20)

所以孟子——

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21)

“未有處”是沒有接受錢財?shù)睦碛?。在孟子看來,接受沒有正當(dāng)名目的錢財,就等于讓人家收買了,所以即使有“兼金一百”也是決不能收受的。這種可貴的品質(zhì),一直為后世的君子所仰慕和遵循。只可嘆時至今日,不但貪官污吏們不知義為何物,就是士人中被錢財收買的也不知有多少。

但孟子又不是一個盲目排斥錢財?shù)娜?,他認(rèn)為正當(dāng)?shù)酿佡涍€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孟子——

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饋五十鎰而受。(22)

為什么他又接受這些錢財?shù)酿佡浤??原因是?/p>

當(dāng)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庇韬螢椴皇??當(dāng)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庇韬螢椴皇??(23)

原來,宋國和薛國的饋贈是當(dāng)時的正常禮儀,孟子自然就接受了。在孟子看來,如果合乎正道,不但這區(qū)區(qū)數(shù)十鎰可以接受,就是更大得不得了的財富,都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又曾坦然對彭更說:

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24)

看來,孟子并不是一味地排斥錢財?shù)模阉闯梢粋€絕對的重義輕利者也未必合適。

孟子的為人做事是非常重原則的,但他又不是一個死板的人,他在重原則的同時,又講究變通。他在批評楊朱、墨翟的走極端和比較肯定子莫的緊守中道時又說:

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為近之。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25)

在這里,孟子清楚地表示了要有權(quán)變的思想,認(rèn)為一個不懂得權(quán)變、只知執(zhí)著一點的人,是會壞事的。在對待“嫂溺”這一具體事件上,孟子的主張更充分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痹唬骸吧┠?,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quán)也。”(26)

從這里可以看出,孟子這個原則性極強的人,又是一個十分有人情味的人,他和后世的腐儒是大異其趣的。

由于種種原因,孟子和孔子一樣未能實現(xiàn)其政治主張和理想。這確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孔子甚至頗為感嘆地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sup>(27)一副無可奈何的傷感樣子。而孟子的胸懷似乎更為寬廣,他的人生重要目標(biāo)固然是想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fù),但又決不僅限于此,他似乎還有更豐富的人生樂趣,他曾說:

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28)

他在不得志的失意情況下,仍有自己的一套生活追求和樂趣。他在理想不得實現(xiàn),“致為臣而歸”(29)之后曾說: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30)

這“三樂”乃是與父母兄弟一起共享天倫,于人于事問心無愧和為天下培養(yǎng)英才。他七十多歲回到家鄉(xiāng),“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31),并創(chuàng)造了一套很有特色的教學(xué)方法。他不但生活得很快樂,而且還在著述上頗有成就,影響后世。

因此,孟子的一生,不僅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fù),同時孜孜以求的人,而且不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一個積極向上、樂觀有成的人。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思想家,他既然有執(zhí)著追求和信守的東西,也就必然會有他反對和憎惡的東西。孟子就是如此,而且兩者的情感都同樣強烈。

孟子認(rèn)為像一個人的外形必然具有四肢那樣,其內(nèi)在精神必然也應(yīng)具備四種要素,那就是他所說的: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32)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33)

既然這“四心”人皆應(yīng)有之,那么,沒有“四心”的人自然就喪失了作為人的基本條件,所以孟子對這種人就加以猛烈的抨擊: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34)

孟子的言辭雖然顯得很激烈,但卻是十分合乎邏輯的。因為人作為萬物之靈,就在于他們獨有其他萬物所不具備的這些高級情感和理性,否則,當(dāng)然就“非人也”。也因此,孟子提倡的這“四心”,一直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為歷代人所崇奉。然而并非任何時候,每個人都能信守它們,否則,孟子也就不會斥責(zé)無“四心”的人為“非人”了。特別在利欲橫行、金錢萬能的年代,這種“非人”就會猛增,即使一些文化層次很高,還有著什么桂冠、頭銜者也不例外,而且這一類人的“非人”化表現(xiàn)顯得尤其卑劣、無恥。

