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科布爾的小城,遍地都是雜草,只有一條公路跟通了火車的城市連接著。你能看見穿著厚重蒙古袍的男人和女人,看見他們彎著腰,一搖一晃地倒替腳步,朝一個他們并不抬眼去看的地方走去。他們買好鹽巴、火柴和炒米,牽上馬,順著來路騎走了。有時,他們帶著狗。
你聽見的聲音,除了愴冽、凄婉的鬼哭狼嚎,就是牛車嘎啦啦、嘎啦啦地經(jīng)過。你跑到街上,幾個別的孩子也跑到街上,他們跟你一樣,追趕牛車,跟牛倌對罵:嘚來來球,球趕牛……男孩和女孩說一樣的語言,因為他們從小穿一樣的衣褲,翻一樣高的山,跑一樣多的野路。牛倌的長鞭前后左右抽著,粗話一字不剩地說著,兩邊的人并不生氣,反而開懷大笑。牛車走了,孩子們也散了。如果前一天或這一天孩子們沒有打架,沒有結(jié)下恩怨,也許會聚在一塊兒再耍幾個時辰。
天黑了,路面上孤燈只影,孩子們回家了。狼和狗開始抖擻。
我的世界是一個黃土包。我要在黃土包上望父親母親,望大哥和二哥。大人們總有做不完的事,從早到晚,他們的心都被外面的要做的事情占領(lǐng)著。只有深夜,你睡不著,而他們以為你跟他們隔在兩個世界,他們才說他們自己……好些話,說的是什么,你聽不懂。終于母親和父親提到我的哥哥,誰又跟誰打架之類的麻煩。沒人想到我。我想聽他們說一說我,說說我長大了,我想如何。其實,那時我就想生病,生了病大人才會記起你。雖然父親有時候會說“跟我來”,他帶你到那些蒙古人騎馬進城要去的商店,告訴你:“敞開肚皮吃?!彼谝慌钥粗?,和站柜臺賣東西的人說話、開玩笑。店里的人對父親很尊敬,大概是他能讓他們豁然開朗、感覺到快樂,讓小商店充滿生氣。他去哪一個地方,人們都表現(xiàn)出敬重,而他和人們打招呼、拉家常、說笑,現(xiàn)場的人們很活躍,看得出來他們那時心情十分舒暢。你想跟父親說點什么嗎?沒有機會呀。而且,你也太小,你沒有父親的腿長。他一胡嚕你的腦袋,你就得遠(yuǎn)遠(yuǎn)跑開,他要做他的事情了。他喜歡你,只會帶你出去,買東西讓你吃進肚子。半天工夫,肚子癟了,他還是他,你還是你。你永遠(yuǎn)夠不著他,他就像是你的天。
哥哥們則耍盡手段欺騙你,只為了能夠巧妙地丟下你,比如去十多里以外的小水庫鳧水,比如騎馬,比如合伙偷出誰家父親的槍去草地打野兔、打野狍,比如策劃打狼,比如打架。小城外面,就是草原,遼闊的草原。歌兒里唱:“遠(yuǎn)方飛來的大鴻雁哪……”我已經(jīng)唱了一百遍了。遠(yuǎn)方在哪兒?大鴻雁從哪兒飛來,要飛到哪里去?為什么它從不在我們這里降落,是因為我們科布爾沒有足夠的水流、樹林和英雄嗎?大人說,打起仗來,用不了半個小時,敵人就會開到我們家門口。所以家家戶戶挖了戰(zhàn)備防空洞。反修、防修、備戰(zhàn)、備荒,從全旗各個單位,落實到各家各戶,再到每一個人,這條戰(zhàn)線一貫到底,沒有遺留下一個死角。
