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飲中八仙歌

杜甫詩選評 作者:葛曉音 撰


二、旅食京華
(746—755)

天寶五載(746),杜甫從東都赴長安,參加李林甫主持的在全國公開招賢的考試,結(jié)果與同來趕考的元結(jié)以及所有的舉人一起落第,無一得中。李林甫還以“野無遺賢”為由上表祝賀玄宗。如果說李林甫的忌賢使杜甫初次遭到的重大打擊,還只是他的個人命運與國家衰敗的命運相連結(jié)的開始;那么第二年李邕、裴敦復等名賢被李林甫陷害致死的重大政治事件,就已經(jīng)是昭示天寶政治腐朽黑暗的一個重要標志。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正是對這時斗雞者邀寵、黷武者受賞、賢俊埋沒、奸臣當?shù)馈⒂⒉殴Τ急缓?、黑白是非顛倒的社會現(xiàn)象的一個總結(jié)。此后楊國忠擅權(quán)、安祿山得志、楊貴妃專寵,朝廷政治一敗涂地,終于爆發(fā)安史之亂。杜甫在京華旅食的十年里,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日子,為生計而奔走權(quán)門,為前程而干謁顯貴,然而一事無成,只有直接上書皇帝。天寶十載,玄宗將行三大禮祭,杜甫獻《三大禮賦》,“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新唐書·杜甫傳》)。制禮作樂曾經(jīng)是開元政治清明的象征,然而在排斥禮樂文章的李林甫的主持下,杜甫再次被黜落。他的悲劇反映了接受開元禮樂文明教育的一代士人在天寶政治環(huán)境中必然走投無路的共同命運。

十年奔走于豪門的生涯,使杜甫熟知上層社會驕奢淫逸的現(xiàn)狀和黑暗政治的內(nèi)幕;淪落下層飽經(jīng)憂患,又使他對社會弊端和民間疾苦體察尤深。天寶時期詩人對現(xiàn)實的揭露和抨擊最為有力的是李白和杜甫。只是李白更多地著眼于讒佞蒙蔽君王、內(nèi)寵外戚亂政、宦豎小人得勢等上層政治的問題,而杜甫則更多地著眼于普通百姓在亂政統(tǒng)治下遭受的苦難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危機。以天寶時期最嚴重的窮兵黷武而言,盛唐文人也有對朝廷開邊提出過批評的,但一般限于將士的賞罰不均和用兵的勞民傷財:“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保▌场冻鋈罚盁o為費中國,更欲邀奇功?!保ㄍ蹙S《送陸員外》)而杜甫的《兵車行》則指出了窮兵黷武所引起的田園荒蕪、賦稅繁重、民不聊生等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危機?!肚俺鋈攀住芬哉鞣虻目谖桥u君王的開邊政策,揭露軍中將士的苦樂不均,同情士卒的悲慘境遇,憂慮中原即將大亂,詩人對戰(zhàn)爭性質(zhì)和民族關(guān)系的正確見解使這組詩的思想深度超過了盛唐所有的邊塞詩。如果說李白多用含蓄的比喻影射最高統(tǒng)治者的昏淫腐朽,那么杜甫的《麗人行》則是直截了當?shù)刂S刺楊氏兄妹驕縱荒淫的丑態(tài)。在慈恩寺塔上,當高適、岑參等詩人還在“盛時慚阮步”時,杜甫已經(jīng)“登茲翻百憂”,產(chǎn)生了山河破碎的預(yù)感。

天寶十四載,杜甫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的小官。在赴奉先探家的路上,經(jīng)過驪山,與華清宮里尋歡作樂的玄宗貴妃僅一墻之隔。十年來困守長安的憂憤被眼前情景觸發(fā),到家后便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里熱切地表白了救世濟民的執(zhí)著意愿,觸目驚心地展現(xiàn)了貧富之間的尖銳對立,預(yù)示了一觸即發(fā)的政治危機,傾瀉出詩人無比深廣的憂憤。這首詩標志著杜甫在安史之亂前夕所達到的思想高度,也是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的全面總結(jié)。

