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言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江漢》
這是杜甫逝世前一年對自己的寫照。獨立在茫茫宇宙之間,詩人深深地悲哀自己的孤獨和無力;但后人卻從這孤獨的形象中看到了他包容乾坤的博大胸懷以及回旋天地、與元氣同在的精神力量:“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保ㄍ醢彩抖鸥Ξ嬒瘛罚┤绻獮橥醢彩@幾句詩作注解,不妨再舉出傳說是韓愈所作的《題杜子美墳》:“何人開鑿混沌殼,二氣由來有清濁。孕其清者為圣賢,鐘其濁者成愚樸?!刑莆奈锸?fù)全,名書史冊俱才賢。中間詩筆誰清新,屈指都無四五人。獨有工部稱全美,當日詩人無擬倫。筆追清風洗俗耳,心奪造化回陽春?!痹谇ぶ型μ鬲毩⒌脑娙?,因為秉受著天地的清氣,所以能奪造化之大功,集人文之全美?!霸娛ァ敝Q的本義是否在此呢?
杜甫并不是俯視人間的“詩圣”。他長期沉淪于下層,有普通人的忠厚善良、耿直熱誠,甚至還有點天真和迂腐。他的超凡入圣在于雖然飽受生人窮困,閱盡人間喪亂,卻始終高揚著悲天憫人、關(guān)懷現(xiàn)世的精神,這才使盛唐的宏偉氣魄和社會使命感通過他的心勃發(fā)為慷慨激昂的詩情,通過他的巨筆凝聚成光照千古的文章。盛唐文人生逢盛世,意氣風發(fā),幾乎人人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遠大抱負。但他們對理想的追求是與個人的功名富貴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杜甫卻終其一生都把個人看得極其渺小,而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視為人生的終極關(guān)懷??鬃臃顬閲蚁槿鸬镍P凰,也就是杜甫自己的圖騰:“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血以當醴泉,豈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鳳凰臺》)為了重現(xiàn)太平之治,他不惜生命,甘愿剖心瀝血,作為供養(yǎng)國家祥瑞的醴泉。無論處于何種饑寒辛酸的困境,他所想到的總是比自己更加困苦的人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為了天下人的安定幸福,他甘愿以一己之身承擔起所有的苦難。這種寧苦己身以利國利民的偉大精神,正體現(xiàn)了歷代中國人理想中的“古圣人之心”?!霸娛ァ钡姆Q號他是當之無愧的。
杜甫之詩自中晚唐開始被稱為“詩史”。因為他真實地記錄了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歷史過程。其實杜甫的詩也是他自己一生遭逢戰(zhàn)亂、流寓秦隴巴蜀湖湘的史傳,只是他的喜怒哀樂無不與國事天下事相關(guān),命運的機緣巧合又將他推到了歷史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處身于戰(zhàn)亂的漩渦之中,才使他的個人經(jīng)歷都變成了反映興亡治亂的“國史”。當然能否寫出“詩史”,并不完全取決于個人的特殊遭際。與杜甫處于同樣時代環(huán)境的詩人正不在少數(shù),但他們大都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沉寂下去了。唯獨杜甫以盛唐人追求理想的頑強精神不倦地謳歌著平定動亂、中興國家的愿望,描繪出這一苦難時代的歷史畫卷。他親身體驗的一切兵災(zāi)禍亂、政治風波都和他家庭的悲歡離合融合在一起,他對自己貧病潦倒的哀嘆都與對國家盛衰的深刻思考結(jié)合在一起,這樣飽含血淚的詩史只能出自懷有“古圣人之心”的詩人之手。
杜甫被尊為“詩圣”,還因為他在詩歌藝術(shù)上的集大成。所謂“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所獨?!保ㄔ 短乒蕶z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白用栏F高妙之格,極豪邁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鬃又^‘集大成’。嗚呼!子美其集詩之大成者歟?”(秦觀《韓愈論》)杜甫將《詩經(jīng)》、漢樂府、魏晉齊梁詩和初盛唐詩的表現(xiàn)藝術(shù)熔為一爐,同時又擅長各種詩體,風格變化多端,“集大成”三字確能概括杜詩博大精深、包羅萬匯的藝術(shù)成就。
