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小顧

湖州有個顧諍。顧諍有個網(wǎng)名，叫艾殊仁，艾殊仁諧音“愛書人”。艾殊仁就是小顧。小顧不僅愛書，也販書。愛書愛成了版本專家，販書販出了好生意。小顧在網(wǎng)上還有個博客，對他經(jīng)手過的珍本逐一點評，精彩之極，叫人讀了連呼過癮。小顧的齋號叫作“留不住書齋”，既愛書，又販書，結(jié)果只能是留不住書。這齋號里有無奈也有一份豁達，你可以看見。

我買過小顧的書。一年多以前在南京拍到了一部木刻本的林譯小說《黑奴吁天錄》，后來知道，這書曾上過小顧的手。再往前數(shù)，還有林語堂的《大荒集》、王禮錫的《市聲草》等等。買過這些書，雖然和賣主沒見過面，也得算熟人了。這次在江浙漫游，閑來無事，總要彎到湖州拜訪一下留不住書的小顧。

長途汽車沿路的風景并不好。你別以為湖州還是那個養(yǎng)蠶、織布的水鄉(xiāng)，這里的水道基本都填成了馬路，蠶早就沒人養(yǎng)了。車過南潯，入目的都是規(guī)模不大的地板廠、門窗廠、木皮廠、彩鋼瓦廠?？椑镦?zhèn)上則是羊絨廠、印染廠一個接一個。路邊樹木上掛滿灰塵，辨不出顏色。加油站公共廁所的墻上，歪歪扭扭涂滿了迷藥、槍支、假幣和汽車干擾器的聯(lián)系電話。你不知道這些手機號碼會把兩個什么樣的陌生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交頭接耳之下，又會澆灌出什么顏色的罪惡之花。

我到了湖州汽車站，換乘二十五路公交車。在鳳凰農(nóng)貿(mào)市場站下車時，見小顧已經(jīng)候在站臺上了。兩個人沒見過面，遲疑地向?qū)Ψ酱蛑泻簟?/p>

以前耳聞小顧是帥哥，這次見到，沒有那么帥了。他剛過三十，已經(jīng)有點發(fā)胖了。濃密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胡子卻有好幾天沒打理了。一件夾克衫很隨意地套在毛衣外面，敞著懷。他見我沒吃午飯，就帶我到附近的小飯館先墊墊肚子。一路上，我們很快就展開了話題，迅速熟悉起來。

他是湖州菱湖鎮(zhèn)上人，五十年代謝添主演的《林家鋪子》就是在這個鎮(zhèn)子拍攝的。顧諍說，當年的菱湖鎮(zhèn)上有七十五座橋，鎮(zhèn)上所有人家都可由水路到達。他父親早年在鎮(zhèn)化工廠的運輸隊當船老大，母親是商店的售貨員。九十年代菱湖鎮(zhèn)大力發(fā)展電子元件工業(yè)，填湖修路，他父親的飯碗發(fā)生了危機。一家人的生活由此變得困難起來。

雪上加霜的是，他高一那年又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到上海的華山醫(yī)院動手術(shù)。這場病，幾乎把家里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他在醫(yī)院里住院無聊時，就讓父親給弄份雜志翻翻。這是一本收藏類雜志，他在這一期上看到了《舊書信息報》刊登的一條小廣告，說是可以免費索報，便立即寫信到報社，果然得到了免費的報紙。這份報紙就成了他開始買書的一個契機。其實收藏是一種天性，這種天性生命力極強，一滴水滴上去就能長出果實；沒有這個契機，也會有那個契機，不收藏這個，也會收藏那個，時間早晚的問題。很多藏書愛好者都是從其他的收藏興趣轉(zhuǎn)移過來的：糧票、煙盒都有，集郵最多。小顧原來就集郵。他看了報紙，就把自己的郵票全賣了，換到的錢給自己做“風險投資”。

如果世界上真有面向舊書收藏的風險投資，絕不會有人投在小顧身上。因為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暈車。他坐車會渾身出冷汗，然后一直嘔吐，直到吐得胃出血，四肢力氣全失，要躺上一整天才能稍微恢復(fù)一點元氣。公交車、出租車，他一律坐不了。飛機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想去那些火車或者摩的無法到達的地方，他就只能靠兩條腿走。