這一時期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形成自己沉郁頓挫的特色。首先是在天寶后期流行七言長句的風氣影響下,他轉(zhuǎn)為大量寫作七言歌行,并用于新題樂府,夭矯跌宕,雄放沉厚。與李白一樣,七言歌行成為最能顯露其橫逸浩瀚之才的體裁。其次是干謁使他在五言古詩和五言排律這兩種體裁上多所磨礪。這類干謁詩只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直陳懷抱,詞氣磊落,感憤悲壯,其余都不免應(yīng)酬虛美,典雅凝重。但這類詩立意章法因人而異,辭藻豐富,頓挫轉(zhuǎn)折,曲盡其意,奠定了杜詩以才力見長的功底。此外,他在交游干謁、登臨游覽的日常贈答詩里又表現(xiàn)出好用口語俗語、平易率意的特色以及講究構(gòu)思和煉意的用心,這些都是他日后在詩歌藝術(shù)方面多種創(chuàng)變的開端。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1),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2),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3)。左相日興費萬錢(4),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5)。宗之瀟灑美少年(6),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7),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8),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9),高談雄辯驚四筵。


(1)知章:賀知章,浙江永興人,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jiān)。醉后落筆,文不加點。天寶三載上疏請度為道士還鄉(xiāng)。

(2)汝陽:汝陽王李琎,是玄宗大哥李憲的長子,封汝陽郡王,與賀知章等是詩酒之交。

(3)酒泉:即今甘肅酒泉市。因傳說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地名酒泉。

(4)左相:李適之。天寶元年(742)任左丞相,天寶五載罷相。七月貶宜春太守,被逼服毒自盡。

(5)“銜杯”句:李適之罷相后賦詩一首:“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6)宗之:崔宗之,襲封齊國公,官侍御史。后貶官金陵,與李白詩酒唱和。

(7)蘇晉:歷任中書舍人、吏部、戶部侍郎。

(8)張旭:吳郡人,盛唐著名書法家,擅長狂草,被時人稱為“草圣”。

(9)焦遂:事跡不詳,據(jù)袁郊《甘澤謠》,為一介布衣。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不難推測。從詩里引用李適之罷相后所賦詩句來看,應(yīng)作于天寶五載四月適之罷相后,七月貶宜春前。雖然詩里的人物并非都是同游之人,蘇晉就早在開元二十二年去世,此詩所寫是回憶。但李適之被迫害致死,十分悲慘,如寫于他死后,詩里決不會有如此豪興。

“飲中八仙”之稱,當時就流傳于世,據(jù)范傳正《李公新墓碑序》說“時人又以公及賀監(jiān)、汝陽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為酒中八仙。朝列賦謫仙歌百余首?!笨梢娨岳畎诪橹行牡倪@些人物曾一度成為風行的賦詠題材。杜甫此詩的八仙中僅四人與范氏序文所說相合。是否如王琦《李太白年譜》所猜想的:因為“如今時文酒之會,行之日久,一人或亡,則以一人補之,以至姓名流傳,參差不一”呢?也很難說,因為其間僅賀知章、汝陽王、崔宗之、李白四人確乎交往密切。其余四人在長安活動的時間或相距甚遠,或不可考,沒有結(jié)成文酒之會的根據(jù)。較大的可能是杜甫以當時流傳的八仙中最重要的四人為主,又擇開元以來著名的幾位風格相近的酒徒集而成詩。八仙的身份地位差異很大,有王公宗室,有宰相侍郎,也有布衣山人。共同的特點是都醉得有仙氣,都表現(xiàn)了酒醉之后不受任何世俗觀念和清規(guī)戒律束縛的精神狀態(tài)。

八仙雖然都是醉酒,但醉態(tài)各不相同,杜甫善于抓住他們各自最突出的特點,三言兩語就將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賀知章是吳越人,習慣乘船,所以把他醉后騎馬搖搖晃晃的樣子比作乘船,眼花落井都能在水底照睡不誤,可見醉中自得,可以達到水陸不分、醒醉兩忘的程度。

