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與秋瑟
這幾日一直在閑讀日本的古代散文,比如《枕草子》,比如《王朝女性日記》。我一直喜歡日本古典文學當中的那一種淡定,以及文章當中那種洇開的傷悲。那種悲傷,不是刻骨銘心的,也不是撕心裂肺的,而是淡雅從容、悠悠閑閑的;它并不具體,而是虛化為氛圍,霧靄般纏綿在你的身體左右,甚至盡在你前前后后的時光里。那一種感覺,就像久雨之后,太陽未升,你面對曠遠的風景,明朗也不盡然,空蒙也不盡然;不是傷悲,也不是喜悅,就是那種水汽迷蒙,幽遠寂寥。然后就讓你在那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意會著空山雨響,心中一種莫名的惆悵和無奈。
日本的電影似乎也是這樣。日本幾個早年的電影大師中,溝口健二的東西我尚沒有涉及。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我看過他的《東京物語》以及《早安》,看得干凈透明,心如止水,然后便是混沌一片。有人在看過小津的電影后跟我交流,幾乎是怯生生地問:小津真的是那么好嗎?說得像一個神似的?!韵掠悬c懷疑是不是皇帝的新衣了。我怎么說呢?以我的理解和感覺,我覺得小津是最不會拍電影了,也可能最不屑拍電影,他更像是一個日本傳統(tǒng)的作家,只是以攝影機為筆,然后用這支筆來寫文章。雖然拿的是那個寫實的大家伙,但耿然于胸的還是趣味、淡雅、幽遠和空靈。
小津曾經(jīng)說,“電影只不過是披著草包,站在橋下拉客的妓女”,以這樣不屑的方式對待電影,便有了很多限制,比如,攝像機永遠不能高過人的高度,對人,永遠只能仰拍……有時候,藝術真是一種陰差陽錯的東西,小津對電影化繁為簡的理解,對電影的嚴格限制,也就形成了一種極度內斂的方式,變成了一種小津風格。于是我們就可看到小津電影中的淡定和戒律,似乎是真的應了佛教中所說的,由戒生定,由定生慧,在智慧的淡定中散發(fā)著靜穆的芳香……我曾經(jīng)與一個朋友探討小津的意義,他說小津的電影中有著“禪味”,這是對的,都可以看出。但我覺得小津的電影中還有著一種被忽略的日常生活的況味,那就是東方文化中的“仁”。那種樸素平易的視角,謙和有禮的處世態(tài)度,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以及在這種距離之間的圓融和收斂,還有詩的敏感和憂傷等,在任何時候,都是有著“仁”的光輝的。
關于日本電影,我以前曾經(jīng)寫過一些文字,我喜歡的是日本電影寧靜中攜帶的一種淡定和幽遠,比如《鰻魚》,比如《幸福的黃手絹》,還有北野武的很多作品。甚至今村昌平的那部曼妙而富有生趣的電影《赤橋下的暖流》,那真是一種獨特的想象力。但日本文字當中的那種特定的混沌似乎很難用電影的手法加以表現(xiàn),它很難收放:放得太開了,就變?yōu)E而淺薄了;收得過分了,又容易顯出沉悶,淡出個鳥來。在絕大多數(shù)電影中,這兩者之間的平衡似乎很難處理妥帖,不是過于濃重,就是空泛而呆板。濃烈的當然是黑澤明了,黑澤明總是用一種戲劇化的東西來表現(xiàn)著他的激情和智慧。他的電影都像是《天問》,堅定而大膽,勇敢而孤獨,即便是最柔軟的地方也顯得濃烈而深邃。比如那部《影子武士》,比如那部《亂》,滿目之間,凈是云騰霧繞,秋葉蟬聲。在我看過黑澤明的近十部電影中,《八個夢》應該是他電影的總結吧,那是最高的智慧和混沌了,《八個夢》就像是電影版的中國《莊子》。黑澤明在悲憤地設問了一輩子之后,終于含笑著回歸最簡單的至理了。
據(jù)說,小津安二郎去世之后,他的墓碑上只刻有一個“無”字。這是他的人生理解嗎?到底是東方人,活著,沒有更多地考慮終極意義,只有美學過程;死了,才給人以思辨的啟發(fā)?;蛘?,活著的時候就不知道往哪里去吧,然后就往高空升華。記得奧立弗·克倫威爾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當一個人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時候,是他升得最高的時候?!边@句話用來形容小津他們或者日本藝術,算是最妥帖的撫慰了。日本的藝術就是這樣,在一定程度上,它似乎不知道往哪兒去了,就那樣靜靜地待在原地,一片春華,一片秋瑟。那是干凈,也是混沌,散發(fā)著幽遠的光芒,就如同我們頭頂上永恒的、靜謐無聲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