這個弱點使他活動的空間縮小，效率降低，成本和風險上升。在湖州這樣一個沒有一家舊書店、新出的版本學(xué)書籍也難以買到的地方，小顧為了自己的愛好和職業(yè)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剛開始買書完全是根據(jù)《舊書信息報》上的廣告郵購。廣告里只有文字，沒有圖片，所以夸大其詞、以次充好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有人把三聯(lián)書店五十年代重印的《海上述林》撕去版權(quán)頁，當作諸夏懷霜社的初版本賣給他。小顧去信交涉，賣主根本不予理睬。這些奸商坑掉了他不少的冤枉錢。兩三年之后，顧諍上大學(xué)了，他的事業(yè)也逐漸走上了正軌。

“我是真正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大學(xué)四年的所有開銷都是自己掙出來的?！毙☆欁院赖貙ξ艺f?！捌鋵崟炣囘€不是我干這行最大的困難，父母不理解、不支持才是最讓我頭疼的?！?/p>

小顧的父母非常老派，別人的富貴他們從不覬覦，自己的錢則是能省就省。老顧當年怕他買書花錢，每次收到別人寄給小顧的信，都先藏起來不告訴他，等他放假回家才拿出來?？赡菚r候人家的書早就賣掉了。“這種情況，使我失去了很多機會”，小顧很無奈。老顧認為世界上的錢只應(yīng)該停留在兩個地方，口袋里或者銀行里。把錢投在書上太不保險了。老顧的存折都是定期，不到期絕不肯取出來。小顧買書有時候缺錢，向老爺子求援，老爺子不肯動用定期，就讓他跟賣主砍價，把差的那部分錢砍下去。小顧嘆了口氣：“誰能讓你這么砍法？這種情況我也喪失很多機會?！崩项櫟缴痰昀镔I水果，從來不是按需購買，而是看什么打折買什么。想吃一斤蘋果，到了商店，稱回來二斤降價的鴨梨。他幫小顧到郵局給客戶寄書，如果重量恰好是兩千零幾克，老顧必將包好的書再扛回家，全部拆開，把包裝用的硬紙板抽去幾片，或弄薄一點，抹去那幾克分量，再重新去寄。對老顧來說，時間和人力似乎都不算成本，而是如同空氣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后來小顧生意做大了，對父親說：你看你省吃儉用一輩子攢下幾十萬，我現(xiàn)在一部書就能賣這個錢。

聽小顧談老顧，你很容易產(chǎn)生共鳴。這就是我們的父輩對抗生活的三十六計，永遠也不會改變。如果社會因為馬虎大意給他們留下一點點生活的縫隙，他們必全力以赴，憑自己的智謀將其充分利用起來，小心加以護持，并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的這份精明洋洋得意。

我跟顧諍到他家里去。一進門，就見老顧在一張大桌上剪刀漿糊地忙著。細看時，才知道老顧是在幫小顧修書。老顧聽見門響，眼睛從眼鏡上方向門口冷然一瞥，就又低下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有熱鬧進門他亦是不為所動，默然無一語。我偷偷對小顧說：“你父親還幫你修書，他哪里是不支持你?。　毙☆櫞鸬溃骸八皇菐臀?，是一開始我找別人修書，他嫌價錢貴，說不如自己來弄?！毙☆櫿f老顧修書修了十幾年了，調(diào)漿糊，做工具，都是自己一點一點摸索，開始的時候也修壞了不少書。我略一掐算，十幾年前正是小顧事業(yè)起步之時。也就是說，老顧從一開始，就盡自己的力為兒子分擔肩頭斤兩。戴著藍布套袖的老顧不善言辭，喜怒哀樂也不肯多流露一分，但中國的為人父者歷來就是這樣默默為子女勞心勞力，笨拙而深情。

小顧引我進了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沏好一杯綠茶?！澳遣俊逗谂跆熹洝返暮走€在不在？”他問我。我說在。他看了一眼老顧，回過頭告訴我：“那個藍布函套就是我父親做的?！彼c上一支云煙，像是自言自語：“一共四冊，三冊題簽完好，一冊缺了一半。”

