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字條的寫法[1]
早晨為了向木匠討一點油灰,費了半天工夫。原因是前日叫木匠做紗窗,現(xiàn)要寫張字條去討油灰來補窟隆。但一起稿,這“紗窗”二字,就含了不少問題,可見做現(xiàn)代人真不易也。北平的平屋,向用紗窗,今日在上海居家的人,已不復用矣。所謂“紗窗”,實只是鐵絲織成以防蒼蠅蚊子者,顧名思義,殊不合式。若用直譯方法,名之為“鐵絲障”,殊為不雅,將來不便入詩。因為字既生硬,又無從卷法,將來不但不能用“卷簾”字樣,且亦不好易“隔簾花影”為“隔障花影”也。況且更有嚴重問題,就是:名之為“紗窗”,頗有文言復古意味,是罪不容誅。名之為“鐵絲障”,雖似介紹西洋文化,儼然有站在時代前鋒之概,而提倡復古者,又將斥為用夷變夏亡國滅種之兆。此中又生出更嚴重問題,就是“大眾語”是近于復古呢?是近于新名詞呢?眾問題之上又有問題:是稱之為“紗窗”者愛國?還是稱之為“鐵絲障”者愛國?因為在嗡嗡嗡的現(xiàn)代中國,任何蚊子蒼蠅問題,亦有救國亡國之意義在焉。做人之苦,至此已極,真有“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之感?!凹喆啊倍忠岩疬@樣嚴重問題,寫一張字條與木匠,當然要幾番易稿。初為天然寫法,即“白話的文言”,后來恐人見到反對,乃復改為“文言的白話”,而又恐木匠不懂,殊失“大眾語”意義。后來越改越昏,竟無意中作出一篇似通非通的四六,自覺不愜意,乃又學韓退之,起八代之衰,作三代古文,覺得“油灰”二字文不雅馴,乃復半途而廢。這樣四易稿,一個早晨就過去了。
原因是紗窗雖已做好,邊沿卻露了小縫(此話似是如此講法,然不敢自信,或應作“窟隆”,須請老舍老向何容輩為我改正,自知藍青官話極不像白話也),邊沿露了小縫,蒼蠅雖然進不來,蚊子卻仍然爬得進。簡單的辦法,是向木匠要油灰補上他(“他”字疑誤,中國文法,疑不如此講法,此或是受時行譯文影響,因國語凡指物,不言他(?),“把他”只曰“給”——“給蓋上”,不曰“把他蓋上”——大約“給補上”便合文法),要油灰給補上,惟因錢已付清,未知木匠肯不肯賠這點油灰,但從此亦可看出世情之敦厚與澆薄了。只因主意拿不定,所以拿起筆來,總想理由講得充足一點,庶可動其天良,而得油灰到手。
向來我開字條,都是用文言的。用文言寫字條,并不容易。我極希望中小學國文課本教人開字條。以前的秀才舉人,開一張字條,亦常開得不通。如曰“君驅(qū)車入城否?如其然,則請為我購一匹夏布(夏布一匹?)一斤黑棗(黑棗一斤?)半斤龍井(龍井半斤?),物價多寡,當即奉趙,決不食言。若不進城,則休矣?!边@種字條,當然不通。惟若用白話,也確有許多麻煩。如“示悉”改為“你的信接到了”,“文言的白話”又當作“你的芳翰接到了”?!翱焐酢?,白話當作“我非常的快活啊”,“文言的白話”又當作“這是使我怎樣地愉快??!”(鬼話?。╅_字條,一句話要說便說,那里有這閑工夫嚕哩嚕蘇。所以用文言開字條,只是無意中自然的趨勢。只因近日,文言白話大眾語鬧得兇,時時提心吊膽,以為人或疑我有意反對白話,現(xiàn)在開一收條也彷徨終日,不知是應寫“茲收到”而落伍呢,或是應寫“現(xiàn)在收到”以討好人家呢?因為據(jù)說“茲收到”頗近語錄,而語錄便是文言,代表有閑階級,該殺,雖然我認為語錄乃是白話,而時行白話乃是文言。
起初我開的語錄式(白話的文言)的字條是這樣的:
【文言的白話】
“××寶號。前日由汝裝置紗窗,只因邊沿有縫,蚊子遂得而入,來一只,捉一只,捉一只,又來一只,令人日間坐不得,夜間眠不得,苦甚。茲差人前來,請給予油灰少許,俾得修補,為荷。幸毋以油灰為重,信用為輕。是禱?!痢羻ⅰ!?/p>
