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功名與學問
科舉考試以經(jīng)學、詩文、策論為主體部分,它的一個重要功能是提高整個社會的文化水準。余秋雨曾說:“科舉以詩賦文章作試題,并不是測試應試者的特殊文學天才,而是測試他們的一般文化素養(yǎng)。測試的目的不是尋找詩人而是尋找官吏。其意義首先不在文學史而在政治史。中國居然有那么長時間以文化素養(yǎng)來決定官吏,今天想來都不無溫暖?!?sup>豐富的常識、健全的理解力和良好的涵養(yǎng)是文官選拔的三個必要條件,而科舉考試以經(jīng)學、詩文、策問為主體部分,已足以滿足文官選拔的基本要求。雖然明清時代進士的總量不大,即使加上舉人和生員,他們在全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不高,但是,實際參加過科舉考試的人數(shù)卻遠大于進士、舉人和生員的總和,社會的整體文化素養(yǎng)正是由此得到了提高。
這里必須留意的是,基本的文化素養(yǎng)并不等于高深的學問,也不等于過人的才情,更不能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凡是中了進士的,就一定是優(yōu)秀的學者,或卓越的文人,而沒考中的則一定學問不好。只是,這樣一種錯誤的看法,因為對于功名的崇拜心理,而在民間廣泛流行,這就有了加以矯正的必要?!度辶滞馐贰穼τ趯W問與功名關(guān)系的考察,就這一點而言,確有其現(xiàn)實的針對性。
《閱微草堂筆記》卷一有一個鄙薄功令文字的笑話。紀昀以光為喻,認為“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其光“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shù)丈,次者數(shù)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惟功令文字只是團團黑煙。且看笑話中“老學究”與“鬼”的一段問答。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遲疑了好長時間,回答道:“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jīng)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sup>所謂鄭、孔,指漢代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和孔安國;所謂高頭講章,指“四書”“五經(jīng)”講義;所謂墨卷,指科舉考試中考中的原卷;所謂策略,又叫策論,是科舉考試中的一種文體。紀昀的意思是:用于求取功名的八股文、策論之類,只是“黑煙”,其中沒有真學問;只有鄭玄、孔安國等人與功名無關(guān)的漢學,才“字字皆吐光芒”,是真學問。
一心只求功名的人沒有學問,這不只是紀昀的看法,明清兩代的許多人都持這種見解。比如,明清之際的顧炎武曾在《日知錄》卷十六中慨嘆:“嗟乎!八股盛而六經(jīng)微,十八房興而《二十一史》廢”;“此法不變,則人材日至于消耗,中國日至于衰弱,而五帝三王以來之天下將不知其所終矣?!?sup>所謂“十八房”,指的是刻板流行的進士考卷。清代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引有他同時代人徐靈胎的一首《刺時文》:
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圣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新科利器:讀的來肩背高低,口角唏噓,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說那些只讀八股文、只考八股文的人,連“三通”“四史”這樣的史部典籍都沒有翻過,連漢高祖、唐太宗都不知道是何許人,嬉笑怒罵,可謂淋漓盡致。
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寫范進不知道蘇軾是何許人,馬二先生不知道李清照是何許人,張靜齋胡謅劉基“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用意亦同于徐靈胎。寫“講功名”的人沒有學問,尤具表現(xiàn)力的是第四十九回。這回的回目是“翰林高談龍虎榜”。高翰林唯一精通的大概只有八股。如同“文以載道”“詩言志”“詞緣情”一樣,八股文也有自己的基本文體規(guī)范,即“代圣賢立言”。“代圣賢立言”,在寫作上的限制是:不能引秦漢以后之書,不能引秦漢以后之事。這種限制本來只是針對八股文的,可讀書甚少的高翰林卻以為適用于別的所有的文體,于是,他拿這做標準,對莊紹光提出批評:
敝處這里有一位莊先生,他是朝廷征召過的,而今在家閉門注《易》。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聽見他說:“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睙o論那馬先生不可比作亢龍,只把一個現(xiàn)活著的秀才拿來解圣人的經(jīng),這也就可笑之極了!
“現(xiàn)活著的”自然是秦漢以后的人了,其事自然是秦漢以后的事了,故高翰林振振有詞地說莊紹光“可笑”。殊不知“可笑”的正是他本人?!按ベt立言”,并不是說談論當下的人不能借用經(jīng)書的文字。吳敬梓不想認真反駁,只讓武書跟高翰林開了個玩笑:“要說活著的人就引用不得,當初文王、周公為什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來孔子為什么就引用顏子?那時這些人也都是活的?!迸酶吆擦诸H為狼狽,當下便承認自己學力淺陋。吳敬梓用這個情節(jié)表達了和清代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三《科舉·立品》一樣的意思:科舉考試得中與否,與應試者的學問不相干;不是中進士、登高科者,就有學問。
講功名的人沒有學問,講學問的人又得不到功名,這矛盾該如何處理?