孟子在對“非人”進行鞭撻的同時,特別突出地表現(xiàn)出對兩種人的譴責(zé)和鄙視。

一是鄉(xiāng)原。孟子先是引孔子的話說:“鄉(xiāng)原,德之賊也?!保ā侗M心下》)鄉(xiāng)原就是最戕害道德的人。孟子常常通過借引他所崇敬的孔子或曾子的話來強調(diào)、突出他的觀點,然后才進一步對鄉(xiāng)原這種人的特點作具體的描述,說他們——

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人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35)

就是說,鄉(xiāng)原這種人要說他的不是,卻又沒什么把柄,他在齷齪的環(huán)境里同流合污,表面上又好像誠實廉潔。他對什么人和事都不發(fā)表意見,大家都喜歡他,他也沾沾自喜,然而這種人是完全違背了做人的正道、破壞了做人的道德。孟子指斥的這種人,其實就是通常所說的好好先生,他們專做好人,表面上誰也不得罪,這已經(jīng)是一種“無是非之心”的“非人”也。這種做人態(tài)度的實際效果是自己撈了好處而助長和支持了邪氣,損害了集體利益和道德正氣。這種人今天仍然存在,這種作風(fēng)不同程度地侵蝕了許多人,其危害為許多人所不覺察。孟子在幾千年前就尖銳地抨擊這種人,可謂別具只眼。

孟子著力譴責(zé)和鄙視的第二種人是小人。首先,孟子引用了一個晉國駕車的人王良的故事。王良不聽趙簡子(晉國正卿)的命令,堅決不肯為他的嬖臣奚駕車,說:“吾不貫與小人乘,請辭?!?sup>(36)王良之所以抗命而拒絕奚,是因為奚是一個小人。孟子對王良的行為大加贊賞,自然是反映了孟子本人對小人的憎惡。

其次,小人必有的一個共同特點便是奴顏婢膝,吹牛拍馬,依附攀緣,毫無羞恥。孟子對這種人也特別鄙視,并借曾子的話來形容他們:

曾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sup>(37)

他認(rèn)為小人做這種丑態(tài),比酷夏在田地里勞作還要辛苦。這種比喻,正鮮明地反映了君子與小人的不同心態(tài)與特點。

孟子不但在思想言論上抨擊小人,而且在行動上也強烈地體現(xiàn)出來。他對王的極其鄙視與厭惡就說明了這一點:

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王使蓋大夫王為輔行。王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38)

孟子在齊國為客卿時,奉齊宣王之命,以“蓋大夫王為輔行”,出使吊于滕,他們來往兩國之間,做同一件事,早晚相見,孟子卻自始至終沒有和那位王說過一句話,看來孟子是十分討厭王其人才對他表現(xiàn)得十分冷漠而不屑一顧。不過這里并未具體說到王是一個什么角色。

而另一件事情卻讓我們對這個王有較具體的了解,同時也感受到孟子的可貴人格,而這時的王已經(jīng)由“蓋大夫”升為“右?guī)煛敝毩耍?/p>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guī)熗?。入門,有進而與右?guī)熝哉?,有就右?guī)熤欢c右?guī)熝哉摺C献硬慌c右?guī)熝?。右?guī)煵粣傇唬骸爸T君子皆與言,孟子獨不與言,是簡也?!泵献勇勚?,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按:王字)以我為簡,不亦異乎?”(39)

這里生動地描繪出一幅官員之間的活動畫圖:齊國的大夫公行子喪子,眾官員往吊,官居右?guī)煹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5/15/21174519886481.png" />也來了,由于他身為齊國執(zhí)政之官,手握重權(quán),所以他一到來,許多人都上前去和他說話,圍著他轉(zhuǎn),可以想見出那一副副巴結(jié)諂媚的樣子。如果僅僅是這樣,還可以看成只是眾官的丑態(tài)罷了,然而只要稍加分析,就可發(fā)現(xiàn),王本人就和這眾官是一路貨色。首先,王本人如果不吃這一套,這眾官就不會如此搶著去奉承他;其次,王不僅樂于接受眾人的奉承,他同時還在觀察有沒有不去趨候他的人,而且就發(fā)現(xiàn)了孟子不買他的賬,于是馬上“不悅”起來,還打起官腔來表示他的不滿,這不是一個十足的小人嗎?!可贊賞的是,孟子不但沒有前去巴結(jié)他,反而當(dāng)場用“禮”壓住他,實際上是斥責(zé)了這一幫無恥之徒。在這里,孟子猶如鶴立雞群,閃耀著他人格的光輝。這樣,我們也就會明白前面說到的孟子和王一起出使齊國時,為什么根本不理睬他了。因為孟子早已看透了這個人,而且對小人的態(tài)度是前后一致、始終如一的。

