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妮·布拉德斯特里特(1612—1672)

詩人與詩歌(哈羅德·布魯姆文學(xué)批評集) 作者:[美國] 哈羅德.布魯姆 著,張屏瑾 譯


安妮·布拉德斯特里特(1612—1672)

第一位有影響的美國詩人是一名女性,這也很合宜。安妮·布拉德斯特里特在她的書的致辭中,對作為一位女性詩人的不同之處表達了一種很有趣的理解:

問起你的父親,你說你沒有;

問起你的母親,唉,她很貧窮,

因為貧窮,她這樣把你送出家門。

將布拉德斯特里特作品同她那略顯乏味卻是毫無疑問的前驅(qū)詩人夸爾斯[25]相比,會顯示出他更勝一籌的詩歌技巧,而在她的作品中充溢著更為有趣的詩意以及人性之美。至于是否相信女性主義學(xué)者溫迪·馬丁提出的,布拉德斯特里特的詩歌中包含著“顛覆性的虔誠”風(fēng)格,則是基于每個讀者自身意識形態(tài)觀點。但相較于夸爾斯,布拉德斯特里特本人和她的詩歌,無疑都更機智、充滿生機,更具有人性化。

除了沃爾特·惠特曼,迄今沒有詩人能夠和艾米莉·狄金森同日而語。因此,從布拉德斯特里特到狄金森,超越所有的反諷意味,我們進入對形成“美國崇高”永恒之秘的探索。要試著為狄金森找一位女性先驅(qū)是不可能令人信服的。她偉大與卓越的競爭是與愛默生、與那些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們之間的,甚至是與《圣經(jīng)》本身。進行這樣的挑戰(zhàn),超越了除卻狄金森和惠特曼之外任何美國詩人的能力,甚至是華萊士·史蒂文斯?;萏芈畹膭?chuàng)造力、不可思議的形象塑造、細致入微的遣詞用語,最為重要的是他從自已存在的深淵中再造出多重自我的驚人的力量,何止彌補掩蓋了其相對缺乏的認知力。而狄金森表現(xiàn)出的認知天賦和原創(chuàng)力,英語詩人中能與之并駕齊驅(qū)的或許僅有莎士比亞、彌爾頓和布萊克三人。同他們一樣,狄金森對她能想到的幾乎所有的東西進行了概念重建,與其說來自莎士比亞那種非凡巧妙的誤導(dǎo)手法,不如說是更多地來自彌爾頓和布萊克那種公然的方式。像彌爾頓和那些浪漫主義高峰的詩人一樣,她力爭使自己做得比前輩更占先機。來看一下這首卓越的詩歌(第290首):

青銅——烈焰——

北方——今晚——

如此充足——成形——

對自己胸有成竹——

如此疏遠——對于警告——

對宇宙或者對我

表現(xiàn)出君王的冷漠——

以威嚴的污濁

把我單純的靈魂浸染——

直到我采取拿大的態(tài)度——

在我的枝干上闊步——

對人和氧不屑一顧,

因為他們的傲慢無禮——

我的輝煌不過是動物馬戲團——

但它們無與倫比的表演

將使千秋萬代享受不完

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遭玷辱的草中的一個小島——

除了甲蟲,沒人——知曉。[26]

很明顯,這首詩歌是“關(guān)于”北極光,而事實上它是受愛默生的散文《詩人》(1843)的影響而成:

因為造就一首詩的不是音韻,而是那造就音韻的主題——是一種熱烈奔放、生氣勃勃的思想,好像動植物的精神,具有自己的結(jié)構(gòu),用一種全新的東西點綴自然。思想和形式在時間順序上是同等的,但根據(jù)起源的順序,思想則先于形式。詩人有一種嶄新的思想,他有一套全新的經(jīng)驗要展現(xiàn);他將告訴我們他的感受如何,而且所有的人都會因他的財富而豐富。因為每個新時代的經(jīng)驗都需要一種新的表白,所以世界似乎永遠在等待著它的詩人。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早晨,我聽說桌邊坐我身旁的一個青年身上出現(xiàn)過天才時,我是多么激動。他曾經(jīng)撇下自己的工作,四處漫游,無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已經(jīng)寫下了數(shù)百行的詩,卻說不清心里的東西是否已經(jīng)寫在紙上,他只能說出一切已經(jīng)改變——人、獸、天、地和海洋。我們聽得如癡如醉,全都信以為真!社會似乎已經(jīng)妥協(xié)了。旭日東升,眾星消隱,我們就坐在那萬道霞光里。波士頓似乎比前一天夜里遠了一倍,或者更遠更遠。羅馬——羅馬又算什么?普魯塔克和莎士比亞就湮沒在黃葉中,荷馬也聽不到了。知道詩就在今天、就在這屋子里、就在你身旁已經(jīng)寫了出來,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什么!那神奇的精神還沒有斷氣!這些巖石似的時刻還是閃耀著勃勃生機!我本來認為神諭已經(jīng)沉寂,大自然奄奄一息,可是看?。∫粋€通宵,從每一個毛孔里源源不斷地流出了這些美麗的曙光。[27]

愛默生悠游嬉戲于此,然而他的想法是如此具備熱情與活力,他那造就音韻的主題是那么有說服力,他的青春寓言也有其晦暗的一面。在這里,曙光始于黎明,天啟般的日出可使整片浩瀚星空永遠消隱,但是隨著一種奇妙的跨越,這光變成了北極光射過,夜空的每一個孔隙都被照亮。因此,對于愛默生而言,北極光代表著一場“遲來性”向“先至性”的逆轉(zhuǎn)。在這兒是一種高超的諷刺,因為“遲來性”屬于莎士比亞和荷馬,而“先至性”則是“桌邊坐我身旁的一個青年”。

