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紅杏枝頭春意鬧 一樹梨花壓海棠

讓我們回到桃李滿天下的晏殊。宋仁宗年間，晏殊主持進(jìn)士考試，擬定的頭名是安陸人宋祁（讀音同“奇”），第三名是安陸人宋庠（讀音同“詳”）。名單呈到垂簾聽政的章獻(xiàn)太后劉娥那里，太后一看前三名里居然有兩個安陸人姓宋，便問晏殊：“這宋祁和宋庠是親戚么？”晏殊答道：“宋祁乃宋庠之弟。”太后眉頭一皺：“長幼有序。若是將弟弟排在哥哥前面，這位哥哥的面子上不太好看啊。”朱筆一揮，將狀元定為哥哥宋庠。這也罷了，她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又將宋祁的名字一口氣降到了第十位。兄弟倆同科及第，人們遂以“大宋”“小宋”相分別，時人號為“雙狀元”。因?yàn)殛淌馐沁@一屆的主考官，所以宋氏兄弟成了晏殊的門生。

｜蓬山不遠(yuǎn)｜

宋祁，字子京，比晏殊小七歲。他雖然沒有被官方定為狀元，但其才氣、名氣和在詩詞史上的地位都超過兄長宋庠；而且瀟灑倜儻，顏值很高，是京城里的少女殺手。

有一天，宋祁信步走在開封城最熱鬧的繁臺街，正巧遇上宮廷的車隊(duì)迎面而來，連忙側(cè)身讓道。一輛宮車從他身邊緩緩經(jīng)過時，聽得一女子輕聲道：“這不是小宋嘛。”子京聽有人說到自己的名字，連忙抬頭一看，只見一位年輕宮女將車簾挑起一角，瞟了他一眼，捂嘴粲然一笑，然后放下簾子，宮車揚(yáng)長而去。這下搞得宋祁心旌搖蕩，回家后三天三夜耳中都是那位女子的巧笑倩兮，眼中都是那位女子的美目盼兮。小宋茶飯不思，魂不守舍，提筆寫下了一首《鷓鴣天》：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

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幾萬重。

詞中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一字不改地挪用李商隱的無題詩，在此處與情節(jié)相配得嚴(yán)絲合縫?！败嚾缌魉R如龍”來自李煜的《望江南》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一句。成龍?jiān)陔娪啊禔計(jì)劃》里飾演的主角就叫“馬如龍”。尾句的原型則是李商隱的另一首無題詩“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若能將李商隱的一眾《無題》運(yùn)用之妙存乎一心，你就擁有了文藝青年寫情詩的高逼格必殺器。宋祁改“一萬重”為“幾萬重”，比原詩更加惆悵的心情躍然紙上。整首詞有一大半是化用前人的詩句，卻聯(lián)綴得渾然一體，妙趣天成。

這首新詞一寫好，立刻在汴梁城傳唱開來。京師作為潮流的風(fēng)向標(biāo)，居民們都擁有一顆永不停歇的八卦之心，詩歌背后那浪漫的故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以至于新詞和故事一起傳入了深宮中皇帝的耳朵。宋仁宗將當(dāng)天車隊(duì)上的宮女都召集起來詢問道：“那天是第幾車上的誰叫了小宋？”宮女們面面相覷，不敢做聲。最后終于有位美貌宮女膽怯地站了出來，害羞地回答：“有一次奴婢們?nèi)ナ毯蛴?，碰巧遇到宣召翰林學(xué)士，聽左右大臣說‘這是小宋’，就此認(rèn)得他。那天奴婢坐在宮車?yán)铮既豢匆娝诼愤呅凶?，不覺脫口叫了一聲而已?！比首谖⑽Ⅻc(diǎn)頭，隨即就召宋祁上殿，問他：“聽說宋愛卿最近做了一首‘更隔蓬山幾萬重’的好詞？”子京一聽，腦袋嗡的一聲立刻蒙掉了，心說怎么這詞連皇上都知道了！古代的宮女是皇帝的禁臠，想和皇帝搶女人可算大逆不道，宋祁不禁誠惶誠恐，汗透重衣。正在他手足無措之時，仁宗哈哈大笑道：“蓬山不遠(yuǎn)！”當(dāng)即宣布將那宮女賜給他。子京因這首詞而得一段姻緣的佳話，令當(dāng)時的文人騷客們無不稱羨。

｜氣味相投｜

宋祁的文章見識都很高，但不像哥哥宋庠那么端莊穩(wěn)重，而是喜歡歌舞享樂。有一年的元宵佳節(jié)，宋庠在書院中一燈如豆苦讀《周易》，家僮跑來偷偷告訴他：“大人的弟弟正在家里大紅燈籠高高掛，抱著歌姬痛飲爛醉呢?！卑凳舅吴?，這大元宵節(jié)的，我還得窮極無聊地伺候你讀書，要是跟著你弟弟，現(xiàn)在可是派對時間。