這字條好雖不好,總算達意。后來一轉(zhuǎn)想,倘是有人見到此張字條,說我在反對白話,如何是好,乃復改作白話的文言一封。文曰:
【白話的文言】
“××寶號??!你們豈不記得在不久的以前——似乎是十天以前吧——你們曾取得我的同意,把我們家里的鐵絲障安裝起來?這是不容疑惑的事實。現(xiàn)在邊沿并不緊貼,發(fā)生空隙,竟然有半個生丁之距離,已比蚊子的高度多二倍了?,F(xiàn)在滿屋都是蚊子,嗡嗡嗡,其數(shù)量至不可思議之程度。在這懶洋洋的夏天,這是如何地壓迫人??!這鐵絲障已然無疑的終于等于虛設了。倘若你們不相信,可以來參觀,事實終必勝于雄辯的??!事實告訴我們,你們有修補這些空隙的義務,而鐵絲障又有被修補之必要。那末,我派人來給你們?nèi)↑c油灰補好它,料想不至于被拒絕吧?××啟。”
這篇雖然時行,卻生怕“大眾”的木匠不懂,于是不用。這時已費半點多鐘工夫。大概早晨不用做別的事了。所以索性再起一稿,回到文言。一面也是避免人家稱我普羅,一面自作遐想,倘是我要討好“文選派”與“桐城派”,不知又當如何寫法。乃先由“文選派”下手,只因未經(jīng)訓練,又向來駢四儷六,皆看不入眼,修養(yǎng)工夫甚淺,乃愈寫愈不成話,而有以下的結(jié)果:
【文選派】
“××水木兩作寶號大鑒。別來數(shù)日,又賦契闊,定卜起居兮而佳吉,履祉兮而迎祥。既札闥以鴻庥,又鍥著而不盡。余路則憶定而盤,門則而立加五。前因蚊患,曾置金絲。方慶蠅蚋不入,將睹天下之升平,豈料異孽復生,更變本而加厲?邊幅不修,逐臭之徒,豈有孔而不入?銀縷無綻,尋羶之輩,自縮地以有方。吾非吳猛,不毆于蚊蚋,誰效子平,當避于清涼。茲當大夏,益肆咆哮,驅(qū)之不去,捉之不得,欲為補苴之計,當借丸泥之助。請賜一封,交與奚奴,拜賜實多,銘心無既?!?/p>
這種字條,太不成話了,乃盡棄駢儷,力追昌黎,又寫一通。
【桐城派】
“××匠人斧石。余依憶定盤以為居,其號則而立又五焉,以甲為別。曩者曾雇吾子安置銅扉,儼然一新,和風曉日得以入而無礙焉,快甚。嗣見蚊蚋麇集如故,倘非窗沿有隙,蚊蠅乘間而入,曷克臻此?茲遣書僮前來,請與以……(油灰,未得雅馴古語)少許,聊作補苴之用。吾知吾子必不以此見吝,而吾亦不負吾子矣。若賜電話請撥立志知命之號,而益以三焉。惟吾子其實圖之?!?/p>
稿已起了四次,仍不那個,而且翻盡《淵鑒類函》《藝文類聚》油灰二字仍舊無法使之“雅馴”。至是乃投筆而起,令阿經(jīng)(即韓文中之“書僮”,卻已三十三歲)口頭傳話取去。不半小時,阿經(jīng)已經(jīng)傳情達意,手拿一包油灰工冬而來。我既喜又嗔,擲筆于地曰:“管城子不中用!我輩書生何不早自殺!”
吾前發(fā)愿曰:“散步時聞引車賣漿之流所說白話,正垂涎景仰不置。吾將從而學之,五年后或有短篇小說夾入真正白話以行世乎?引車賣漿之流豈但吾師,亦白話作家人人之師也?!保ā墩撜Z》四十期)。實行此顧,請自阿經(jīng)始。
(《論語》第45期,1934年7月16日)
[1] 注:按《論語》四十期,出版于今年五月一日,遠在“大眾語”三字出現(xiàn)之前。本人無意加入“大眾語”的討論。至于“文言”“白話”及“語錄”問題,已見于四十期“語錄體舉例”,及第二十六期“論語錄體之用”“可憎的白話四六”諸篇,大約“引車賣漿之白話可提倡,語錄式文言亦可提倡”一語盡之。尚有些許意見,關于如何熔煉白話中之成語,使之入文,閑當另作一篇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