小人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一般來說,物欲膨脹、道德淪喪之時,小人就特別多。他們的卑污行為大到對國家,小到對一個單位、部門都會產(chǎn)生災(zāi)難性的影響,實在不能不防。小人現(xiàn)象已作為一個嚴(yán)重的社會問題存在了。因此,我們在這里強調(diào)一下孟子的這種精神和品格,實在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

孟子這種人格的形成決非偶然,除了他自幼曾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如“孟母三遷”之類膾炙人口的事例之外,更主要的還是他自己長期自覺鍛煉的結(jié)果。這一點,他在回答學(xué)生公孫丑的一次提問中表述得十分清楚: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案覇柡螢楹迫恢畾??”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sup>(40)

原來孟子平常十分注意養(yǎng)“浩然之氣”,這種氣是以“義與道”為其內(nèi)涵的,因此它剛直磅礴,充滿道義,是天地間一種浩然正氣。正是這種正氣,造就了孟子的人格魅力,并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而且影響到千秋萬代。文天祥的《正氣歌》及其為人,就是典型的例子。即是今天,也要講究而且特別需要正氣。雖然由于時代的不同,這種正氣的具體內(nèi)涵也有差異,但它們無疑又是相通的。這種正氣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即“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也就是說它需要持之以恒地以“義與道”來培育它,是一種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這就把一些有時也裝裝門面的小人之行排除在外了。小人與正氣是絕對不挨邊的。

和“養(yǎng)氣”有密切關(guān)系的,孟子還同時很重視“尚志”: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謂尚志?”曰:“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41)

“尚志”之說,在內(nèi)涵上和“養(yǎng)氣”是一致的,都是要用所信仰的仁義來充實為人的浩然正氣;不同的是,“尚志”之說,是專為“士”——讀書人提出來的。知識分子是有文化的,理應(yīng)比一般人有更高的要求,更重要的是,這一群體的人又是可能為官的,他們的人格品質(zhì)如何,關(guān)乎社會民生,因而顯得尤其重要了。孟子的時代如此,今天同樣也不例外。當(dāng)代現(xiàn)實社會中有那么一種“士”,在功名利祿的驅(qū)使下,“只見銀,不見人”,他們不擇手段,攫名奪利,什么“羞惡之心”、“是非之心”一概全無。他們?yōu)榱藫迫『锰帲词箿S為“非人”也毫不在乎。因此,更令人覺得孟子的話是何等深刻,他的言行,更顯出其迷人的魅力,歷千古而不易。


(1)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3) 同上。

(4)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5) 楊伯峻:《孟子譯注·告子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6)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7)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8) 楊伯峻:《孟子譯注·告子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9) 楊伯峻:《論語譯注·衛(wèi)靈公》,中華書局1960年版。

(10) 楊伯峻:《孟子譯注·離婁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11) 《宋史·文天祥傳》,見《文天祥全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50頁。

(12)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13)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14)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15) 楊伯峻:《孟子譯注·盡心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16)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17) 楊伯峻:《論語譯注·季氏》,中華書局1960年版。

(18) 楊伯峻:《孟子譯注·離婁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19) 楊伯峻:《孟子譯注·梁惠王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20)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1)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2)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3) 同上。

(24)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5) 楊伯峻:《孟子譯注·盡心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26) 楊伯峻:《孟子譯注·離婁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27) 楊伯峻:《論語譯注·公冶長》,中華書局1960年版。

(28)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29)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30) 楊伯峻:《孟子譯注·盡心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31)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592頁。

(32) 按:《孟子》書中其他地方有時又作“辭讓”,其義近同。

(33) 楊伯峻:《孟子譯注·告子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34)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35) 楊伯峻:《孟子譯注·盡心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36) 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37) 同上。

(38)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39) 楊伯峻:《孟子譯注·離婁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

(40) 楊伯峻:《孟子譯注·公孫丑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41) 楊伯峻:《孟子譯注·盡心上》,中華書局196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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