第二天清早，宋庠專門派這書僮去給宋祁傳話，教他這樣說：“我家相公寄語學(xué)士，聽說您昨晚華燈夜宴，窮奢極侈。不知是否還記得十年前的元宵節(jié)咱們倆人在冷冷清清的州學(xué)里吃咸菜稀飯的時光嗎？”看樣子宋氏兄弟和范仲淹在少年時用的是同一本食譜。

書僮走后，宋庠得意地?fù)嵴莆⑿?，心想自己這番憶苦思甜的革命教育，應(yīng)該能同時敲打弟弟和書僮這兩個不靠譜的孩子。不一會兒書僮回來復(fù)命，宋庠得意地問：“你傳了我的話去，子京可有愧色？”書僮回答：“學(xué)士笑道：‘回去寄語相公，不知那些年咱們天天在州學(xué)里吃咸菜稀飯又是為了什么呢？’”宋庠氣得張口結(jié)舌，下面的話都咽回了肚子里。

在宋祁看來，吃咸菜稀飯刻苦讀書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在宋氏兄弟寒窗苦讀的那些年，當(dāng)時的皇帝宋真宗趙恒御制了一篇《勸學(xué)詩》：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愁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取妻莫愁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

為什么讀書的答案，正在這著名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里。既然讀書就是為了求取功名，以換取黃金屋和顏如玉，那么求得功名之后自然應(yīng)該及時行樂了。宋祁遵循了宋真宗的御用價值觀，政治上正確得無懈可擊，本來想教育弟弟的宋庠反而被弟弟教育，只能無言以對。

刻苦讀書-金榜題名-出將入相，這一條清晰的人生軌跡在皇帝的宣傳鼓動下成為了宋朝讀書人的終極理想，其影響一直流傳至今。讓我們看看宋人汪洙家喻戶曉的《神童詩》是如何為此搖旗吶喊的，相信你一定會驚喜，原來這些俗話的出處在這里?。?/p>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知音，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

……

宋祁這種享受生活的性格，自然和晏殊氣味相投，師生倆情深誼濃。晏殊做宰相的時候，自己出錢在家附近租了一所大宅子給子京住，就是為了早晚想和他喝酒聊天時走動起來方便些，兩人間的關(guān)系親密至此。

慶歷年間的一個中秋佳節(jié)，晏殊邀請宋祁來家里飲酒賦詩，歌姬樂隊(duì)都上場助興。美人醇酒相伴之下，兩人詩情勃發(fā)逸興橫飛，一唱一和直至凌晨方散。既然天色已亮，晏殊這個覺也不用睡了，直接洗漱后上朝。不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那天有人彈劾晏殊當(dāng)年在劉太后垂簾時為李宸妃（宋仁宗生母）寫的墓志銘只說她生了一個女兒，并未提及她誕育了當(dāng)今天子，在立場方面大有問題。仁宗一怒之下決定將晏殊罷相，下放去做地方官，詔書就由翰林學(xué)士宋祁來寫。

詔書當(dāng)場宣讀時，晏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yàn)樽泳┰谠t書里痛斥晏殊“廣營產(chǎn)以殖貲，多役兵而規(guī)利”，寫得是慷慨激昂、文采飛揚(yáng)。旁觀的大臣們一邊聞著宋祁身上殘留的昨夜酒香，一邊聽著這匕首和投槍般的文字，無不驚駭嘆息。至于晏殊本人當(dāng)時的感受如何，更是可以想象。我認(rèn)為宋祁此舉其實(shí)深藏官場智慧，是故意以這種不痛不癢的輕罪斥責(zé)晏殊，讓仁宗為母親出了一口氣，也使得晏殊免受更深的追究。

｜紅杏三影｜

使得宋祁能名垂中國詩詞史的，當(dāng)然不是那首聯(lián)綴前人名句的《鷓鴣天》，而是下面這首《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春光明媚，及時行樂，這是宋祁的最愛，也是宋朝人的最愛。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生氣勃勃，畫龍點(diǎn)睛。此詞一出，在當(dāng)時便譽(yù)滿京華。

