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之奇諫假道

《左傳》僖公五年

【題解】

僖公二年（前658），晉大夫荀息建議晉獻(xiàn)公用名馬美玉向虞國借道攻打虞國的鄰邦虢國，虞國國君貪圖財(cái)寶，答應(yīng)了晉國的要求，晉國借道虞國，攻下了虢國重鎮(zhèn)下陽。僖公五年，晉國再次向虞國借道，滅亡了虢國，回兵時(shí)又滅了虞國。這篇文章介紹的是第二次借道的經(jīng)過，突出反映了虞國國君的昏聵愚昧，與宮之奇分析問題的清晰與敏銳。長期以來，人們讀這篇文章，都十分注意從虞國國君貪小失大、忽視“唇亡齒寒”的道理從而亡國的事件中吸取教訓(xùn)，卻往往忽略了“得士者昌，失士者亡”的道理：晉獻(xiàn)公用荀息“假途滅虢”的計(jì)策，一箭雙雕；虞君不聽賢臣宮之奇的勸阻，亡國亡家。人才的作用在爾虞我詐的春秋時(shí)代十分突出，這是值得后人再三玩味的。

晉侯復(fù)假道于虞以伐虢^〔1〕。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2〕。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3〕，寇不可玩^〔4〕，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5〕，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p>

【注釋】

〔1〕晉侯：晉獻(xiàn)公。　虞：姬姓國，地在今山西平陸縣東?！‰剑簢?，地在今山西平陸縣南。

〔2〕表：外圍，屏障。

〔3〕啟：啟發(fā)，開端。

〔4〕玩：忽視。

〔5〕輔車：面頰與牙床。一說輔指車廂兩邊的夾板。

【譯文】

晉獻(xiàn)公再次向虞國借道去攻打虢國。宮之奇勸阻說：“虢國是虞國的屏障，虢國滅亡了，虞國必然會(huì)跟著滅亡。晉國的侵略野心不能開啟，對外國的軍隊(duì)不能放松警惕。一次已經(jīng)太過分了，怎么可以再來第二次呢？諺語所說的‘臉頰與牙床互相依靠，嘴唇缺了牙齒便會(huì)寒冷’，就是虞國與虢國的寫照?！?/p>

公曰：“晉，吾宗也^〔1〕，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2〕，大王之昭也^〔3〕。大伯不從^〔4〕，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5〕。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6〕？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7〕？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注釋】

〔1〕宗：同宗。晉、虞二國皆姬姓國。

〔2〕大伯：即泰伯，周太王之子，吳始祖，虞仲為其弟，二人不愿為君，一起逃往江南。

〔3〕大王：周太王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　昭：古代宗廟神主排列分昭、穆兩行，昭左穆右。始祖后第一代為昭，第二代為穆，依此而推。大伯、虞仲、王季為太王之子，為昭，東虢、西虢的始封君虢仲、虢叔為王季之子，為穆。

〔4〕不從：不跟從父親，避位出逃。

〔5〕盟府：主管策勛封賞及盟約的機(jī)構(gòu)。

〔6〕桓、莊：曲沃桓叔、曲沃莊伯，為晉獻(xiàn)公的曾祖父與祖父，二族均被獻(xiàn)公所滅。

〔7〕逼：逼迫，威脅。

【譯文】

虞公說：“晉國是我的同宗，難道會(huì)危害我國嗎？”宮之奇回答說：“太伯、虞仲，是太王的兒子。太伯沒有跟從他父親，所以沒能繼承王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兒子，擔(dān)任文王的卿士，對周王室立下勛勞，因功封賞的記錄保存在盟府?，F(xiàn)在晉國連虢國也要滅掉，對虞國又有什么愛惜呢？再說虞與晉的關(guān)系能比桓叔、莊伯的后人更親嗎？如果晉愛惜同宗的話，桓叔、莊伯的族人有什么罪，卻都被殺戮，還不是因?yàn)樗麄兪墙H又對自身有威脅嗎？至親的人，因?yàn)槭軐櫠谷烁械疆a(chǎn)生威脅，尚且要?dú)⒑λ麄?，何況是一個(gè)國家呢？”

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fù)?jù)我^〔1〕。”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shí)親^〔2〕，惟德是依。故《周書》曰^〔3〕：‘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衷唬骸蝠⒎擒?，明德惟馨^〔4〕?！衷唬骸癫灰孜铮┑驴埼?sup>〔5〕。’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6〕，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注釋】

〔1〕據(jù)：依從，憑借。

〔2〕實(shí)：語助詞，無意義。

〔3〕周書：古代周朝的史書。

〔4〕馨：香氣。

〔5〕繄：語助詞。

〔6〕馮（píng 平）依：憑依。

【譯文】

虞公說：“我祭神的祭品既豐盛又清潔，神靈一定會(huì)保佑我?！睂m之奇回答說：“臣子聽說，鬼神不固定親近哪一個(gè)人，只保佑有德行的人。所以《周書》說：‘皇天沒有固定的親近的人，只對有德行的人加以輔助?！终f：‘祭祀的禾黍并不香，美好的德行才香?！终f：‘人民不能改易祭祀的物品，只有德行才能充當(dāng)祭品?！@樣說來，沒有德行，人民就不和，神靈也不肯享用他的祭品了。神靈所憑藉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晉國攻取了虞國，而能夠修明德行，向神靈獻(xiàn)上這芳香的祭品，神靈難道會(huì)吐出來嗎？”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1〕。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2〕?！倍?，晉滅虢。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

【注釋】

〔1〕臘：古代年終時(shí)的祭祀。

〔2〕更：再次。

【譯文】

虞公不聽，答應(yīng)晉國的使者借道。宮之奇帶著他的族人離開虞國，說：“虞國等不到臘祭就要滅亡了，就是在這一次，晉國用不著再次出兵了。”冬天，晉國滅亡了虢國。軍隊(duì)班師，在虞國住下休整，乘機(jī)襲擊虞國，把虞國滅掉了，俘虜了虞公。

（李夢生）