汝陽王喝了三斗酒才去上朝,路上見了釀酒的車還饞得流口水,恨不能將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這幾句只是極言其上朝之前貪酒的饞相,但也足見汝陽王為酒竟然可以不顧朝廷禮儀和規(guī)矩。汝陽之父因是玄宗長兄,終身謹小慎微,死后謚“讓皇帝”。玄宗對于他這個本來應(yīng)該當皇帝的大哥顧忌很深。究竟是其子真的敢于如此狂誕呢?還是杜甫的夸張呢?

【明】尤求繪飲中八仙圖

而左相的特點則是他愛好招待賓朋,所以不惜日費萬錢?!般暠本浠美钸m之罷相后作的小詩?!氨苜t”即讓位下臺。古人稱清酒為中圣人,所以把喝酒說成“樂圣”。李適之的詩本意是刺世態(tài)炎涼。杜甫把他的豪飲與這首小詩聯(lián)系起來,其用意顯然是稱贊他在醉中可以無視宦海浮沉、人情冷暖。

崔宗之以瀟灑年少為特征,這里著重刻畫的是他把酒望天的傲岸神情,以及如玉樹臨風的搖曳姿態(tài)。史載阮籍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梢姸鸥θ〈颂攸c,不僅為了描寫宗之的形神,更藉其風姿表現(xiàn)了醉仙的高潔脫俗。

蘇晉本是吃長齋的虔誠的佛教徒,可是醉中往往逃禪,可見酒能使他擺脫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

李白斗酒詩百篇,傳為人間佳話,而杜甫偏偏寫他喝醉以后熟眠酒家,不應(yīng)天子之詔?!缎绿茣份d,玄宗坐沉香亭,欲得李白樂章,時李白正與酒徒醉于市。召入,左右以水噴面,酒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帝愛其才,數(shù)次宴見。又范傳正《李公新墓碑序》說:玄宗泛舟白蓮池,召李白作序,時李白醉酒翰林院中,命高將軍扶以登舟。杜甫將這兩件事合在一起。天子呼來不上船,本來是天子召之因醉而上不了船,但字面意思卻是天子呼之而不肯上船,這就把李白寫成了不受君命的酒中仙。

《舊唐書·張旭傳》說張旭善草書,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杜甫對他的描寫似乎只是寫實,但從“脫帽露頂王公前”一句就可看出,杜甫著意要強調(diào)的是他在王公貴族面前不拘禮儀的放達。

焦遂是一介布衣,卻能在醉后高談雄辯,語驚四座。關(guān)于他的記載,僅見于袁郊《甘澤謠》,說他與陶峴等共游山水,那么此人一定也是一個放浪形骸之輩。

總而觀之,杜甫寫飲中八仙,強調(diào)的是他們將醉醒行跡、王公至尊、仕途富貴、世俗人情、乃至佛門戒律等統(tǒng)統(tǒng)置之度外的高邁絕塵之氣。這種狂放、曠達和自由正是杜甫心目中理想的開元時代的精神。但聯(lián)系他寫作的背景來看,這種精神狀態(tài)到天寶中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它的時代條件。杜甫對此即使還沒有深刻的體會,也不會毫無感受,那么他寫這首詩就不僅僅是一時興起,或許還蘊含著他對行將消逝的開元精神的深深懷戀。

歌行寫人物,盛唐時較少見,僅李頎擅長,但也沒有這種集合八個人物,一人一節(jié)的寫法,所以王嗣奭《杜臆》說:“此系創(chuàng)格,前古無所因,后人不能學?!睆恼路▉砜?,八個人中除李白用四句歌詠以外,汝陽王、左相、宗之、張旭四人分別用三句,賀知章、蘇晉、焦遂三人分別用兩句,而各置于篇頭、篇中、篇尾。所以八人并非八章的拼合,而是錯落有致,條理井然。貫穿其中的主線則是深蘊在這些人物狂態(tài)中的共同的精神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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