有一次，宋祁路過另一位著名詞人張先家，想進(jìn)去拜訪，便命下人叩門：“我家尚書宋大人（宋祁時任工部尚書）想拜會‘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睆埾仍谖輧?nèi)聽見，立即朗聲回應(yīng)道：“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隨即開門迎客。兩人哈哈大笑，把酒言歡。自此宋祁便有了“紅杏尚書”的雅號。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將兩人的代表句提名并稱：“‘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啊?，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張先，字子野，比晏殊大一歲。因?yàn)樗伟碴懣h的知縣，因此人稱“張安陸”。宋祁正是安陸人，兩人頗有緣分。張先被宋祁稱賞的這首詞是《天仙子》：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

送春春去幾時回？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

重重簾幕密遮燈，

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有朋友恭維張先：“子野兄，你可知道很多人叫你‘張三中’？因你擅長寫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睆埾葐枺骸昂我砸姷?？”朋友就拿張先的《千秋歲》為例：

數(shù)聲鶗鴂，又報(bào)芳菲歇。

惜春更把殘紅折。

雨輕風(fēng)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

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

天不老，情難絕。

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jiān)隆?/p>

瓊瑤阿姨也非常喜歡此詞，給自己的一本小說起名叫《心有千千結(jié)》，后來拍成了同名電影。但張先并不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最得意之作，眉頭一皺：“為什么不叫我‘張三影’呢？”朋友不解何意。張先傲然道：“‘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這可是在下平生最得意的三句?。　奔热粡埾冗@么自鳴得意，朋友們就從了他，開始叫他“張三影”，張先大樂。可見張先寫詞，這個“影”字用得很上癮。

｜風(fēng)流終生｜

傳說張先年少時喜歡上了一位美貌的小尼姑。雖然泡尼姑的難度系數(shù)非常大，但張先想：“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不拋棄、不放棄，終于追到小尼姑，正式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小尼姑的師傅滅絕師太為了不讓弟子招蜂引蝶，將她關(guān)在一個湖中小島的閣樓上。但這淺淺的湖水怎么難得住張先這種在多巴胺和荷爾蒙雙重激勵下的年輕男子？到了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張先便偷偷劃著一艘小船上島，小尼姑悄悄放下梯子讓他爬上樓。滅絕師太發(fā)現(xiàn)后果斷采取措施，勒令兩人分手。張先對初戀情人眷念難忘，填了首《一叢花令》來紀(jì)念這段感情：

傷高懷遠(yuǎn)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rèn)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

最后一句“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憤怒控訴了舊社會中青年男女沒有戀愛自由的黑暗事實(shí)，哦不對，這個故事中是佛門女子沒有戀愛自由的黑暗事實(shí)。三百多年后的峨眉山上，掌門師姐周芷若在夜深人靜之時思念張大教主無忌郎君，就是含淚默念一句此詞，一邊撥過一顆佛珠。

《一從花令》盛傳一時，歐陽修尤其喜愛，特別遺憾自己比張先小了將近二十歲，一直沒有機(jī)會結(jié)識。后來張先路過歐陽修家，投上名片拜謁。歐陽修本來正在休息，一看門童遞上來的名片，喜得從床上一躍而起，叫道：“這是‘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到啦！”立刻奔出大門去恭迎張先，匆忙之中把鞋都穿反了。所以張子野一生有三個雅號，一個是宋祁送的“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一個是歐陽修送的“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一個是自送的“張三影”。

一般人年輕時風(fēng)流一兩次并不少見，少見的是風(fēng)流一輩子，但張先做到了這一點(diǎn)。他在八十歲時娶了一位十八歲的女子為妾。老人家在婚宴上春風(fēng)得意地賦詩一首：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

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六十二歲的年齡差距，超過了一個甲子，但反正詩歌這種藝術(shù)形式也不講究嚴(yán)謹(jǐn)。席上客人中有張先的忘年交，剛過而立之年的蘇軾同學(xué)，即興附和了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大家不要以為張先娶這么年輕的小妾是白白浪費(fèi)人家的青春，據(jù)說這個女子后來為他生了兩男兩女。張先一生共育有十子兩女，年紀(jì)最大的大兒子和年紀(jì)最小的小女兒之間相差六十歲，倒真的是“中間只隔一花甲”。大家也不要以為張先就是年齡最大的新郎，你應(yīng)該記得諾貝爾獎得主楊先生八十二歲時還能娶二十八歲的女士，那才是真愛。遺憾的是，他并沒有打破張子野的記錄。

五年之后，也就是張先八十五歲高齡之際，居然又買了一位年輕女子回家做妾。這次蘇軾雖未能躬逢其盛，但繼續(xù)發(fā)揚(yáng)其一貫的娛樂精神，寫了首《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寄過去，調(diào)侃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張先閱后，還和了蘇軾一首寄回，內(nèi)有一句“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辯解說老夫我痛失老伴，長夜漫漫孤寂難熬，娶妾只是為了排解寂寞，并不是真的風(fēng)流成性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