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 水晶雙枕墮釵橫

讓我們再回到大眾伯樂晏殊這根主干上。他舉薦范仲淹，結果范仲淹在章獻太后面前闖的禍讓他心臟狂跳；他偏愛宋祁，結果宋祁寫的罷相詔書讓他顏面盡失；他還有另外一位著名弟子，和他的關系也是一波三折。

｜荻稈沙地｜

宋仁宗年間，晏殊有一次主持省試，出了個刁鉆古怪的題目《司空掌輿地之圖賦》。如果你不知道該怎么分斷這個長詞組，不需要自卑，因為當時場內的考生也就是全國的頂尖精英幾乎都不明白這個題目的意思，連上前求問也是問得驢唇不對馬嘴。最后只有一個瘦瘦弱弱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獨自走到簾前問道：“這個賦題出自于《周禮·司空》。鄭康成（鄭玄）注云：如今（漢朝）之司空，職責是掌管輿地之圖；而周朝的司空，職責可不止掌管輿地之圖而已。不知道您這題目，是要我們寫周朝的司空呢，還是寫漢朝的司空呢？”晏殊微微點頭答道：“今天這滿場之中，只有你一人識得考題的出處。題目是寫漢朝的司空。”這年輕人下去后落筆如飛，扣題精準，文采飛揚，于是晏殊將他定為省元。此人復姓歐陽，單名一個修字。從此歐陽修對晏殊執(zhí)弟子之禮，以門生自稱。

歐陽修，字永叔，比晏殊小十六歲。他和范仲淹一樣命苦，三歲喪父，不過好在還有一位叔叔可以讓母親鄭氏帶著孩子去投奔。叔叔的家境也不是很富裕，鄭氏便用荻稈在沙地上寫字來作為歐陽修的啟蒙教育。沙地可以反復涂寫，對己經濟節(jié)約，對公低碳環(huán)保，這樣培養(yǎng)出一代文豪，絕對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在優(yōu)秀的家教之下，歐陽修自幼喜愛閱讀。叔叔家里書不多，他就向藏書豐富的城南李家借書來邊讀邊抄，很多書在抄完的同時已經能夠背誦了。

歐陽修的童年經歷，很好地詮釋了所謂“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天賦靈感還必須要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汗水”。他十歲時從李家借到《昌黎先生文集》，大愛韓愈的古文，手不釋卷讀得廢寢忘食。后來歐陽修果然繼承和發(fā)展韓、柳的古文理論，領導了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他作為宋朝文章的旗手，率領其后的三蘇、王安石、曾鞏，和唐朝的韓愈、柳宗元一起并稱為“唐宋八大家”。

｜連襟對頭｜

拿到省元的歐陽修對于即將到來的殿試信心爆棚，預感自己定能一舉奪魁，于是特意定制了一身時尚的新衣，準備到時候穿上它去做狀元秀。他在廣文館有個同窗好友叫王拱辰，比他小五歲，當時才年方十八，也獲得了殿試資格?？荚嚽耙惶?，閑著沒事的王拱辰偷偷披上歐陽修的新衣，得意地哈哈大笑：“我穿狀元袍子啦！”因為衣服不合身，歐陽修看著也忍俊不禁。第二天，仁宗在崇政殿親自主持殿試?？忌鷤兘痪砗螅实圩屑殞忛喠嗣恳黄碜?，然后欽定名次放榜。歐陽修被列為第十四名，狀元正是王拱辰。

這個頗為出人意料的結果，并非因為王拱辰是天子腳下的開封府人，而歐陽修是偏遠的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自從歐陽修的江西老表晏殊拜相以來，宋朝已經破除了對南方人的地域歧視。仁宗認為王拱辰的文章立論高屋建瓴、文筆華麗流暢，于是將其定為狀元。不料王拱辰居然辭謝道：“這次的題目不久前我剛巧做過，所以被選為狀元實屬僥幸，請陛下改判與他人。”仁宗愛其誠實，還是維持原判，這個情節(jié)和晏殊當年的表現(xiàn)非常相似。今天的人很容易懷疑王拱辰在作秀，但古人之風可沒有如今這么惡劣。如果真是作秀，不必在這么重要的關頭冒如此大的風險，要知道當年晏殊承認題目是自己做過的，就真的當場另做了一道題目。王拱辰狀元已經在手，沉默是金，如果仁宗真的讓他另做一道題目，可能煮熟的鴨子就要飛掉了。

歐陽修后來娶了宰相薛奎的二女兒，而薛奎的大女婿正是王拱辰，這上面也壓住歐陽修一頭。王拱辰的夫人去世后，他又續(xù)娶了薛奎的三女兒，繼續(xù)做歐陽修的連襟。直到這時候，歐陽修才終于算是高過了王拱辰，他興高采烈地送了一副對聯(lián)去作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p>