狄金森經(jīng)常從愛默生的詩歌中借用許多暗示并巧妙轉(zhuǎn)化之,迂回其義(這一過程由喬安娜·菲特·狄爾做了精到的研究)。而在“青銅——烈焰——”中,她對暗示的借用似乎異常具有辯證性的機巧。我不再同意查爾斯·R.安德森評論這首詩時的強烈口吻,比如“平凡詩人若要顯示出某種神圣感,反而會腐化其真實本性”以及“詩人必須是接地氣的”。這些話是在否定狄金森更微妙的反諷,亦即這首詩中的主要特色。北部,意味著夜空浩渺,北極星穿過,氣場充足,夠得上淹沒狄金森或許視為充足的欲望,以崇高的渴望浸染她的“單純的靈魂”。她自己的青銅和烈焰成為她詩歌里特有的修辭立場,上升到了凌邁的高度(拿大的態(tài)度),從而顯示出她自己那種君王的冷漠。當然,最為關(guān)鍵的反諷在于“在我的枝干上闊步”,這是一個消極的或者說向下的變形,但似乎可以說,僅僅是對一個女人而言,而不是對一個詩人而言。她的輝煌是動物馬戲團,她這樣說真實吐露了她是一個表演者,但隨后以巨大的權(quán)威做出了古老品達[28]式的宣言:正典聲名和詩意永存。要以“無與倫比的表演”使千秋萬代享受不完,是真正能夠胸有成竹,對于警告(甚至對自己有機體命運的預(yù)言)如此疏遠。

為什么我們能準確無誤地領(lǐng)會《青銅,烈焰》這樣一首詩是出自女人筆下呢?(至少自薩福以來)在女詩人里,狄金森以最為非凡和讓人嘆服的方式,在她許多最好的詩歌中都驅(qū)使我們?nèi)ッ鎸ζ渲械男詣e成分:

我夠不著的色調(diào)——最好看——

那顏色太遙遠

我可在東方集市上把它展覽——

一看就要一塊金元——

細微的——不可觸及的展示——

直晃人的眼

宛如克婁巴特拉的扈從——

在天空——反復(fù)不斷——

控馭的時刻

在靈魂上出現(xiàn)

給它留下一絲不滿

過于微妙——難以言傳——

急切的目光——把風(fēng)景注視——

仿佛風(fēng)景用衣錦

剛剛掩住——某種秘密

它像車輦——在西方推進——

夏天的苦苦哀求——

白雪的——另外戲謔——

用輕紗捂蓋神秘,

唯恐松鼠們——了解。

它們神出鬼沒的姿態(tài)——把我們嘲笑——

直到受騙的眼

傲慢地閉上——在墳里

另一種方式——去看——[29]

《青銅,烈焰》指涉的并未完全指名說北極光,這是狄金森典型的方式?!段覊虿恢纳{(diào)最好看》更是如此,并不指名講任何具體事物。從愛默生、惠特曼到史蒂文斯、W.C.威廉斯等一眾美國男性理論家及詩人都向我們力推一種“消名”的文法,史蒂文斯在這種風(fēng)格之中達到了最高成就:

這是烏有,直到被個體的人含納,

直到這命名之物變得無名

并被毀滅。他推開他的房門

一片烈焰,一支燭光的學(xué)者

看到北極光的熾焰閃耀在

構(gòu)成他的一切的骨架上。他感到恐懼。

這就是史蒂文斯的《秋日極光》的危機,其中命名之物是北極光,它的光焰激發(fā)了詩人或一支燭光的學(xué)者的恐懼,從而挫敗了他想要為“消名”行動制定規(guī)則的努力。但是精明地利用她女詩人身份的狄金森選擇以另外一種方式去看,她這種消名中沒有蔑視,沒有抗爭。最美的顏色是她帶不走的那一縷,因為太遙遠而無法展示,無法觸摸,過于細膩而無從訴說,難以理解。男性詩人們卻始終無法看到這樣一抹色澤,即使是濟慈、雪萊,甚至具有非凡視覺審美感的華茲華斯也無法捕捉到。在狄金森之后,幾乎沒有女詩人能夠如此迫切而直覺地告訴我們,女性未必要見男性所見,愿男性所愿,為男性所為。弗洛伊德曾經(jīng)遺憾地承認,女性是一個謎,這個謎中回響著彌爾頓的困惑,或許也是布萊克的困惑。和最偉大的英語女作家簡·奧斯汀、喬治·艾略特、狄金森相比,只有三位用英語寫作的男性:喬叟、莎士比亞以及塞繆爾·理查遜似乎能夠去傳遞這份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不同。奧斯汀作為一位諷刺藝匠,可與喬叟相比;喬治·艾略特作為一位具有新教氣質(zhì)的道德心理學(xué)家,能和理查遜相比;那么狄金森則和莎士比亞表達中某些最微妙的方面相類似。如果沒有莎士比亞,我們對現(xiàn)實的感受將會減損許多。而如果沒有狄金森,我們對現(xiàn)實的感受或許不會減損,但我們將不會如此了解一種真正獨立的自我意識在其頂峰狀態(tài)所能體會到的痛苦與歡樂之情,尤其是,當這種自我意識來自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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