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解謎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是什么東西呢? 前后出現(xiàn)三次,簡直是貫穿《紅樓夢》的一條線索。本書后面基本上是按照原著行文順序解讀的,這里干脆單獨挑出來,打破原著行文順序,三次場景匯在一起解析一下。

太虛幻境,就是每個眾生的“本地風(fēng)光”。沒有信根的人,是不相信的;準(zhǔn)備求道的人,只能聽人家(包括佛經(jīng)、公案等)講是怎么回事,其實自己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過來的人,是體會了的。太虛幻境在《紅樓夢》里的三次出現(xiàn),就是分別比喻修行人對于本地風(fēng)光的結(jié)緣、入門、體悟。

太虛幻境顯得非常神秘。說它有,卻虛無縹緲、不可把捉;說它無,種種妄情便是從它里面化生出來的,修道到了后來,很多女子仍要返歸太虛幻境“銷號”。這種情形便是佛教所說的“真空妙有”,也是老子所說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太虛幻境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1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甄士隱跟隨一僧一道來到太虛幻境,比喻前世善根成熟,這輩子遇到相應(yīng)的法緣。這時牌坊兩邊寫的對聯(lián)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意思是說這世界你把它當(dāng)真了,它就真了,其實還是假的,你無中生有了,它就有了,其實還是空的。這種強調(diào)“空”“假”的觀念,屬于佛門的初步教學(xué)。這次只是結(jié)緣,沒有進(jìn)去,初步知道,原來人心里還有這些名堂好玩,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原來里面的世界更精彩。

這種結(jié)緣意義非常大,舉凡世界上的一切學(xué)問,凡是開始把人往內(nèi)心引的,不管正道還是歪理,都有它的某種妙用,大可不必因為見解上的差異,就動輒亂扣帽子攻擊人家。

第一次見識太虛幻境,領(lǐng)路的是一僧一道,這兩位在甄士隱眼里是高人,但甄士隱一時還有太多牽掛,沒法跟著他們走,只是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而已。這里的道士并不是真的道士身份,只是喻指佛教中的有為法部分,一僧一道,即是比喻在甄士隱心目中,佛法是半有為半無為的。這是依據(jù)《維摩詰經(jīng)》里講的,菩薩修行,“不盡有為,不住無為”。《紅樓夢》里,有時候是和尚單獨出場,有時候是道士單獨出場,有時候是二人一起出場,就是要以和尚比喻究竟、無為,以道士比喻善巧、有為。比如,佛教有些法門,要遵守一系列嚴(yán)格的程序,次第而修,那這是有為還是無為呢? 在旁觀者看來,可能就是半有為半無為的,在有為的背后,貫穿著無為。

有人說《紅樓夢》是在講丹道,其實《紅樓夢》是以佛教為核心的,極少涉及丹道的東西。當(dāng)然要說到丹道,依區(qū)區(qū)之見,那是有上中下差別的,通常理解的什么尋草燒茅、煉金煉鉛、打通二脈甚至房中之術(shù),在號稱“萬古丹經(jīng)王”的《周易參同契》里早就被否定了。結(jié)合后來的丹道祖師呂洞賓、張伯端、劉一明等人的著作來看,真正的金丹大道,要在心上用功,心才是一切秘密的寶藏。《紅樓夢》借用“賈敬”(諧音“假徑”)服丹暴斃的例子,來提醒修行人,不要死在小道上。

第5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是正式入門了,開始領(lǐng)教佛對于這個世界的一系列開示。入門的時候,佛說,煩惱無盡啊,一切都是因為“執(zhí)著”引起的啊,執(zhí)著就是情,情就是執(zhí)著,無量無邊的眾生迷在里面,造下種種孽業(yè):

這次只是入門,并不是究竟,好像“孽”“情”都是確定真有似的,好像都有很大的問題似的,所以要等到第三次進(jìn)去,換了一副對聯(lián),才明白佛說的,這世界本來沒事,一切法當(dāng)處解脫,煩惱本不異菩提。

這一回里,警幻仙子主要干了兩件事,一是講解修行人的心理主要有哪些死結(jié),二是通過“法喜”引導(dǎo)賈寶玉從世俗欲樂里脫開,轉(zhuǎn)向?qū)θ龑毜那鍍粲麡贰?/p>

賈寶玉偷看的正冊、副冊、又副冊,評價了各個主要女子;舞女們所唱的《新制紅樓夢十二支》,進(jìn)一步地作了評價。這些都是講解修行人的心理主要有哪些死結(jié)。