遲衡山的意見是:“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后來,一樣也做不成?!边t衡山給我們的印象很迂,這段議論卻不失為一種見解。
清代一些學者又有另一種看法。邵長蘅《贈王子重先生序》提出:“成進士始可以為學?!?sup>這見地相當通達,因為,在成進士前,倘若沉潛于“經(jīng)史子集、兵農(nóng)禮樂、天文律歷象數(shù)諸書”,絕對沒有精力寫好八股文;但如果成進士后,還抱住八股文不放,那就只能是高翰林似的俗儒?!都t樓夢》第八十一回,賈代儒教訓寶玉說: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但要在發(fā)達以后。所謂發(fā)達以后再學詩詞,即意在將人生分為舉業(yè)和學問兩個階段、兩個側(cè)面。舉業(yè)是進身之道,學問是終身之事;以舉業(yè)為終身的學問,失之于陋;以學問為進身的舉業(yè),失之于迂。不陋不迂,因時制宜,這種人生安排才是恰當?shù)摹?/p>
讀到這里,也許讀者會忍不住插入一個問題:既然大家看不起舉業(yè),干嗎不取消科舉制度,改用別的取士方式?
明清時代實行以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其合理性至少有三點(我們討論學問與功名的矛盾,也正是以承認其合理性為前提的):
一、科舉制度比歷史上的九品中正制等有較多的合理性,舍此還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拔人才的途徑。清乾隆年間的大學士鄂爾泰指出:用八股文取士,自明迄今,近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又守之不變的原因,在于變了以后沒有良法以善其后。這話說得很是通達。
二、取消八股文,考別的文體和內(nèi)容,也會有流弊,其至流弊更大。唐代的進士考試以詩賦為主,北宋的王安石曾批評道:“今以少壯時,正當講求天下正理,乃閉門學作詩賦,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習,此科法敗壞人材,致不如古?!?sup>根據(jù)王安石的建議,宋神宗年間的進士科以儒家的經(jīng)典《易》《詩》《書》《周禮》《禮記》《論語》《孟子》為主要考試內(nèi)容,王安石的《三經(jīng)新義》則被規(guī)定為對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性的解釋。王氏的目的,是要甄拔實用的人才,但事與愿違,應試者卻“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這使王安石大為沮喪,感慨說:“本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由此一例,不難看出,“官學功令,爭為禽犢;士風流弊,必至于斯。即使盡舍《四書》朱注,而代以漢儒之今古文經(jīng)訓,甚至定商鞅、韓非之書,或馬遷班固之史、若屈原杜甫之詩騷,為程文取士之本,亦終淪為富貴本子、試場題目、利祿之具而已,‘欲尊而反卑之’矣”。所有的考試文體,都避免不了伴隨著考試而來的弊端,即使是八股文,也避免不了。但作為考試文體,八股文仍有其不可抹殺的優(yōu)勢。
三、以考試的方式甄拔人才,必須有統(tǒng)一的標準,否則,考生與考官都將無所適從。所以,盡管清代一些著名學者如紀昀對朱熹的《四書》集注頗有非議,卻不贊成在科舉考試中脫離朱注而雜采漢學。據(jù)清代梁章鉅《制義叢話》卷十一記載,有個叫王惕甫的考生,在嘉慶丙午科的考試中,采用漢人的注而不用朱熹的集注,目的是投考官紀昀之所好;結(jié)果,盡管他文章寫得很好,還是被紀昀刷掉了。蓋紀昀雖在學術(shù)上偏愛漢學,不滿宋學,但他認為,個人在學術(shù)上的獨立見解不能影響考試標準的統(tǒng)一性??荚嚤仨氂袠藴蚀鸢?,而學術(shù)研究卻鼓勵獨立見解。
面對學問與功名的矛盾,遲衡山主張“講學問”的與“講功名”的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以為兩者不可兼得;賈代儒則提倡前期攻八股文以求功名,后期讀詩古文以求學問,魚與熊掌,一人兼得。誰的說法更切實可行呢?
- 余秋雨《十萬進士》,載《收獲》1994年第4期。
-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頁。
- 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68頁。
- 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69頁。
- 袁枚:《隨園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411—412頁。
- 邵長蘅:《邵子湘全集》,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2頁。
- 脫脫:《宋史》“選舉制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17—3618頁。
- 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