但杜甫的貢獻又并不限于“集大成”。集成之說容易使人誤解杜甫只是融會前人的成就,而杜甫在繼往之外,更多的是開來。他的最大本領(lǐng)是善于把慷慨述懷、長篇議論和具體的敘事、細節(jié)的描繪、用典的技巧以及對巨大社會內(nèi)容的高度概括,和諧地統(tǒng)一在完整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中。開合排蕩,窮極筆力,深厚雄渾,體大思精,便是他那些五言古詩、五言排律、七言歌行等以詠懷為主的長篇詩歌的共同特色。這類詩是盛唐之音中的洪鐘巨響,也開創(chuàng)了在詩歌中大發(fā)議論的先例。懇切淋漓的議論不但抒寫了詩人浩茫的心事和深廣的憂憤,而且表現(xiàn)了詩人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為詩歌增加了磅礴的氣勢和排山倒海的力量。
與李白全力創(chuàng)作舊題樂府和六朝風味的歌吟相反,杜甫最重大的創(chuàng)新是繼承《詩經(jīng)》、漢樂府反映現(xiàn)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本著緣事而發(fā)的精神,即事名篇,開出新題樂府一體。這些詩既是從詩人自身經(jīng)歷的情境出發(fā),又善于從生活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主題;既吸收了漢樂府敘事詩多用對話和片斷情節(jié)客觀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特點,又帶有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通過高度概括的場面描寫,以史詩般的大手筆展現(xiàn)出廣闊的時代背景,將漢樂府敘事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單一性變?yōu)槎嗝嫘?,充分調(diào)動歌行的跳躍性和容量大的長處,自由地抒寫他對時事的感想和見解,更是他對漢樂府敘事方式的重大突破,并開創(chuàng)了中晚唐至宋代以新樂府寫時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說詩者歷來以“沉郁頓挫”形容杜詩的主要特色。這四字原是杜甫的自評,“沉郁”指文思深沉蘊藉,“頓挫”指聲調(diào)抑揚有致;而“沉郁”又另有沉悶憂郁之意,因而后人以此四字來形容他的風格,便包括了深沉含蓄、憂思郁結(jié)、格律嚴謹、抑揚頓挫等多重內(nèi)涵。杜詩格律之精嚴,獨步千古,其中以五排與七律最見功力。其五言排律凝重典雅,篇制之巨,數(shù)量之多,在盛唐以前罕見。七言律詩則尤有新創(chuàng)。盛唐七律尚未脫出歌行韻味,雖風神極美,流暢超逸,而體裁未密。到杜甫手中才工整精煉,一篇之中句句合律,一句之中字字合律,而又一意貫穿,一氣呵成;特別是晚年居于夔州時期,大力創(chuàng)作七律組詩,在典故和故事上馳騁想象,以蒼涼的筆調(diào)繪出濃麗之舊夢,句法的提煉和聲情的傳達妙合無垠,將七律的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盛唐詩的風格大體不出清新與豪放兩大類,而杜詩則除了沉郁頓挫以外,還有多種風格,或清新、或奔放、或恬淡、或華贍、或古樸、或質(zhì)拙,并不總是一副面孔,一種格調(diào)。在大量抒寫日常生活情趣的小詩中,他注重構(gòu)思、語言等技巧的變化,為后人開出不少表現(xiàn)藝術(shù)的法門。他擅長移情于景、深細描寫新奇的意趣,使常見之景充滿活潑的生命;他的景物描寫往往超出可視可聽的界限,捕捉潛意識和直覺印象,表現(xiàn)出更深一層的內(nèi)心感覺;經(jīng)他提煉過的詩歌語言能微妙地傳達出字面意義所不能涵蓋的聲情語感,無論是融化經(jīng)史典故還是使用口語俗語,都是通過充分地發(fā)掘語言潛在的表現(xiàn)力,以顯現(xiàn)出不同的格調(diào)。所以他不避尖新生僻,不避拗拙深險,這就沖破了盛唐以閑雅、沖淡為上的審美趣味,大大拓寬了詩歌的題材和境界,開出了中晚唐乃至宋詩各種藝術(shù)流派的蹊徑。
站在盛唐詩歌巔峰之上的杜甫,為中國的人文精神樹立了憂國憂民的百世楷模,為中國的詩歌藝術(shù)樹立了沉雄博大的最高標準。
下面,讓我們跟著杜甫的足跡,來追蹤這位偉大詩人一生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