這些講解,賈寶玉一時無法領(lǐng)會,因為才剛?cè)腴T,對于佛法,沒有從內(nèi)心深處生起真正的熱愛之心。就像一個嘴巴上表示要接觸佛經(jīng)的人,他可以捧起一本佛經(jīng)看一會兒,但是,內(nèi)心深處其實未必有什么觸動,因為他還沒有親自體驗到甜頭。接下來,就需要“法喜”了。

法喜是什么呢? 簡單地說,就是親自體驗到身心的愉悅,證明佛說的某某道理、或者某某法門,原來是真實不虛的,佛沒有騙我。有了這種愉悅,他會從內(nèi)心真正生起動力,不用別人督促,也會用功?？鬃诱f過類似的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也是說,只有有了法喜,才會真正走在道上而不回頭?！毒S摩詰經(jīng)》上講:“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道?！?/span>《法華經(jīng)》也說了“火宅三車”“化城”之類的比喻故事,用意是什么呢? 佛說,是為了引導(dǎo)大家繼續(xù)前進(jìn),總是讓你覺得前面還有更好玩的,等福德智慧累積到一定時候,機緣成熟,才知道寶貝不用到處找。

古人說饑來吃飯困來眠,聽起來簡單,但不經(jīng)過一番大折騰,恐怕不會甘心的。所以警幻仙子告訴賈寶玉說:

修行的路上會有各種美妙體驗,經(jīng)歷了這些法喜,對于塵俗的五欲之樂自然就看淡了,等該體驗的都體驗過了,自然就死心了,就可以回歸平凡,原來世間萬法跟實相不違背,原來大道這東西真的是人人有分,也就不用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了。上面引文里的“寧榮二公”“兼美”“可卿”等人名含義,本書后文會有專門解析,這里暫且略過。

太虛幻境明明是仙境,這次在寶玉的眼里,卻到處都是“情”:(1)他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受了“秦”(情)氏的引領(lǐng);(2)追隨的是絕色美女———警幻仙姑,本來是要為眾生“警幻”的,結(jié)果在寶玉的眼里成了絕色仙姑,這可以參考《楞嚴(yán)經(jīng)》卷一阿難說自己出家的因緣;(3)進(jìn)來了之后,連那些“大士”(菩薩)竟然也都是以情為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不過,這四位大士的名號,兩個是含情的,兩個是度情的,總體上是半凡半圣;(4)警幻仙子給賈寶玉喝的茶、酒,也都是以“情”命名的。

同樣一個東西,不同的人,理解的可能不一樣。

在清凈的人眼里,世界是清凈的;在煩惱的人眼里,世界是煩惱的;在想從煩惱轉(zhuǎn)為清凈的人眼里,世界是煩惱與清凈摻雜的,而這,就是賈寶玉此時對佛門的理解。所以,他看到的太虛幻境,仍然以情為主。

第三次來到太虛幻境,是在第116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

這一次是和尚領(lǐng)進(jìn)去的,不再是追隨美女進(jìn)去的,不是“情”了,是真凈、無為,所以回目使用了“悟”字。從報恩來看,這個時候是真正報恩了,報佛恩,報父母恩。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是什么意思呢? 不再追隨假的東西了,那么真的東西自然就出現(xiàn)了,就像蘇軾《后赤壁賦》說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這個在佛門的術(shù)語,就叫“一真法界”,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虛妄。被假的東西牽著走的時候,一假一切假,所以是凡夫;不被假的東西牽著走的時候,一真一切真,所以是覺悟。佛說了許多年的“無常、苦、無我、空”,后來則告訴徒弟們,那是為了引導(dǎo)你們,方便說法,現(xiàn)在我再說另一個版本的“常、樂、我、凈”你們聽聽:

一味地往“無常、苦、無我、空”那邊跑,就容易跑岔路了,可以修定修得很厲害,可以解脫肉身執(zhí)著,但跟無上菩提還隔層皮,到了一定的時候,要懂得調(diào)整調(diào)整。佛說,他要講的東西很微妙,一不小心就有人抓住只言片語跑偏了,所以叫人“依義不依語”。在《大般涅槃經(jīng)》(北本)卷第三十三———卷第三十四里,佛舉了一些“我諸弟子聞是說已,不解我意,定言……”的例子,就是這種情況。

“福善禍淫”以及那副對聯(lián)“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不可思議”“一切法當(dāng)處解脫”,換成《金剛經(jīng)》的說法,就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不用多想了,想也想不清楚,世上一切的一切,自然有它的因果秩序(六祖稱為“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不要再以為自己的大腦是銀河超級計算機。不想了,反而清楚;想了,反而糊涂。這像個悖論,鳩摩羅什的徒弟僧肇專門寫了一篇《般若無知論》,來解釋這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