一談到書，顧諍的語速就越來越快，音量越來越大。一旦他停下來，你會覺得耳朵還在嗡嗡作響。有人說他講話像機關(guān)槍，小顧自嘲是在湖州憋的，因為這里沒有什么人跟他談版本。他的書不算多，一函一函整整齊齊地碼在玻璃書柜里。他知道我喜歡民國書，就從里屋拿出兩部線裝書來，一紅一藍，他說是自己留了壓箱底的——非賣品。紅的是周叔弢刻《屈原賦注》，刻成后送徐乃昌的?？虝玫闹焐吧蚀己?，令人觀之眼明，非一般紅印本可比。小顧說這書連黃裳也尋訪多年而不得。藍的是董康刻的《雜劇三集》，用上好棉連紙精刊。他把紙捻起來讓我摸：“你看看這紙，真正的薄如蟬翼?！毙☆櫩舷鹿Ψ蜚@研，記憶力又好，每部書的掌故、來龍去脈，說得頭頭是道。我們抽煙喝茶，聊聊書，談?wù)劯髯哉J識的書友，很快天就黑下來了。我提出先去旅館把行李放下，再來找他吃飯，他便陪我下樓。

路上他又給我講自己的經(jīng)歷。大學(xué)畢業(yè)后顧諍和一個老板一起弄活字，想把它做成一個商業(yè)項目。他沒有現(xiàn)金，就以自存古籍折價入股，幾個合伙人里只有他一人坐班。有一次，老板從四川收購了幾萬冊線裝書，堆在一個貨倉里，讓他整理。那貨倉沒有窗戶，全封閉的，原先用來放置重型機器，彌漫著嗆鼻的機油味。老板怕書被蟲子蛀掉，又往倉庫里倒了一百斤樟腦丸。小顧在里面干了三個月，鼻子開始潰爛。他跟老板提出不能再進倉庫了，老板不高興?；钭值氖聵I(yè)做了兩年，不見收益，幾個合伙人都意興闌珊。小顧辛苦一遭，也只能一無所獲地收場。從此他決定單干。后來也有其他的老板找他入伙，一起印佛經(jīng)之類的，小顧認真地說：“他們突然來個主意，我就得上天入地地忙活，沒意思。還是我自己做好，雖然發(fā)不了什么大財，但吃穿不愁，落個自由。”

顧諍對現(xiàn)在的生活比較滿意，唯一的遺憾就是還沒有女朋友。湖州的女孩子講究找個有公職的，收入穩(wěn)定。小顧的職業(yè)跟人家說不清楚，說是做古書生意，人家就問了：“你的店面在哪里？”店面都沒有，做什么生意？還有人認為他是到廢品收購站擺弄舊雜志的。小顧搖搖頭：“沒辦法。再說也確實沒有談得來的?！?/p>

到了傍晚，我們兩人在飯館集合。因為他不能坐車，所以就挑個離他家近的餐廳，吃魚。他說，我們湖州就是魚還多一點。一起吃飯的還有一個小胡，也做古籍生意，是顧諍在湖州唯一的同行。小胡比他還要小幾歲，上上下下收拾得很利落。頭發(fā)一絲不茍，一件黑呢緊身短大衣，系一條好面料的紅格圍巾，舉止得體，出言謹慎。小顧健談，飯桌上基本是聽他一個人在說古論今。吃過飯，他們送我去坐車。那時已是八點半鐘，夜色一沉，那星月便來照人。湖州城千家萬戶的好日子皆漂浮在半空之中。帥哥顧諍雙眸閃亮，指指去推摩托車的小胡，笑道：“你看他，還是青春無敵呢。我不行了，一看就是古董鋪子里的老油條?！?/p>

張愛玲去溫州看胡蘭成時說：“想你就住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含有寶珠在放光?！蔽襾砗莶皇窍嘤H，看不到此地有寶珠發(fā)光。不過有了小顧，這座小城在我眼里就增色幾分。湖州城數(shù)百年藏書傳統(tǒng)的魂魄因之老有所依。臨別之際，我向小顧揮一揮手，我祝愿這一家人父慈子孝，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