從遠(yuǎn)處看,挖戰(zhàn)備防空洞挖出來的土堆,像墳?zāi)挂粯樱⒙湓谛〕堑脑S多角落。我的兩個壞蛋哥哥每天讓我留守在家門前的黃土堆上。他們說,敵人隨時會發(fā)動戰(zhàn)爭,你守衛(wèi)這個黃土高地,站得高看得遠(yuǎn),一有情況就像兒童團員那樣報信,別的事你就別管了,打起仗來,有哥哥呢。每次聽從他們叮囑,安頓給我“正經(jīng)工作”,我就想,他們會不會又編瞎話騙人??墒牵犓麄冎v“國際形勢逼人”的道理,又有一種嚴(yán)肅和迫切的感覺,以為自己又通過了戰(zhàn)備考驗,又一次光榮地被哥哥們信任了,他們正托付我新的責(zé)任和使命,而我又要接受新的考驗。
我長得太慢,追不上我的哥哥們。他們昏天黑地在野地里躥來躥去玩打仗游戲,我就守候在這里,半信半疑。
我想象出一座城堡,黃土高原不一會兒就矗立起一座周圍插滿樹枝的大房子。房里安放了一只火爐,是我用黃泥捏的,這種泥爐子我捏過不下一百個,除了我哥哥,別人捏得大部分比我差?;馉t捏好,放在陰涼處,陰干四五個鐘頭,就可以點燃馬糞、牛糞或者羊糞蛋,讓它走火,讓它作為爐子過煙經(jīng)火燃燒。這時,白色的濃煙彌漫了我搭建的這座大房子,我在忙碌中鼻涕眼淚一齊流淌。但忙亂半天,房子里的煙霧還是排放不盡,這才發(fā)現(xiàn)是忘了設(shè)計煙囪,可你無論怎樣聰明,煙也不走自己的通道——沒有辦法,只好將泥爐子請出來。不幸的是,搭建的房子被我的手指頭碰觸了一下,悶聲悶氣地倒塌了。
我開始擺弄自己用鐵皮瓶蓋做的大大小小的盤秤。秤桿上刻畫了準(zhǔn)星,大秤能稱起一個蘋果,小秤放一顆骨卯就“翹屁股”。你能想出這種秤是怎么做的嗎?有時間我告訴你。
日頭依然高。
我能望見的地方盡是老樣子。幾座青山,幾間房子,幾棵楊樹,牛、馬、羊、狗和風(fēng)、水、沙。我除了發(fā)呆,百無聊賴,便在黃土包上挖起了地道,又操縱了一場手忙腳亂的地道戰(zhàn)。我家的門還是緊閉著。
牛車少得幾天也不過一架。那個常和孩子們對罵的光頭牛倌死了。哥哥說那家伙趕著、趕著牛車,突然倒在車板上,老牛拉著他進了深草地。人掉在哪兒,哪兒就是他的葬地。黑老鷹吃他,狼也吃他。黑老鷹和狼開仗。
深夜,你把頭縮進棉被里,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仍然能聽見號喪、廝殺、吞噬;你封閉了雙眼,還是看見黑血淋漓,汪洋一片。外面是一個黑洞洞的沉重的戰(zhàn)場。房子里堆聚著驅(qū)逐不出去的黑暗。槍眼伸展進家里,鮮血順溜溜地滲漏進來,浸透一個又一個夢。你像潛泳那樣扎進棉被里,憋得喘息不了,探出棉被呼吸一口空氣。等待天亮。等待戰(zhàn)爭結(jié)束,和平到來。等待小孩不再害怕那一天。天亮,如此困難。想象太陽,心中浩瀚無敵,蠢蠢欲動。
事實上,小孩子就在被窩里蜷縮著成長。你渴望力量,在黑夜來臨以后,像父親一樣,走出家門,去風(fēng)聲凄厲的草地里走步……大人可以走進黑夜,大人不怕戰(zhàn)爭,大人經(jīng)常殺牛宰羊,刀槍就別在他們身上,大人的胸脯能夠跑馬,大人的吼聲驚天動地,可你害怕長大,你喃喃自語。
你愿意自己永遠(yuǎn)是個兒童?站起你的小小的高度,讓風(fēng)沙刮迷你的眼,冰雪坼裂你的腳,你的呼喊埋沒在微弱的心跳里,震撼不了自己?
