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里,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yuǎn)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yuǎn)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么都不說,到了私下里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么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么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yàn)榻?jīng)歷了嚴(yán)酷的時期(“文革”),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龍應(yīng)臺女士就大發(fā)感慨,問中國人為什么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國人,外國人中也有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
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他是前蘇聯(lián)的大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寫自己的音樂,一聲也不吭。后來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憶錄,并在每一頁上都簽了名,然后他就死掉了。據(jù)我所知,回憶錄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談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閱讀那本書時,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當(dāng)然,當(dāng)時我在沉默中。把這本書借給一個話語圈子里的朋友去看,他卻得不到任何的樂趣,還說這本書格調(diào)低下,氣氛陰暗。那本書里有一段講到了前蘇聯(lián)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人們之間都不說話;鄰里之間起了紛爭都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種表達(dá)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別人燒水的壺里吐痰。順便說一句,前蘇聯(lián)人蓋過一些宿舍式的房子,有公用的衛(wèi)生間、盥洗室和廚房,這就給吐痰提供了方便。我覺得有趣,是因?yàn)橄袷捤顾凭S奇那樣的大音樂家,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山羊胡子,吐起痰來一定多有不便??梢韵胍?,他必定要一手抓住眼鏡,另一手護(hù)住胡子,探著頭去吐。假如就這樣被人逮到揍上一頓,那就更有趣了。其實(shí)蕭斯塔科維奇長得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象他是這個樣子,然后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這一段就不笑,他以為這樣吐痰動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這使我不敢與他爭辯——再爭辯就要涉入某些話語的范疇,而這些話語,就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
看過《鐵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奧斯卡后來改變了他的決心,也長大了。我現(xiàn)在已決定了要說話,這樣我就不是小奧斯卡,而是大奧斯卡。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能同意往別人的水壺里吐痰是思想不好,境界不高。不過有些事繼續(xù)發(fā)生在我身邊,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shè)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注意。此后他會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jì)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shù),夠不夠做他媽。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dá)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里的氣放掉。干這件事時,當(dāng)然要注意別被車主看見。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bǔ)胎時更困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么多,因?yàn)槲也幌虢虊?。這些事使我想到了福柯先生的話:話語即權(quán)力。這話應(yīng)該倒過來說:權(quán)力即話語。就以上面的例子來說,你要給人講“五講四美”,最好是戴上個紅箍。根據(jù)我對事實(shí)的了解,紅箍還不大夠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拔逯v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最好有實(shí)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話說到這個地步,可以說說當(dāng)年和朋友討論蕭斯塔科維奇,他一說到思想、境界等等,我為什么就一聲不吭——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一般人從七歲開始走進(jìn)教室,開始接受話語的熏陶。我覺得自己還要早些,因?yàn)閺奈矣浭聲r開始,外面總是裝著高音喇叭,沒黑沒夜地亂嚷嚷。從這些話里我知道了土平爐可以煉鋼,這種東西和做飯的灶相仿,裝了一臺小鼓風(fēng)機(jī),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窩飛行的屎殼郎。煉出的東西是一團(tuán)團(tuán)火紅的粘在一起的鍋片子,看起來是牛屎的樣子。有一位手持鋼釬的叔叔說,這就是鋼。那一年我只有六歲,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一聽到鋼鐵這個詞,我就會想到牛屎。從那些話里我還知道了一畝地可以產(chǎn)三十萬斤糧,然后我們就餓得要死??偠灾?,從小我對講出來的話就不大相信,越是聲色俱厲,嗓門高亢,我越是不信,這種懷疑態(tài)度起源于我饑餓的肚腸。和任何話語相比,饑餓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懷疑話語,我還有一個惡習(xí),就是吃鉛筆。上小學(xué)時,在課桌后面一坐定就開始吃。那種鉛筆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頭。我從后面吃起,先吃掉柔軟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韌爽口的鐵皮,吃到木頭筆桿以后,軟糟糟的沒什么味道,但有一點(diǎn)香料味,誘使我接著吃。終于把整支鉛筆吃得只剩了一支鉛芯,用橡皮膏纏上接著使。除了鉛筆之外,課本、練習(xí)本,甚至課桌都可以吃。我說到的這些東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這也是一個真理,但沒有用話語來表達(dá)過:饑餓可以把小孩子變成白蟻。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假設(shè)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yàn)槭澜邕€有陰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從我懂事的年齡起,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于一個神圣的時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負(fù)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齡的人聽了都很振奮,很愛聽,但我總有點(diǎn)疑問,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趕上了。除此之外,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夠含蓄。而含蓄是我們的家教。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沖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jié)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么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dāng)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職責(zé)。對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么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偠灾?,我總是從實(shí)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幼年的經(jīng)歷、家教和天性謹(jǐn)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