順便說一聲，到了“慶歷黨爭”的時候，王拱辰站在杜衍、富弼、韓琦、范仲淹、滕宗諒、歐陽修一眾名臣的對立面，抓住滕宗諒的那點小錯不放，口碑很不好。就因為他的堅持彈劾，滕宗諒最后被貶到岳州，卻重修了岳陽樓名垂青史。王拱辰的孫女嫁給李格非，生了個女兒，芳名清照，是這一大家族中最有名的人。

｜庭院深深｜

進士及第后，歐陽修被任命為西京推官，到了花花世界洛陽。在這里，他與梅堯臣、尹洙結為至交好友，經常在一起切磋詩文。當時他的上司是西京留守錢惟演，就是那位吳越王錢俶之子，要生吞活剝李商隱的西昆派領袖之一。錢留守對歐陽修這批青年才俊非常優(yōu)待，不但很少讓他們承擔瑣碎的公務，還公然支持他們吃喝玩樂搞文藝創(chuàng)作。

有一次，歐陽修等人用假期到嵩山游玩，最后一天正要下山時，突然雪花紛飛起來。大家一看山路不能走了，當天趕不回去，第二天還要上班呢，都很焦急自己的考勤問題。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錢惟演派的使者趕到了，還帶來了府里最好的廚子和歌伎，并傳留守大人的話說：“這幾日府里沒什么事，諸位不必急著趕回來，就在嵩山好好賞雪做詩吧?！甭殘龅糜鲱I導如此，夫復何求？為了對得起領導的照顧，歐陽修寫下了名作閨怨詞《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在深深的庭院之中，百無聊賴的少婦望穿秋水地等待著正游樂于煙花之地的丈夫，盼其能早點歸來。眼看雨打落花，心傷年華老去。句首的“深深深”，疊字用得極為工巧，是全詞最有特色之處。瓊瑤阿姨曾用“庭院深深”四字作為其小說之名，后來拍了同名電影，男主角秦漢，女主角劉雪華，都是風靡一時的影星。歐陽修的遠房親戚李清照曾經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中一首《臨江仙》頗為有趣：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從最后兩句能看得出，李清照寫此詞時確實沒啥好心情。而在洛陽做官的歐陽修正處于他一生中心情最好的時候，和一個美貌官妓打得火熱。有一天下午，錢惟演在后園和下屬們宴樂，梅堯臣、尹洙等人都早早到席，只有歐陽修和那女子很晚才一起來，在座其他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著他倆。錢惟演責備女子說：“你怎么來得這么晚？”女子滿臉通紅地答道：“中午太熱，去涼堂午睡，醒來不見頭上金釵，找了半天也沒有尋到，所以來遲?！卞X惟演斜眼看看仿佛沒事人的歐陽修，給女子出了個題目：“如果你能讓歐陽推官當場作詞一首，本官就補償你一支金釵?！睔W陽修聽了此話，即席賦出一闋《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晶雙枕，傍有墮釵橫。

“水晶雙枕”之句頗有聯(lián)想空間，滿座風流才子都微笑稱善。錢惟演便命女子滿斟一大杯賞給歐陽修，然后讓她去買一支同款的金釵來找自己報銷，轉頭告誡歐陽修：“你還是要稍微收斂一點才好，年輕人既要注意身體，也要注意作為公務員的公眾形象嘛?！睔W陽修點頭唯唯稱是。

｜情癡柔腸｜

俗話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歐陽修的好日子也是有盡頭的。錢惟演離職后，繼任者是老宰相王曙。王相爺為人端莊方正，管束下屬向來十分嚴格。他看這幫年輕人整天游山玩水喝酒做詩偏偏不務正業(yè)，心中十分不滿，想敲打他們一下。

有一天，王曙將歐陽修等人叫到一起，嚴肅地訓導道：“諸君縱酒太過度了，怎么不吸取寇萊公（寇準）晚年因為耽于享樂而被貶官的教訓呢？”說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其他人都被訓得低頭屏氣眼睛也不敢抬，只有年輕氣盛的歐陽修回嘴道：“寇萊公被貶的原因，正是因為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致仕歸隱?！蓖趵蠣斪觿偤冗M去的一口茶都被嗆得噴了出來。不過他最終安然不怒，并且事后也沒有對歐陽修進行打擊報復，這叫宰相肚里能撐船。

三年后歐陽修任滿回京，離開洛陽前他填了這首《玉樓春》，記下對這座美麗城市的無限眷戀：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所謂“情癡”，在一般人眼里就是那種癡迷于愛情的人；但歐陽修眼中的“情癡”可不止是這么狹隘的范圍，而是所有敏感細膩的有情之人。他不一定是愛上了一個人，也許是愛上了一座城。晉朝“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過：“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薄队駱谴骸返那懊嫒淙崮c寸結，最后一句突然變?yōu)楹肋~奔放，恰似歐陽修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