天白了,太陽升起來,跟昨天一樣。
黃土包上臥了幾堆狼糞。
遠(yuǎn)處一所房子前圍了幾個人,他們家昨天夜里被狼咬死幾只羊。人們順著狼糞去刺探狼的蹤跡,找狼可能沒吃完而掩埋起來的殘羊,找它們尚未完全撕毀的羊皮。
我在離家不遠(yuǎn)、人們經(jīng)常走過的土路上挖了一個坑。搭幾根樹枝,蓋一張紙,上面撒了一些黃土。
我回到黃土高地。守到傍黑,終于看見鄰居家女人驚叫一聲跌坐在那里。我站起來,心跳不已。
她沖我喊,招呼我過去幫她一下忙。
我說:我……
她說,得把腳腕子扳一把。
她把歪出去的腳尖往回扳了一把,咔嚓一聲響過,她就想站起來。臉上是那種無可奈何的表情:這地方的小子哪個不整小把戲?哪家沒有這樣的小東西?等我找出來他再跟他算賬!
可這……是我干的。
沒有人想到你。
沒有人想聽你說完。
女人提拎著腳,一升一降,走了。
那個死去的牛倌,他是六十歲還是七十歲?他跟那件磨掉了毛的膩膩糊糊的白羊皮襖誰更老?他貓著腰,坐在牛車左胯上,銀黑色的錫酒壺窩在抿襠里。他笑瞇瞇地、閃閃爍爍地罵人,罵你家的爺爺娶了他家的奶奶,你姥姥沒你姥爺?shù)臅r候就生了你二舅……他的嘴漏風(fēng),跟掉了雞毛的風(fēng)箱一樣。
他從來不放過找碴咒罵他的小孩。
牛車經(jīng)過的日子,在記憶里快活地保存著。
日子依然如故。
往遠(yuǎn)去,有一個廢棄的戰(zhàn)備洞,防空演習(xí)前因為地理位置不合適,被廢掉了。這無疑是個更深、更有意思的去處,我偽裝了洞口。但是人們早已忘記了它,不往它跟前走,不去閃那個洞。
好,沒人理,就沒人理。看看哪天有人過去,會有意思的。
一個新的想法讓我興奮得躍躍欲試,我從丟在垃圾堆的舊竹簍上揪幾條竹片,泡足了水,削薄、磨光滑,捆綁出骨架,糊上麻紙……半天后,我擁有了一個屁簾風(fēng)箏。這是不是科布爾城第一只風(fēng)箏我不知道,孩子們卻早已在我的風(fēng)箏哆嗦著要往高處升起時,圍在了我身旁。跌跌撞撞、哩哩啦啦,一大群孩子跟著我跑。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我有了許多朋友。
我扯著線繩,跟大家一起在風(fēng)中飄移。屁簾風(fēng)箏有一搭沒一搭,歪歪斜斜地升騰起來。
天有多大呀,孩子們突然發(fā)現(xiàn),天空大得誰也沒想起它。
天大還是地大?
天上沒有房子,當(dāng)然天大……
我踩出一聲響,身子傾斜著墮入黑暗。
線!快抓住線!別讓它飛了……孩子們驚心動魄地喊叫著,朝一個方向擁去。
我在離藍(lán)天遙遠(yuǎn)的地下,昏沉沉地睡了一些時間。
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洞。
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洞里有一點亮光。我的身體浸泡在一攤泥水中,我身邊浮漂了幾片野雞或者烏鴉的羽毛。我身體下面壓著幾根細(xì)木條和一個草簾子,這是我曾經(jīng)蓋在那個準(zhǔn)備閃人的戰(zhàn)備防空洞口的東西。噢,原來我在這里。
我竟然忘記了那個秘密,忘記了在那個秘密地點下過的力氣。那個掩蔽,莫非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我用了那么多時間裝備它,瞭望它,盼著有人掉進去,撲通一個響聲傳來……我怎么會忘記它呢?
從洞口傳過孩子們歡騰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們就遠(yuǎn)走高飛了。他們和風(fēng)箏在一起。小東西們把我徹底忘掉了。
我看見一片比洞口大的天。
天上沒有風(fēng)箏。
往出爬,我才知道那個洞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